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惊鹊楼的夜是沉郁的,充满了浓重的无奈和失落;那么半溪阁的夜便是欢快的,洋溢着由衷的期待和憧憬。
琴声悠扬,江寒月坐在窗前,手抚七弦。他忽然想起明家那只小知了从小生在乡下,琴棋书画多半是一窍不通,唯独在斗嘴上颇有造诣。
想到这里,他的嘴角微微上扬。
今夜太傅府的喜宴他也去了,出乎意料地连新郎的影子都没见着。尹爰息的从弟代他出面招呼宾客,据说是因为那位新郎喜极生悲,突然间发起了高烧。
江寒月当然是不信的,他不信这世上任何巧合得离奇之事。如果尹爰息是真的病了,那“悲”可能是真的,“喜”就未必了。
但最大的可能是,他至今都不愿意接受,他的新娘是另一个女人。
想到自己的未婚妻子被别人惦记着,江寒月手上不知不觉地沉了起来。弦声由清脆转为厚重,一改半刻钟前的欣悦。
他想,他还是不讲道理了,他忽然发现自己无法忍受她被另一个男人惦记。
于是他重重地叹了口气,把琴抛到了一边。
卧房中二鲤和七轸正开着衣箱争执,江寒月瞟了眼,他的衣衫铺满了一整张床,还有几件搁在桌子上。
“你们做什么呢?我不睡觉了?”
“大爷您看,我说素缎暗纹的那件合适,不张扬,七轸非说锦缎织花的那件华贵,不至于让人小瞧了去。”
二鲤托着件圆领袍,颠颠地跑了过来。
江寒月伸手给自己倒了杯茶水,皱眉道:“有什么可争的?不都是青色衣裳吗?平常怎么没见你们操心这么多?”
“那可差远了!”七轸生得斯文,说话却像极了斯文败类,“大爷明日是要进宫去见娘娘的,进进出出能遇见多少宫女姐姐啊!你说若是穿上这么一身,得有多少妙龄女子投怀送抱啊!”
江寒月晃了晃神,这才想起好像明日是要去进宫拜见皇后的。
今日去明府下了聘,回来时他就被江相喊到了书房,说有事吩咐。
他虽然身为长子,却是庶长子,碍于身份不便常去正院。江绪身为一国之相,更不可能亲力亲为,对这个儿子嘘寒问暖。因此长年以来,父子二人关系甚是淡漠,这也是在江寒月小的时候,江夫人能肆无忌惮的原因。
以至于江后时常抱怨,他这个父亲为江寒月操的心还不如她一个做姑母的多。
不过纳征之礼始终是大事,江寒月的婚事又是他这一辈中第一桩喜事。因此江绪终于想起来这个儿子,在今日上朝时顺便向皇帝讨了个御前侍卫的头衔。
“你都是快成婚的人了,白身不好看。虽说你并非是习武的,不过侍卫这职位清贵而又悠闲,一向是荣衔。等过些日子我看看有没有合适的位置,再作安排。”
其实明光帝对这个侄儿甚是欣赏,但江绪生怕长子过于光彩夺目,将来强庶压弱嫡,对家宅安宁不利。
江寒月一听就有点抗拒:“我看江浸月挺合适的,我就算了吧!”
但他知道,他的父亲是不会给他拒绝的机会的。
江相看都没看他一眼,道:“一会儿圣旨就下来了,明日你进宫去谢恩吧!别忘了去看看你姑母,听说她许久没见着你了。”
若论亲厚程度,江后在江寒月心中肯定是排第一位的,汪姨娘拍马都赶不上。不过江绪这话也是实情,江寒月的确有近一个月没去中宫看她了。
因为自从他与明别枝的婚事定下后,江后见一次便唠叨一次,要求找明家理论清楚,把明晨曦换回来。然而江寒月的倔强是与生俱来的,他从小就是钻牛角尖的人,认准了的事从来没回过头。
江后深知侄儿的脾性,但这事实在是关乎侄子的一生。明别枝从小养在竺州,与乃父父女之情薄弱,且生母虽然是原配,却身份低微,外祖家无靠。江寒月本就是庶出,得不到江绪的扶持,如果想要在仕途上出人头地,必须有人助他一臂之力。
她虽是皇后,但明光帝严禁后宫过问前朝政事,因此有力无处使,只能寄希望于别人。而太子就更不方便了,扶植东宫势力本就是大忌讳。
所以她打定主意软磨硬泡,一定要江寒月改变主意,放弃明别枝。
次数多了,江寒月就干脆不去了。偶尔进宫也只是往东宫转悠,绝对不踏足中宫半步,反正他姑姑也不可能跑出宫来捉他。
但明日显然是不行了,他总不能拜见了明光帝之后转身就走,不去看看他姑姑吧?况且以明光帝的习惯,散朝后多半会在中宫盘桓,待吃了午膳才回御书房批阅奏折。他职卑位低,尚无资格随同诸大臣上朝议事。
“就那件锦缎吧,毕竟要去见姑母,总不能让她又觉得母亲亏待了我吧?”
二鲤见他选定了衣裳,连忙把衣服一件件收起。
“大爷为什么不寻个婢女来做这些事呢?好在大奶奶也快进门了,虽说碧砌看起来傻乎乎的,那叫红轩的据说还不错。”
方才几箱子衣裳被他二人翻得到处都是,现在收拾起来颇费功夫。江寒月掩唇打了个呵欠,七轸会意,又赶着给他烧水洗漱。
“你放心,有你清闲的时候。”
江寒月宽了衣服躺上床,七轸帮他放下床帐,熄灯轻轻退出。正要关门时,他听到江寒月在黑暗中道:“明日从宫里出来后,别忘了提醒我去碾玉坊一趟。”
“大爷这时候才想起来要给大奶奶备一份礼吗?碾玉坊近来生意好得很,听说夫人前些日子特意叫了那边最好的师傅进来,预备打一整套头面,簪环钗梳步摇,足足九件黄金嵌宝首饰呢!”
“好了,我知道了,耳报神。”
江寒月打发了二鲤出门,脑中却一时静不下来。江府虽然是京中数一数二的人家,平常行事并不张扬,这样一打就一整套头面的做派一向最为江夫人诟病。
到底是什么人,什么原因,让她破了例?
江寒月绝对不会自作多情到以为她是替明别枝准备的。并不是因为他觉得她小气,而是因为他知道,在她眼里,半溪阁中的事情不值得她费半点心。
二鲤并没有走远,他站在门口听了听,里面似乎翻了个身,许久再没动静。
“大爷怎么半点都不心焦,难道他是真放下了?”
七轸打手势止住了他的议论,悄悄地出了屋子,这才道:“他今天难得高兴,你何必非要激起他的不快来。虽说那位的事他迟早会知道,但能瞒一时就一时,多开心几日也是好的。”
“但愿那位大奶奶能让大爷忘记旧事吧!”二鲤咕哝了一声,坐在屋檐下的台阶上。七轸在他身边坐下,眼望着巷道方向,幽幽道:“我听说宫里那位并不喜欢明家大姑娘,汪姨娘也不愿见婚事得谐。这两位虽说一亲一疏,但总是大爷在这世上的至亲,我看大奶奶过了门怕是日子难过啊!”
“算了,只要大爷喜欢,我们尽力护着就是。别多想了,明日还要陪着大爷进宫,别弄得精神恍惚地闯了祸。”
七轸点点头,随着二鲤一道进了耳房。
半溪阁彻底陷入了沉寂,好像除了时辰,其他的一切都已经凝固。静谧中,池中鱼儿哗然一声,跃出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