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四章 过年前后人世百态
京中一些似张夫人这般睿智的当家主母,管家时善于控制奴仆的总数和质量,但凡能在府里当差的,大多为世仆和家生子,少数从外买入的良家子,一律经过严格的身世核查和礼仪调教。
每过一定年头,又会筛选出一批边缘化的下人恩赏不等的放出去,其中有忠心老仆为儿女争取的平民自由身,自此脱离奴籍,出府后能够过上靠自己努力追求上等人出路的生活,也有响应天下大赦,将一些冗杂且无关紧要的人员裁剪出去。
大部分精通财务之道的家主,善于根据府中钱银收支来优化奴仆数量,总会适时根据需要,将达到一定年龄的下人配人或发还良籍,有做错事的发落庄上或逐出府去任其自谋生路,既奉行节俭之道,也优化了人员配置。
部分不善管家的主子,因不想减了祖上下来的面子排场,更不愿失去对奴婢的人身控制权,始终将奴才的身契牢牢掌控在手中,在经济的压力下便衍生出一系列等级,下人有靠关系当副主子,有懒散混日、有口角欺主,既留下管理隐患,更容易拖垮经济。
严冬腊月,兆辉日日习武背书,自打收了雅俗的古玉韘,兆辉把射术练得痴魔。这日萧侯爷来校场找儿子,见兆辉骑在马上一弓三箭三靶心全中,大赞好。
兆辉见父亲来了,连忙下马到爹跟前,萧侯爷对儿子道:“兆辉,你射术的精度已经超过父亲,臂力稍显不足,你现在还年轻,待过了加冠,体力会有一个空前的增进,那时应该就能超过父亲。”
兆辉笑着问:“爹,您怎么这时候来校场?军中事物忙完了么?”
萧侯爷接过儿子身上的弓与牛皮箭囊递给扈从,带着兆辉往回走道:“我听说你最近学文发奋,以前好读书,不求甚解,怎么最近背四书背的勤快,是看嵘耀马上要考春闱了,你也想试试科举么?”
兆辉:“爹原来是要问这事儿,大明重武力强国,何况术业有专攻,我对科举没什么兴趣,但是那些儒生懂的我也要会,他们看重功名利益,我在乎国学经义。”
萧侯爷知道那几本书是兆辉从雅俗那里得的,俩孩子一次吃鹿肉的时候说到嵘耀,雅俗对科举懂得甚多,还说身为女子没机会参加,不然也不比嵘耀差了。兆辉就从雅俗那里把四书拿一全套回来狠背,其实四书五经家里有,兆辉打小也学过一遍,其中不少感兴趣的篇章都会背,按说时而温习即可,现在读书更重涉猎广博,最近却啃起书本子,侯爷不免问问,既然如此,便不值提,又道:“为父让人烤了只羊,咱父子俩去吃些酒,暖和暖和。”说完父子二人一起吃肉去了。
滕侯爷这边为了齐姑娘的事,赶着冬腊月去了柴家两趟。
他本来给了银子就没当回事,不料才过几天齐大嫂又找上门,说话也是焦头烂额,只因柴家一大帮又跑去齐家耍无赖要人,就差抢不走,已经惊动了官府,连制平侯府都搅在里面,齐大嫂现在只能求侯爷帮忙出面。
滕侯爷无奈只能动身前往,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柴家那什么几爷张嘴闭嘴活像癞皮猴子,反正什么道理都不听,生死不顾就要齐家姑娘,就凭他找来几个完全与事无关的人证,编一堆无凭无据毫不负责的话。
滕侯爷本想好言相劝,无奈柴家所有人脑子全爬满蜘蛛网,生死说不通。后来好请歹请,请来柴侯爷,本以为能说几句公平话,怎料柴侯爷一味偏帮,也无耻到极点。
滕侯爷束手无策,只能让齐家先把姑娘藏起来,这样耗着,反正那个病也没几天了。既然都不敢让这点小事惊动天听,官府也两边不想得罪。
第二趟就是柴家带着几名五城司的官差,直接打官府名号去齐家抓人殉葬,滕侯爷得信立刻带人赶去阻止,也请来顺天府见证,当场跟柴侯爷拍桌子吵翻脸,最终把事摆平,总算能过个清净年。
再过几天就到年下了,富人爱冬暖,穷人苦冬寒,若是吃用充足,炭火备够,窝在屋里围炉赏雪的冬天也着实舒坦,只是许多穷人冬事不齐,或挨饿受冻,或贫病交加。
