明夫人以为江后会对当年之事耿耿于怀,因此每次陛见都十分心虚,生怕她趁机发难。
但这实在是小瞧了江后。从嫁给明光帝起,她经历过大大小小的事情不下百起,哪一桩都令她记忆深刻,又怎会把多年前一桩微不足道的纠纷放在心上?她今日特意提起也是看明夫人过于小心,忍不住想吓一吓她,看她反应如何。
不过看到对面那女子光洁如初的额上冒出了密密匝匝的细汗,她又觉得自己挺没意思的,于是挥挥手道:“算了,我也不逗你了,年纪越大胆子倒越小了。你知道我今天叫你们来的意思,主要是想看看你们家大姑娘。我看你坐在这里也不自在,不如让阿布带着去御花园走走如何?”
明夫人当然求之不得,嘴里虽然说着“不敢”,身子却站了起来,含笑望着江皇后。
“去吧去吧,大姑娘留下便是。”
“是,那臣妾先去逛逛,让蝉儿留下陪娘娘说会儿话。”
明夫人一站起来,明别枝三人便也都站了起来。阿布迎着三人出了凤仪殿,掩口笑道:“夫人方才过于紧张了,娘娘的性子我知道,挖人痛脚才是不拘小节,当你亲近人看的意思。”
“我哪知道啊!”明夫人苦笑道,“娘娘一提旧事我这心里就打鼓,慌得跟什么似的。”
“我倒是觉得皇后娘娘慈眉善目得很,也不知道母亲为何怕成这样。”
明晨曦心里惦记着太子,皇后是太子的母亲,她便特别希望这位大靖朝至高无上的女人能多看她两眼。可惜她现今尚未过明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明别枝留了下来,而自己只能望殿兴叹。
明晨曦不知道,她羡慕明别枝能有机会与江后相处,明别枝却特别希望有人把这机会接了过去。
江后赐了座,明别枝坐在一侧低眉顺眼,装起了鹌鹑。当初尹爰息送去的两个嬷嬷虽然教了她好些时日的礼仪,但从未涉及宫内起坐行走。毕竟长公主虽然出身宫廷,但早已嫁入太傅府,行的也仅是官宦之家的规矩。
既然什么都不懂,那干脆什么都不做。免得说多错多,白白让人厌嫌。
不过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但凡一个人讨厌你了,你便是喘口气他都嫌你多余。
所以江后歪在上首瞧了她半日后,眉头越皱越深,叹了口气道:“我瞧了这么久也没瞧出寒儿看上你什么?畏畏缩缩的跟块木头似的。”
换个人听到这话就该跪地上了,可明别枝不懂啊!望云站在江后身边对她挤眉弄眼了好一会儿,明别枝半点要跪下来谢罪的想法都没有。
“这位姐姐怎么了?可是受了寒以至于筋脉紧缩不受控制?赶紧烤烤火吧!”
望云无奈地瞪了她一眼,见江后眼神射了过来,忙说道:“还真有点冷,奴婢过去烤个火,一会儿再过来服侍。”
“去吧,可别把脸烤糊了。虽说本就长得不怎么样,不过烤糊了可就更嫁不出去了。”
“奴婢嫁不出去就赖着娘娘一辈子。”
天虽然不算太冷,不过凤仪殿内早已升起了熏笼取暖。望云却径直离开了凤仪殿,好像并没看到屋内便有可供取暖之处一样。
“滚滚滚,别招我眼。”江后端起桌上的盖碗喝了口茶,摇头道,“茶都凉了。”
明别枝眨了眨眼,这主仆二人说话活像自己与碧砌,难得江后居然毫无怒色,可见早就习惯了。想到这里,她方才那点装出来的惶恐退得干干净净,“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江后也不在意她的失礼,淡淡道:“原来不是木头么,还会笑。”
明别枝转头一看,近旁的熏笼上坐着个茶壶,便站起来取了替江后斟上,道:“娘娘希望我是木头,我就是木头;娘娘既然嫌弃木头,我若是再做块木头,未免太不敬了。”
“嗯,非但不是木头,更不是哑巴。”
“娘娘的侄媳妇,自然不该是木头或哑巴。”
明别枝站在江后面前,看到江后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那双眼睛经过了岁月的侵扰,眼周散布着细细的纹路,但眼神幽深,好像一潭不见底的深泉。
明别枝毫不畏惧地回望了过去。
“有几分胆色,也有几分姿色,难怪寒儿中意。”
“谢娘娘夸赞。”明别枝坦然接受。
“不过我不喜欢你,我也不赞成寒儿娶你。你这样的身份,配不上寒儿。”
明别枝虽然早就看出来江后不怎么看得上自己,不过对于这样的直言不讳她还是有些意外,不由怔了怔。
“我一向不喜欢拐弯抹角,以前是不愿,现在更是不必。”江后很满意她的神色,得意地舒了口气。
小姑娘就是小姑娘,再是胆色过人,心里终究是脆弱的。
“娘娘坐在如今的高位上,自然有这样的底气。若是我的话,我也不愿意一句话藏三分。”
明别枝其实很头疼,她觉得自己似乎特别不招长一辈女子的待见。
比如明夫人,虽然面上客气,私下里也没少为难;比如叶姨娘,更是想要了她的命;还有任夫人,初次见面便剑拔弩张......
“你知道就好。”
“不过,身份也不是我所能选的,嫁给令侄更不是我所能控制的。我就想一片随波逐流的浮萍,飘到哪儿算哪儿,何曾有过机会说不?”
“怪不得寒儿说你原本不愿意嫁,原来是真的吗?”
江后猛然记起那日江寒月所说,当时她还以为只是明别枝欲擒故纵之技,不过看此时情形,似乎倒是不假。
“那是之前。如今我是真心愿嫁的。”
从明别枝进凤仪殿开始,江后眼里虽看得见这个女子,但从没正眼瞧过她。因为在江后看来,如明别枝这样的姑娘数以万计,并不值得她费神细看。
但这会儿她终于发现,她似乎错估了。这个长着一双凤眼的姑娘即便在以浮萍形容自己的时候,面上都没有半点怨尤。此时说到真心愿嫁更是毫不羞怯,脸上好像笼罩了一层光芒般,动人无比。
江后确信自己没见过这样的姑娘,也确信江寒月没有。
“我大概知道寒儿看上你什么了。”江后的目光滑过明别枝那张明媚的脸,“你这样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勇气,在小姑娘身上容易找见。不过到了你这个应该学会世故的年纪,却少之又少了。”
江寒月从小就没机会做初生牛犊,因为他从记事起,就活在了嫡母的阴影下。他笑或哭,说话或沉默,都得看嫡母的脸色。
所以他会被明别枝所吸引。
“老实说,我也不知道江大公子喜欢我什么,不过总算我知道我喜欢他什么,并愿意因因此试着和他相守一生。”
江后稍稍俯下身子,定定地注视着她的眼睛:“你喜欢他什么?”
“言而有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