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乡遇故知是什么感觉?
明别枝觉得,就好像小时候她贪玩偷溜出去,到了晚上找不到路回家,正在害怕时,祖母提着一盏灯笼,呼唤着她的小名一路寻来。
把尹爰息比作祖母的灯似乎有那么点不合适,但在明别枝看来,身处这个陌生的家中,尹爰息出现的意义远远超过了任何时候。
连明清晓也感觉到了明别枝超乎寻常的欣喜,他的眼神在明别枝和尹爰息之间徘徊,小心翼翼地问道:“大姐姐,你认识尹大公子?”
“蝉儿认识我比认识你早多了。”尹爰息的笑容如春风般醉人。他虽然性情与乃父迥异,容貌却像足了九分,极为潇洒温润,仅一双眼睛同长公主生得如出一辙。
传说当年长公主在宫中廊道上与尹虚白匆匆一遇,此后便相思成灾,多亏皇后从中撮合才成就了一段佳话。虽只是坊间传言,但尹虚白当年的俊逸洒脱在京中贵公子中都是数一数二的。
但在京城人士心里,尹大公子虽然生得可亲,但因为在外寡言少语,让人觉得冷漠“冻人”,与他父亲截然不同。
“我都不知道尹大公子还会有笑得如此荡漾的时候。”任西楼将手中的碧桃一朵朵摘下揉碎,嘲笑道,“是不是云巅双冰的名号从此要改改了?往后江大公子可就是冰块人中独一份了。”
云岚城中除了盛产各行各业的翘楚外,还有数不尽的官宦和纨绔。任西楼口中的“云巅双冰”无论从品行也好姿容也好,都是纨绔中最出类拔萃的。尤其令人瞩目的是,这二人门第高贵,一个是当今宰相江绪的长子江寒月,另一个便是尹爰息了。
尹爰息的冷基于自小的高高在上。由于从小的教养,这位尹家长孙寡言少语,又因出身高不可攀,众官宦子弟在面对他时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高处不胜寒,极寒处自然极冷,故此成了双冰之一。
这样的冰在无所谓的人面前极易融化,譬如今日,任西楼就敢肆无忌惮地取笑。因为尹爰息虽然轻易不说话,但也轻易不生气。
而另一位便不同了,那是由内而外的冰冷,好似天山绝顶终年不化的坚冰一般。江寒月非但在外不苟言笑,听说连在家中都时常板着张冰块脸。所有人都十分怀疑他究竟会不会笑,甚至还有人绘声绘色地谣传江大公子脸上终年带着面具。
此时听任西楼提起江寒月,几个人都互相看了眼,立即噤声,不打算再多聊一句同他相关的话语。好像即便提一提这个名字,春日的风都会冻住似的。
明别枝对此一无所察,她高兴地拉着她的爰息哥哥走到烟波湖边说话,背靠着一株灿烂的桃树,就好像他们在竺州时那般亲昵。
“大姐姐怎么跟个小孩儿似的。”明清晓失落地垂下眼眸,轻叹口气。他不是瞎子,他看得出尹爰息对明别枝的热切,那种容不下旁人的亲密无间。
“也许,我跟大姐姐认识得太晚了点,所以我们之间才如此生疏。”他这样安慰自己,刻意忽略心头的那点酸涩。
“爰息哥哥,我们有许久没见了吧?”明别枝手肘靠在桃树枝上,托着腮,一双眼睛中好像蓄满了春水一般,注视着尹爰息,“你都不到竺州看我了,祖母说肯定是你娶了嫂子,所以才把我忘了。”
“哪来的嫂子?”尹爰息被她看得心酥麻成了一片,慌忙偏过头,将目光投射在湖面上。
“呼喇”一声,一尾银红色的小鱼跃出水面,平静的碧水抖动起来,漾出了一圈一圈的涟漪。
“脸红了脸红了!”明别枝见尹爰息的耳根缓缓浮上一抹红色,迅速晕染了脸颊,笑道,“没嫂子也有看中的姑娘了,是不是?”
“姑娘家家的知不知道矜持两个字怎么写?还是这样没脸没皮的,老太太请教习的银子白花了吗?”尹爰息定了定神,没好气地剜了她一眼。
说到教习,明别枝就好像一只斗败了的公鸡一般,垂头丧气。
“别提了,你道为什么我那讨人嫌的爹让我来京城我就来了?还不是让教习给害的!”明别枝掰着手指头算给他看。
“我们刚认识那一年是哪年?”
“大悦十二年。”
“你记得倒清楚。”明别枝赞许地点点头,道,“你看,从大悦十二年开始,我就没日没夜地修习琴棋书画,女红刺绣,一直学到了大悦二十年!这也就罢了,这些东西都还算有趣,学起来也容易。”
“容易?我怎么听说有人学绣花学哭了?”尹爰息嘲笑道。
有一瓣细碎的桃花落到了她的黑发上,他抬起手捡去。丝缎一般的秀发在他指尖滑过,他的手僵了僵,不知怎么有点留恋。
“那不是开头一段日子扎得实在是太狠了么?”明别枝愣了片刻,奇道,“你怎么知道的?这种丢人的事我不记得同你说过。”
“我自然知道。”尹爰息的手指在掌心揉着那片花瓣,道,“你以为那双手套是谁给你的?”
“是你吗?我也觉得奇怪,祖母上哪儿弄来这么好的东西。”明别枝想起自己把手套给了明汀兰,不由十分懊恼,“早知道是你给的话我就不送给三妹妹了!”
尹爰息听得气息窒了窒,一脸无奈。即便身为太傅家的长孙,寻到这样一件稀罕物他都费了极大的功夫。本以为明别枝必定珍而重之,没想到她转手就送了人。
“对不住啊,爰息哥哥,都怪祖母没跟我说,不然就算人家来抢我都不会给的!”
尹爰息无语地看着她那双带着歉意的眼睛,闷闷道:“这我信,要是别人抢的话,哪怕是块烂抹布你都不肯给人的。”
“嘿嘿……”明别枝心虚了,讪笑道,“你刚才不是问我为何来了京城嘛!唉,我好不容易熬到了刺绣出师,没想到祖母又听信了哪个杀千刀的谗言,居然找了两个没籍官宦之家出身的嬷嬷,说来教导我淑女风仪!”
“咳咳……”尹爰息背过身去,拼命压抑着狂笑。他怎能让她知道他就是那个“杀千刀的”!非但主意是他出的,就连那两个嬷嬷都是他让人送到竺州去的。想到自己一时的突发奇想竟逼得这个混世魔王逃离了祖母身边,宁可来到这人生地不熟的京城也不愿过每天规矩坐规矩走规矩吃饭的日子,他不禁又是好笑又是得意。
明别枝只道他一时呛了风,看了一眼后继续诉苦道:“你说这世上怎会有如此无聊的人!还不许我笑!不许我跑!不许我吃得快!我本以为熬过了一年也就差不多了,没想到她们还不走了!”
“不过我看这一年的教习还是卓有成效的。如今你若是不说话,单看举手投足,人人都会以为是个出身世家的大家闺秀呢!”
明别枝烦躁地揪了把桃花,嘟囔道:“谁要做大家闺秀了?”
她总有一天能明白自己的良苦用心的,尹爰息痴迷地凝视着那张他朝思暮想的脸,浮想联翩。他为了他们之间的将来作了周全的安排,她会明白,他所做的一切全都是为了来日的长相厮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