不少勋爵大户应朝廷号召,今冬减租减利,另一些不善经营的爵户地主则把冬三月超出的开支分摊在庄户头上,本就叫佃农的日子雪上加霜,底下庄头层层盘剥,年底又私自对佃农收了一趟租,直把佃户一年的希望抢的干干净净。
昌邑侯府一位钟庄头靠欺上瞒下积累了万贯家财,因主子加租,年底赚的达不到预期,便披着羊皮大袄,带上十几号人到佃农家中打着主子旗号又挨门挨户收了一趟租。落后一姓林加一姓丁的跑腿见头儿一趟下来,好货拉了几大车,自己什么没得,就故意留在后面慢慢搜寻,路过一佃户家门口,林跑腿往屋里瞧一眼,见老夫妻都已经六七十的样子,仅有个女儿才十来岁,知道是一家不敢说话的,家徒四壁也没东西,正要走。后面丁跑腿也伸头进来,瞧见那丫头长有几分清秀,又往四下仔细瞧瞧,发现灶顶上还藏了一盆面,忙指给林跑腿看,说:“你看那面做的白,咱们端回去。”
林跑腿一听忙上前端走,准备晚上吃。
老母亲和女儿先后跑来磕头苦求把这最后一点活命的东西留给自家,不然真活不过年三十。
丁跑腿见状立刻进来对女孩头上狠命打了一拳头,打的女孩晕垂半日抬不起头,继而满口喝骂:“收租这样的大事也是你这黄毛丫头能上前的,不是瞧你能卖个几两银子,老子一脚踹的你淌浆,这俩老不死的还欠了上头好几石租子,不是我们帮着说好话,连你这骚丫头都马上收走,再敢多一句嘴,我把这老头老太婆捆了交衙门里,几石租子少说也值几十大棍。”直把一家三口骂的瑟瑟发抖,一句不敢吭。
林丁二人端着面满意离开,叫上八九个人,一大锅煮了没吃完,剩下也懒得收拾,就倒一旁喂了狗。
京中一些积善之家的夫人趁这寒灾,特意捐银子在城门口或城外几处设了多日粥厂,各自娘家亲戚,婆家妯娌也随了不少份子,因此还派了几日汤面。许多穷人闻讯携家带口几十里赶来讨吃的,如此也帮助不少穷人缓过了寒冷的冬天。
一群被雇来干活的小年轻日日舍粥施善,也记下了不少人脸,舍汤面的头一日,竟发现好些穿裹厚实的面生汉子,仗着面恶样凶插队三五次来蹭吃,着实气愤,为怕丢了好不容易才有的差事,为此数人上前指责推骂,却也赶不走那些泼皮光棍。第二日施汤面,一人特意牵来家中黄狗帮忙维持秩序,倒是安稳了两日。可恨那些泼皮见吃不上面,就七八聚在一起,趁派面的一群小伙傍晚忙着收袋收锅,累到精疲力竭之时,暗暗上前偷人家的狗摔的惨叫不止,被发现后就改成明抢,最后硬是用棒打断黄狗脊梁给拖走了,带狗来的人几乎当场气死。报了官后,衙差抓到几个泼皮,得知狗子已经被吃,泼皮直接反赖说是因为狗出来乱咬人才打死的,一通扯皮吵闹,善恶势均力敌,最后不了了之。
无论这一年怎样,等到大年三十,千家万户都在一片烟花爆竹声中过了一个热闹年。三十是鬼收债的日子,所以这天不会有讨债的,再穷的人也知道藏点食物避开大庄头二庄头,三十晚上吃顿稍微好点的,期盼明年有个好开始。真一点没有肯定饿死了,见别家穷的真就剩几口粥汤,却还有个闺女可以为自己傻儿子打算,也知道给一把,帮一些。
话说在坻早前约了姐妹们年后去隆丰伯府玩,俗量娇典昀芍宓冉都去,飞飞自也不能落下,早起换了身光鲜亮丽的鸾章锦海狸皮袄,对镜晨妆,高高的云鬟上装饰五只黄金镶宝翠凤戏钗,长长的柳眉凤目,神韵朦胧,放下白玛瑙鹅形蹲式盒,已经点染一口淡红的唇花。
彩虹取来一件羽毛斗篷为飞飞系上,面子用百鸟身上最艳丽的羽毛融金线片片织起,里子是貉子皮,精美程度意欲媲美百鸟裙。
马夫驱车半个多时辰才到隆丰伯府,大年期间,家家张灯结彩,户户门面联红。进了繁祉院主屋,果然人都来了,大家穿着过年新做的锦衣皮裘,映着通室灯光,个个妆锦灿烂,华彩裹身。这样的场合,雅俗总是众星捧月的中心,头上那件七尾正凤和身上的天下乐灯笼锦面雪貂皮袄格外光芒四射,其次是娇儿的蓝地八宝龟纹锦青貂袄,雅量的绿地连珠对兽纹锦银鼠袄,件件万里挑一。
典典见飞飞来了,率先夸道:“飞飞穿的真漂亮呀!”
