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别枝从很小的时候就认识尹爰息了。
当年明詹事还是个翰林时,因出身低微,同僚都不是很瞧得上他。唯独太傅尹老先生别具慧眼,时时对他加以指点,于是他在众人的冷眼中成了太傅府的常客。
一来二去,尹家的大公子尹虚白与他脾性相投,倒成了莫逆之交。
后来明松照娶妻生子,官位逐年上升,而尹虚白则一路从太学博士升任礼部尚书,同时子承父业,兼任太子太傅。二人之间如鸿沟一般的门第之差渐渐缩小,情分也如陈酿般越来越浓厚。
在尹虚白还是尚书右丞时,那一年得知明松照准备返乡探亲,他想起自己与好友相交数年,竟从未拜见过明家长辈,当下心中惴惴,执意跟了一道前去。
说实话明松照是大喜过望的。他知道自己这些年虽然小有所成,但在崇庆坊那帮子富贵眼的心里,始终都是寒门小户。即便他成功迎娶了江家旁支的小姐,也只能居住在隆庆坊,遥望着不属于他的繁华。
而尹家是那繁华中唯一一扇对他敞开的窗子。
太傅府书香世家,自大靖开国以来便是京中望族。虽然尹太傅不曾出任相位,但在朝中众臣的心目中,他是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虽则现任的江丞相也颇有威势,不过江相见了尹太傅,也还要低头喊一声“老师”。
而今尹家长子竟然提出一道去拜望老母亲,这远比自己衣锦还乡更有体面,于是推辞一番后便欣然应允。
尹虚白在认识明松照前便已成婚,娶的便是明光帝的义妹,瑶安长公主。瑶安本是功勋之后,幼时父母双亡,因此被端太妃养在了身边。婚后瑶安诞下一双孪生兄妹,尹太傅欣喜之余生怕孙儿们像他们爹一般话多,于是取名为尹息和尹止。到得兄妹二人周岁之时,太傅思前想后,又担心过犹不及,于是赐字爰息和爰止。
虽有史以来取字都是加冠时候的事,但太傅府乃大靖最为清贵的高门,便是错了规矩那也只能说明规矩本身便不合时宜。
老太傅的一番苦心只有孙子体会到了,尹爰息从小少言寡语,真正做到了惜字如金;而尹爰止则酷肖其父,一张小嘴叽叽喳喳,从早到晚说个不停。
所以尹爰止后来又多了个小名,言儿。
那年尹虚白决定带个孩子一起去竺州时,瑶安便笑道:“驸马带着息儿吧,言儿跟着你来回一两个月的话,路上怕是连茶水都喝不够。”
于是尹爰息在九岁那年,见到了八岁的明别枝。
那时候明家发迹没多久,明别枝还是个到处厮混的野丫头。明老太太有心想找个嬷嬷好生教养,又觉得孩子从小没妈怪可怜的,不如多纵容她两年。
明别枝得了这样的默许,本来性子就野,此后就更如混世魔王一般,成天带着村头村尾的孩子闹事。
那天她打完架回家时,尹爰息正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坐在明家的客堂上。明别枝一进门就看到个同她年龄相仿的小男孩优雅地啜着茶,一双眼睛明澈得好像冬日里澄碧的天空,又是惊奇又是欢喜。
她实在是没见过这么精致的孩童。
但是尹爰息一点也不开心,他出身于名门世家,从落地起便在绫罗堆里打滚,何曾见过这么简陋的地方。他握着手中简陋的杯子,感受着那能划破手的粗糙,杯中苦涩的茶水更是难以下咽。但他规规矩矩地不发一言,因为他即便是个孩子,也是太傅的孙子,长公主的儿子。
明别枝哪里想得到这么多,她看不到自己丫髻凌乱,面上虽是白净的,但手上沾满了泥巴。这也算了,她还攥着根细长的竹竿,方才和同伴们跳竹马用过的。
尹爰息看了她一眼便转过头去,似乎眼前的那只粗瓷杯子比她还更有意思些。明别枝蹦跳到他身边,大大咧咧地笑道:“你就是祖母说的那个小客人?我同祖母保证过,一定带着你玩得乐不思蜀!”
尹爰息见她那只鸡爪子一般的脏手伸过来,一把攥住了自己的衣袖,委屈得快哭了出来。明别枝恍然不觉,犹自拉着他往外走,道:“这茶有什么好喝的,我带你去看外头的周大哥他们抓鱼。那些鱼平常在水里滑溜溜的,一到了岸上一捉一个准。若是杀了放点盐和香料烤一烤,那味道,我保证你吃了不想回京!”
若干年后尹爰息回想起这段往事时,始终分辨不清究竟是捉鱼还是吃鱼打动了他。总之等他意识到这个脏丫头拉着他的手时,他已经站到了池塘边,并且对着架子上的一尾焦香扑鼻的鲫鱼咽了咽口水。
待尹虚白同明家人喝完酒找到儿子时,他意外地发现不过半天功夫,被教养得十分沉稳的儿子已经判若两人。
那小子一身锦袍端坐在草垫上,嘴里啃着鱼,还腾出了一只手拿着根木棍在拨火。周围一群孩童蒙着眼睛捉迷藏,他在拨火的间隙时不时地抬头看看他们,一脸神往。
尹虚白目瞪口呆,望着儿子袍脚上的泥巴,他脸上的笑意逐渐漾开,乐不可支。
明松照得知后十分惶恐,连连道歉。虽然尹虚白一再表示无妨,明松照还是将女儿严厉训斥了一番,禁止她再去招惹尹爰息。
明别枝一向不怎么喜欢这个从未尽过抚养之责的父亲,对他的话自然毫不在意。但尹爰息害她被骂,她也就不愿去找他玩了。
偏偏尹爰息惦记上了烤鱼,然而明别枝不带他,他也不好意思主动开口。故此一直到了离开竺州,他都没能再吃一回。大概越是得不到便越是想念吧,从此后他就爱上了这个他曾觉得鄙陋的地方,一有机会就跨越千山万水,只为再吃一口烤鱼。
正如明别枝初见时所言,他开始乐不思蜀。如果非要回的话,年幼时他希望带着烤鱼;年长后,他希望带着她。
尹爰息自己也说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从惦记那味烤鱼,变成惦记那个带着他吃烤鱼的女孩。
但他是尹爰息,他很清楚地知道,以他的身份,无论是烤鱼还是她,大多数时候他都只能梦里想想而已。
尽管他一直在努力,希望有一天,这个梦能成为现实。
可没想到的是,有一天,他的梦想会猝不及防地出现在他的面前。在这样的春光烂漫中,在这样的熏人暖意中,他惦记了多少回的女孩儿,就站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笑盈盈的同他对望。
“蝉儿,你真的进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