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彩箑原以为书房内坐着的是尹爰息养在府中的姬妾之流,没想到在这更深露重的夜晚,近身服侍的却是他的妹妹尹爰止。
“嫂子这么晚了还没歇着吗?你身子重,还是休息为上,哥哥这里有我。”
尹爰止对谢彩箑的观感谈不上好恶,她的目光瞟过谢彩箑喜服下的小腹,心中觉得荒诞:离端午之会还不到半年,她的哥哥非但成了婚,连孩子都有了。
谢彩箑的眼睛定定地望着双目紧闭的尹爰息,对尹爰止的劝慰充耳不闻。自从那天之后,她便被关在房中,再也没见过他的面。她曾经无数次地在心里描摹他的脸,他的举止,他醉酒的风流,他酣眠的安宁。知道怀了他的骨肉后,她除了惶惑,更多的是庆幸,因为即便他不承认,她的生命与他也有了永远割舍不去的交点。
她自然也知道,尹爰息未必会想到她,即便是想到了,也一定是深恶痛绝的。
“你们一定很看不起我吧?说来也是可笑,我见过的人也不少,偏就只为了他神魂颠倒。”
尹爰止不想她如此直率,一时倒不好回答。
“我只是......只是不赞同。”她斟酌了会儿用词,确定面前的新妇能承受住这样的评价。
谢彩箑欠身在床边坐下:“我朝思暮想了那么久,终于美梦成真。所以无论如何,今夜这杯交杯酒我还是得让他喝下的。”
尹爰止这才看到她手中握着只精巧的酒杯,内里一汪明晃晃的琥珀色。
“我理解你的心意,但是哥哥烧得迷迷糊糊,方才我喂他喝水都喂不进去,只能等明日再说了。”
“明日,就不是我们的大喜日子了。”谢彩箑说完猛的一仰脖子,喝下了杯中酒。尹爰止惊讶地看着她,见她俯下身去,用嘴把口中美酒渡给了尹爰息。
“劳烦小姑了。其实我既然做了他的妻子,原本该我在身边服侍的。只是一来我身上不便,二来么,他这病也不是因我得的,我心里多少有些不甘。”
谢彩箑对尹爰止点了点头,往门口走去。
“你知道?”
谢彩箑身形微微一震,在屏风后站住。
“起初只是怀疑,但方才已经验证过了。”她面上闪过一丝黯然,嘴角仍然倔强地抿着,不愿意别人看出一点怏怏不乐。
这样一个寒凉的夜,但毕竟是她的洞房花烛夜。她嫁给了心仪之人,她该高兴。
“是哥哥对不住你。”尹爰止怅然地望着屏风后的一身华服的女子。她方才没看出来,此时才发现,即便是隔着厚厚的喜服,谢彩箑的小腹也已然看得到微微的凸起。
“多谢小姑宽慰。从初见之日起,我就该知道,现下这样的结局,已是最好的结局,我很感激上苍的厚爱。”
谢彩箑伸手抚了抚小腹,轻笑了起来。那里孕育着一个小小的生命,虽然来得出乎意料,但终究是成全。至于到底是谁成全了谁,其实也已经分不清了。从此后,即便她失去所有,也还有肚子里的这个,能陪着她走完今生。
屏风背后的影子越来越模糊,脚步声悄然远去。尹爰止面上的笑容逐渐消失,颓然坐了下来。
“别装了,她走了。”
“这恶婆娘,差点呛死我!”刚刚还“昏迷”着的尹爰息猛地揭开被子坐起身,掐着喉咙咳得天昏地暗。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尹爰止扔给他一块帕子。
尹爰息擦了擦嘴,恹恹道:“我怎么知道她会用这种法子逼我喝交杯酒?简直疯了。”
“我是说,早知道需面对今日这样的尴尬,当初何必去招惹她?”尹爰止叹了口气,冷冷道,“也罢,当初已经无可挽回,不谈也罢。但如今她都进了门,你又装哪门子的蒜?我以前怎么没看出来你这份矫情劲?”
尹爰息把帕子扔在地上,背对着她躺下:“你知道什么!”
“我什么都知道!我不但知道你今日一早就遣人送了东西去明府,我还知道你在拜堂前特意遣小厮去女宾堆里瞧了瞧。怎么?没找见明别枝是吧?所以就做出这幅半死不活的样子来!”
“随你说便是。”
“你当然只能随我说,不然还想怎么着?从小到大你跟我拌嘴赢过吗?哈,你以为母亲为何单单挑了今日?难道这附近就没有别的吉日了?还不是因为今天正好是江府送聘的日子!明家清晨纳征,尹家黄昏拜堂,母亲憋着口气呢!从今日开始,她明别枝就是板上钉钉的江家妇了,就算明日便死,江家也有权要求葬到他家祖坟去!”
尹爰止一番话如竹筒爆豆子一般数落得酣畅淋漓,说完后等了半晌,却不见尹爰息回应。
“你睡着了?”
她推了推尹爰息。
“嗯。”
尹爰止顿时无话可说。
“你这是死心了?真这样的话倒也是好事,往后好好跟谢家姐姐过日子。虽说谢家姐姐不如蝉儿美貌,性情也同她差了十万八千里,但这份爽利,我还是很欣赏的。”
尹爰息在被子里嗤笑了一声:“你看到她就跟看到自己似的,能不欣赏吗?”
尹爰止被噎了会儿,恨恨道:“我一番好意做个和事老,你倒好,不领情也就算了,还冷言冷语。我走了,你爱干啥干啥,关我什么事!”
“慢着,帮我给她带件东西。”
尹爰止以为他被她说动了,好整以暇地等着他。尹爰息慢慢地从床上爬起,走到书案边翻出把剪刀,“咔嚓”一声剪了缕头发下来。
“帮我把这带给她,免得她一会儿想起交杯酒后还有结发礼,又巴巴地赶过来要头发,我都替她累得慌。”
他边说边把头发塞到尹爰止手中,又转回床上躺下,吹熄了灯。
“我睡了,你可以走了,记得把灯吹了。”
尹爰止看着手中的那撮黑发,气不打一处来。她望着已经黑漆漆一片的屏风,怒斥道:“你还是人吗!她肚子里好歹有你的骨肉!你这样气她,万一气出个好歹来,就不怕把祖父吓着吗?”
“你多虑了,她那样的人,天塌下来也一样睡得香。”
天没塌下来,隔壁新房中那对龙凤巨烛还在燃烧,时而发出荜拨的声响。尹爰止站在惊鹊楼的院子中,手里的发丝好像烫手山芋般令她踌躇不决。
“大姑娘还在呢?”
柔儿刚服侍谢彩箑洗了脸睡下,出来倒水时看到尹爰止背靠着廊柱,好像被深秋的寒风冻住了一般。
“啊,这个是哥哥给你家姑娘的,你看着办。”
看到有人出来,尹爰止眼前一亮,三下五除二就把东西塞了过去,飞也似地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