众人顺着典典的话看向飞飞,纷纷夸披风好看,飞飞也用一双翦水秋瞳喜盈盈递向众人,顺手向后掀去披风,露出一身织金细密的秋香色鸾章纹大袄,自信妖娆的走来人前。
在坻迎来挽过飞飞,一面与飞飞问候新年,一面命人捧茶来。
大家就在等飞飞,看人齐了,很快便一道起身,说要去给府中长辈拜年,俗娇宓昀领先出了门。飞飞看自己一来,她们就要走,甚是不悦,在坻说了两遍也不肯去,留到最后,见人都走了,终于坐不住。
送上新年礼物,大家按着礼节一起给长辈拜了年。宛老夫人看这么多小丫头来给她拜年,万分高兴,提前准备了红包,连同随行来的丫鬟,人手一份,房夫人出手亦阔绰,还特意腾出上房,留给她们今日吃茶吃饭,又让人摆上几桌糖果点心,赶紧备茶。
大家对拜年饶有兴致,宛老夫人特意问了沉宓和娇儿,她们祖母过年怎么样,又和雅俗说到她外祖家吃年酒的情形,问她今年收了多少红包。宛老夫人儿子最少,所以没那几位老寿星家里过年热闹,今天这群小妮子来,倒格外喜欢,所以就让她们在屋里随意尽欢,不要拘束。随后一群小千金移到次间围坐了四桌,两三个人一席,垫着狼皮垫子的椅下安着铜脚炉,几口黄铜大炭盆,烘的屋里暖洋洋一片。
房夫人又让家班中两个最娇俏伶俐的戏子来现场弹曲助兴,她和婆母留在西屋这间,只放着这些小丫头们谈天嬉笑。
沉宓说起过年宫里赏赐的绸缎,兴奋的小脸热扑扑的,她坐在雅俗近旁,看雅俗的衣服比起众人最是光鲜亮丽,便伸手摸了摸道:“这就是织金起花的蜀锦,据说这种织造技法为蜀锦顶级绝技,掌握着少之甚少,不计材料成本,两位高超的织匠配合一台织机,三年才成一匹,价值千金难求,在京城想得一匹恐比蜀道难于上青天。”
雅俗只道是蜀地今年新出的。
娇儿闻言也摸了摸道:“天下乐纹样在蜀锦工艺中最为繁杂,这种织金起花的蜀锦便是进贡之物中也极其罕见,用它做衣服果然符合雅俗的气质,真正艳冠群芳。”她猜这是兆辉送的,便拉着雅俗的衣袖细细瞧了会儿。
周围人闻言也爱不释目,纷纷感叹这身衣裳好精致。
年节访客,大家都是盛装出席,满头金翠,今日在场除飞飞戴五凤,文冉戴偏凤,其他人戴的都是正凤,尤其雅俗、娇儿、雅量、沉宓四个是七尾正凤,雅量那支凤尾翼如花,点翠深蓝,珠宝璀璨,黄金累丝工艺精细灵动。沉宓头上是一件金羽银翎红珐琅正凤,衔着一挂五股米珠流苏,滴着红坠,垂在额前亮晶晶。雅俗和娇儿都是金光闪闪的赤足金,细瞧雅俗头上那凤,七尾如掌指大开,花王绽放,每条上端各镶一块鲜艳的红宝,凤背上镶有拇指大的长珍珠一枚,飞展的双翅雕纹镂花,嵌珠点翠,杏核大的蓝宝石素面下接一挂珊瑚流苏,盈盈衔在凤口,十分雍容大气,比娇儿那个赤金明珠衔葫芦坠的明显奢华不少。
大家从衣裳聊得头饰,又纷纷说雅俗的凤钗很大气。文冉见这群妹妹各个满头金闪,便问:“不知你们驷马高门,家中过年戴首饰有什么规矩?瞧四位国公府千金戴的都是七尾正凤。”
飞飞忙道:“雅量又不是国公千金。”
下方与永昀芍贞一桌的雅量聊得正起劲儿,听飞飞拉扯到她,故意装没听见。在坻一边吃着蜜饯橄榄,一边留意众人的反应,看到飞飞又摆脸色,心下没趣儿。
沉宓笑道:“也不算规矩,只不过家中逢年过节,出门见客,戴首饰总有个定例,再说,谁出门没有两件撑场面的头饰。”
因飞飞说起过年情景,如今在京中豪门富户中兴起置名班,建名园的风气。众人又纷纷说起各自知道的好戏。
雅量向永昀和芍贞道:“当下京中最兴就是富春楼和同喜班的戏,我家这几日把这两班各请来府上唱了几场,不只我和哥哥们看了觉得好,难得我爹爹听了半日戏也不舍得离开。”
芍贞笑道:“两个最有名的戏班子都被你家传了去,我们还没有听呢!”
