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姑娘慎言。”
阿布的目光扫过明晨曦,犹如严冬的冰刀子一般凌厉。
明晨曦一脸的不以为然,撅了撅嘴。
阿布看出明晨曦的骄矜之态,心中极为不快。她方才一看便知这三个姑娘中唯有二姑娘才是活得最张扬恣意的,好像阳光下盛放的名花,从来没经历过不如意。而她自己因为生不逢时,只能谨小慎微地活在宫苑中,每日仰人鼻息。
在这样微妙的心境下,明晨曦言语中的失误被她放大了十倍,让她抑制不住教训的欲望。
“虽然娘娘待人一向温厚,不过我们为人臣者言语间涉及天家之时,最好还是多存几分敬意,这才是本分。适才二姑娘以‘飞’来描述皇帝陛下,实在是莫大的不敬。”
明夫人听得面色发紧,脸颊像被扇了一耳光似的热辣辣起来。
“多谢女史提醒。”
她伸手过去掐了把明晨曦腰上的软肉,狠狠瞪了一眼。明别枝在旁看得暗笑不已,又见明晨曦眼中虽泪光闪闪,但终究是安静了下来。
“詹事夫人客气了,不嫌弃阿布聒噪便好。”
“女史哪里话,妾身母女极少有机会谒见皇后娘娘,礼仪上难免疏漏。有女史在旁提点实在是幸事,又怎会有聒噪一说呢?”
明夫人边说边退下手上的玉镯,拉了阿布的手套上去。那玉镯色泽莹白,温润得宛若一汪凝固的油脂一般。阿布虽然出身贫寒,但在宫中也见多了好东西,知道这镯子价值不菲,推拒的动作便缓了缓。
明夫人察言观色,见她的眼睛亮了亮,于是压住了她的手,笑道:“请女史看在我们家蝉儿即将成为娘娘侄媳妇的份上,好歹收下这个镯子。虽说你我见面机会不多,不过蝉儿将来怕是少不了打扰。有女史照应,我这做母亲的心也能放一放。”
阿布也是个聪明人,她知道自己今日收下了镯子,那么便意味着与明夫人结了缘。
这自然不是坏事。论门第,明家虽然算不得大富大贵,但比她强太多了,若非她在皇后身边任职,明夫人看都不会看她一眼。而她所需要做的不过就是适当地说句话,没有任何损失,但从此后来自明家的钱财必然远超宫中所得。
况且明大姑娘马上就要嫁入江家,娘娘将那位内侄视若亲子,岂有亏待侄媳妇的道理?
想到这里,阿布便不再推拒,笑吟吟地接下镯子,道:“夫人盛情,阿布却之不恭,那便收下了。”
她口中虽然还是一味地客气,却已经不见了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语气亲热了许多,连神色也变得温存。
一行人说说笑笑进了凤仪宫,待跨过一重殿庑,阿布便低了头,轻声叮嘱道:“从此刻起姑娘们都不要说话了。等进了凤仪殿,娘娘让答话就答话,切莫私自开口。”
她们从隆庆坊过来颇费了点功夫,江后早等得有些不耐烦,正在同望云抱怨:“真不是我瞧不上明家,这磨磨蹭蹭的,实在是上不得台面。”
望云眼望着地上一团团的白色绒毛,心想这明家人若是再晚点的话,阿狸的毛怕是都要被娘娘薅秃了。不过总算她没忘记明詹事住在隆庆坊,便解释道:“毕竟没住在崇庆坊,那也是没法子的事。”
江皇后这才记起,不由有几分尴尬。
“说起来我小时候还同这堂妹见过一面。恍惚还是个扎着丫髻的小姑娘,如今也是好几个孩儿的娘了。”江皇后摸了摸自己的鬓发,道,“老咯!白头发都长了许多了,记性也差了,我都不记得她叫什么名儿了。”
“娘娘这话说得,您不也好几个皇子皇女吗?还白头发呢,您这样说实在让奴婢无地自容。”
望云天生少白头,当年江皇后选侍女时一眼从乌压压的一堆黑鬓间望到了她的一头花白,偏巧选中了她,于是干脆替她改名为“望云”。
“再说了,您也说了拢共见过明夫人一面,八成当时就不记得人家叫什么吧?”
“死蹄子,我说一句你有十句等着我呢?”江皇后笑骂了几句,看到门口的当值宫女进来,问道,“来了?”
“娘娘明鉴,明詹事夫人携着三位小姐正在殿外候着呢!”
“那就让她们进来啊,哪来这么大规矩了?”
望云笑道:“再是没规矩,外头的命妇来了总是有点规矩的。撤不撤规矩是您的事,守不守规矩是旁人的事。”
江皇后白了她一眼,正待反唇相讥,门口一暗,整整齐齐走进来四个人。
江皇后自然是见过明夫人的,虽然次数不多。东宫每年宴请太子属官,因为太子未婚配,所以属官女眷的宴席都摆在凤仪宫中。江皇后兴致来了便去见一见,没心情的时候就让那张主桌虚设着。
明晨曦也随着她母亲进过凤仪宫,但江皇后没留意到。此时见下方的锦垫上,前方跪着明夫人,后头跪着三个满头珠翠的小姑娘,江皇后便眯了眼,一个个打量过来。
照着位次,她知道最左侧那个定是她未过门的侄媳妇,江寒月口中的小知了,中间那个身材略显丰腴点的自然是明二姑娘了,最右边显然是少有人谈及的三姑娘,身量瘦削,娇娇怯怯。
“都起来吧!”
母女四个谢过恩,垂头站在一旁。望云看了看江后脸色,过去同明夫人道:“都是自家人,夫人坐下便是。三位小姐离娘娘近点,娘娘没见过,说是要好好认认亲。”
明夫人战战兢兢告了罪,坐到江后下方,双手搁在小腹处,屏气敛声,一动都不敢动。
江后正打算问明别枝话,猛一抬头见到泥塑菩萨一样的堂妹,顿时气笑了。
“虽说我们这些年不算亲近吧,我想着也不至于如此啊?难道在你眼里,我如今成了只吃人的豹子了?”
“臣妾不敢。”明夫人抬起头,极为真诚地看着江后的眼睛道,“娘娘天生威仪,臣妾小时便觉得娘娘非常人所及,故而一直心存敬畏,不敢怠慢。”
“我怎么记得多年前有人当面啐了我一脸,就因为我说了句烟啊柳啊的活像青楼出来的?”江后敲了敲脑袋,同望云道,“我想起来了,她闺名叫做玉烟!”
望云无奈地对着江皇后翘了翘下巴,示意她看明夫人。
“娘娘记性真好,臣妾倒不记得当年有这么一回事。”明夫人脸色煞白,掏出帕子擦了擦汗。
明夫人自然是记得的。
她家虽然是江家的远支,但家中还算富裕,从小也是金尊玉贵地养着。有一年除夕,尚还是个小姑娘的江玉烟被她爹带着进了江氏长房,与当时还未出阁的江皇后并一堆堂姐妹辞岁。
江皇后不开口时文静娴雅,一张口那就不好说了,百无禁忌。这毛病别人知道,江玉烟却不清楚。因此那日听到本家堂姐拿她和风尘女子相提并论时,她顿时着了恼,当场一口啐过去。
后来堂姐做了皇后,江玉烟心里憋闷,却也觉得没什么可后悔的。只是每次进宫她都格外谨慎,生怕让人捉到了错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