飞飞不满雅量总喜欢炫耀她那有权有势的爹,虽然家大业大,还不是连班戏都置不起,只能挑外头的传来,就说:“左不过早晚几日,都能听上。我父亲平素爱听戏,却嫌外头传的戏字腔不正,想听正宗的昆山腔,必得是出自姑苏本地人之口的吴侬软语,唱来水磨腔才好听,所以准备在府上置一班优伶,方便平日听戏,从去年下姑苏采买教习女伶,到后来置办道具行头,前前后后共花费三四万两银子方才凑齐十二优伶,过年听了几场,还算勉强入得耳。”
雅量听飞飞说话总含两分阴阳怪气,刚刚不说沉宓,偏扯自己,暗暗生怒。
文冉惊道:“三四万两!怎么要这么多银子?”
典典笑问:“那你觉得值多少?”
文冉:“买个伶俐的丫头不过十几二十两银子,十二优伶把戏服道具都算上,千儿八百两也够了。”
飞飞对此一哂。
典典便给解释:“若只为个喉咙口齿倒也够了,不过侯门府戏可大有讲究,除了飞飞说的戏子腔音,道具行头的花费也是重头戏,据我所知,有大户人家专门为一部戏定制一全套的行头道具,论花费更是万金不惜。”
娇儿一手端着碟子,托一块蜜糖莲子糕,另只手拿着小银勺慢慢细品,听她二人对话,见文冉还有疑惑,就停口说:“置戏班不光是采买优伶,乐器行头的花费才是大开销,我家的家伶里就有几个技艺超群的,各有拿手好戏,前年为了配那些好戏所置办的戏服道具总共花费两万多两银子,譬如表演《牡丹亭》的十二花神,单戏中十二花神的戏服就花费不下三千两,还有一顶珍珠头冠花费了两千两,不过我家那样的小班还算普通的,总共只有十二伶,不算角色齐全,不比有些人家府戏动辄好几十人,讲究梨园色目齐备,那才是大开销。”
沉宓:“你家的府戏是顶难得的了,单我知道其中的名伶就有五六个,包含昆山、弋阳两类腔音,普通戏班里有一二个技艺高超的伶人便能带红整个戏班,你家那样的府戏,论人数,论技艺,都是顶尖的班子。”
娇儿笑道:“其实我家那些优伶论技艺也不算如何,毕竟年纪都小,比不得有经年功底的大班,只算矮子头上选将军,相对好些,一个个心思还算伶俐,各支戏曲样样来得,有时若表演音乐戏,添上我家府乐的助演,那还算讲究。”
雅俗疑问:“你家的府乐我听过,怎么助演?”
娇儿忙给解释:“戏中若有奏乐的情景,都会让府乐加入现奏,这样戏景交融,表演也成真的。”
雅俗惊叹:“这竟能想得到,的确高雅难得。”
娇儿听雅俗的话就觉得她是个知音,心里很得意。大家听懂其意,亦觉得颇在趣味上。飞飞见娇儿这么抢风头,心下便有不愉。
文冉惊叹:“如此说来,家庭戏班可不是普通人家能养得起的,娇儿家的府戏应该是京城最好的吧!”
娇儿忙道:“不算,只是普通的,你不知有些王公贵府的家戏可了不得,光采办道具就能花费十几万两,更有为求一名伶动辄千金不惜,至于搭台唱戏更是讲究,戏中大场景道具样样复制实景,有的戏台子直接搭在真景里头,所以才有了置名班还要建名园的讲究。”
众人纷纷惊叹,永昀也听的目瞪口呆,她原羡慕娇儿和在坻家都有一班十二人的戏,想听随传随到,此时忍不住说:“过年我家里请了一班当红大戏唱了一日,照例赏了六十两银子,稍微好些的戏班唱一日也需赏钱五十贯,原还不解戏班一朝之贾为何如此价高。”
娇儿笑道:“一朝之贾看什么时间,过年不比平时,不少戏班就靠年节营生,加上打赏,你说的不算特别高。”
永昀又与雅量说起各自过年听的戏,听雅量说道:“方才如典典所说有大户人家专门为一部戏定制一全套的行头道具,这在京中很多。广陵侯府就有个三十六人的弋阳腔大班,而且只用来演一部戏,因为冯侯爷酷爱《三国演义》,所以为书本子特意置了个大班子,专门用来表演《三国》,戏中大场景居多,用到的道具、行头、戏台子样样精配,据说看过的没有不称赞好看的。”
永昀:“家班通常在多少人?就拿一般有爵之家的戏来说。”
雅俗:“据我知道有戏的几个公府侯府,有十七八个人到五六个人不等的班,高国公府有个顶好的环燕班,很有名气的,你可以问问沉宓。”
永昀又向沉宓道:“我忘了去年高国太寿辰在国公府听过戏,沉宓,你家的戏班有哪些好特色,快教给我知道。”
沉宓笑道:“我家那十六个优伶是大姐姐当年封贵妃所办,都是一口地道的昆山腔,我虽常听,却不大懂,家戏主要是供长辈们平常听着解闷儿,总是那一班,听多了也腻味,偶尔还请外面戏班来府里唱几出新鲜的,去年我祖母寿辰就是请了外面的富春楼,不是府里的。”
雅量道:“《牡丹亭》的作者汤显祖曾在《宜黄县戏神清源师庙记》中写到:吴浙音也,其体局静好,以拍为之节,指的就是昆山腔和海盐腔。他在写《临川四梦》就是从浙江卸任回到故乡之时,参考的就是起源于浙地的海盐腔。而昆山腔上承海盐腔特色,婉媚极矣!我听闻保国公府的家伶个个都是戏腔极好的名伶,其中有几个是出了名的梨园翘楚,比外头大班里的名角还好,取环燕之名,有环肥燕瘦,各有所长之意。”
永昀听雅量对戏如此信手拈来,又问:“像娇儿说的家戏动辄好几十人,梨园色目备列是怎样的,在京城谁家的戏班是最好的?”
雅量接着解释:“不知你说这戏班好有什么讲究?若是指人多呢,据我所知永定王府就有六个戏班,囊括昆山、海盐、弋阳、余姚四大南戏声腔,以及北杂剧班子,品种最全,广陵侯府的三国班也很不错,若指班里有名伶呢,那必推保国公府的环燕班,还有隆庆公主府的戏台道具是出了名的奢侈,京中有戏的人家不少,大多都是十几人以内的班子,那些梨园色目备列的家戏未必只是用来听曲表演,有的也用来装点门面,彰显财力。伶人隶属乐籍,子孙后代身份承袭不改,所以戏班子人数是按小户人口来算,通常五六个,一般同时上台的不会超过五个,连同操乐伴奏都算上,十二伶人怎么也能演全。寻常听小戏用不了那么多,五六个就够了,十二人的班子已经算不错的。倘或有讲究的人家需要看大戏,多养几班优伶,有四五十人也不值得称奇。”
众人听雅量这么一说都懂了,纷纷赞叹,独飞飞气风头被抢,颜若冰霜。雅量瞥见脸色,毫不理会。
芍贞说:“我外公家常常听戏,侯府一年到头林林总总的节庆宴席,单有戏的日子就好几十天,不过外公家不置家戏,通常选有名的大班包戏个一年半年,最多费八百上千银子就足够了,等听腻了,或觉得这班唱的不好,还能换个新班子。”
永昀:“包一年半年只要八百上千,那我家只听了一日怎么就花了五十多两银子,虽是一班大戏,这平均算来也贵了些。”
芍贞:“名班大戏请在年节期间,可不得贵些,换作平时三五日一场,包年的话千八百两也够了。”
典典笑说:“包戏未必天天听,同样戏班子也未必天天有机会表演,他们演一日基本要管够半个月使用,若是被包了话就不愁月供,自然不必收那么多了。”
永昀点头懂了。
文冉把手中金黄的蜂蜜豆粉糕吃完,喝口茶,这才开口:“戏班收多收少都是为了谋生,不过红了就不一样,对比一朝之贾,打赏便在数倍之上,若是名班名伶就不愁表演,随便一场得的赏钱都足够戏班子吃半年的,还会引来富家纨绔趋之若鹜,据我所知,京里养戏子的人家还不少,不少大户人家都有那么几个小戏子供主家玩乐,若是技艺好,模样好,一个戏子就千金难买。”
一众人都竖着耳朵听,独在坻忍不了文冉的俗,估计后面的话荤素不忌,就说:“你刚刚连办个戏班要花多少钱都不知道,这会子怎么像是比谁都懂?”又向大家道:“戏子沦属贱籍,从来不可入仕途,不能进家谱,包括他们的后代都会因祖上贱籍的缘故,许多正经行当也不能再做了。况且一般显贵大家的家主主母就没有不繁忙的,少有时间听戏,既用不上,何必花大把使费供着大戏班在家,若和优伶整日玩乐一起,传出去可不好,赏戏品酒是风雅事,跟优伶混在一处断断使不得。”
在坻素有威信,众人连忙赞对对对。
文冉却不上道,接着说:“在坻说的真对,今日不听你们说我还不知道,我爹爹有几个同僚家里都是有戏的,只没想居然那般破费,对外却说便宜声戏不堪入耳。”
典典怕文冉乱议论官员贪污受贿,忙笑止道:“或许普通人家的小戏没什么讲究,你见那动辄破费上万的家戏,必有非同寻常的道具名伶,若是办个只为简单听唱的,千八百两银子足够了,置戏和买酒一样,又没有门第限制,多花费几个钱便能装点一番门面。”
文冉一旦打开话匣子,瘾就很大,况且内容丰富,任意开个口,总能无限发挥。在坻典典左挡右挡,文冉就左突右冲,接着又说:“话虽如此,不过有些纨绔买来戏子并非为了赏戏,就是为了厮混的,寻常吃饭都要听几句助兴,听到兴头妙处竟然跟着唱,我虽没见过,都觉得这是不务正经之人所为,我就知道有几个世家公子不只是懂戏的,竟是会串戏的……”
一众不懂意思的又竖起耳朵听,在坻典典彻底落败。
文冉知道的八卦不少,像什么周家少爷爱串美女遭人调戏,吴家姑娘迷恋戏子被族长动刑,郑家太爷七十多了还满天下寻找年轻新戏,王家太奶品起戏来吊打一众夫人,等其把知道的关于戏子的趣事韵事说过瘾了,众人那叫一个大开眼界,落了桌上数堆瓜子壳。
中午还在这屋里摆饭,上方添了两席,给老夫人和房夫人,其余座位稍稍拉开间距。大家离座舒缓几步,这里已经上好了菜,每桌一个十八鲜大暖锅,然后是各人喜好的菜,大盆小碗煞是丰盛。
沉宓闻得菜肴喷香,上前揭开锅盖先看了看,一圈六个花样,上下三层,肉片、内杂、海鲜、鸟蛋应有尽有,顿时欣喜道:“好香啊!伯爵府的私厨真心不错。”
永昀也笑道:“都是精细可口的菜,看来今天又要大饱口福。”
在坻那里备好酒,便来招呼姐妹入座。新年第一聚,在坻特意介绍今天的石榴酒甜而不腻,口感醇厚,更兼美容养颜。大家都满满斟了一杯,站起来朝上敬了老夫人和房夫人,永昀主动先道:“祝老夫人寿比南山气盖世,福如东海纳百川。”
还没说完,众人就笑出一片。
老夫人连忙致意,向她笑道:“生受了,感谢!”
接着大家一起敬道:“祝老夫人南山之寿,年年安康,祝夫人松柏之茂,岁岁常青。”然后一同干了,老夫人又客气让大家吃菜。
永昀一气儿吃了不少菜,方才道:“这几天胃口总不好,今天来这儿反而吃得香。”
文冉笑道:“天天大鱼大肉,嘴吃刁了,偶尔换个口味,觉得新鲜。”
典典:“过年家家迎来送往,觥筹交错,吃多吃好都不在意。”
文冉:“主要还是年菜荤腥重,肚子油水吃得多,大家胃口都不如平时。”
雅量:“一摆席几十个大盘,三荤五厌,全是看菜。”
芍贞:“也就个正月这样,等一开春,天暖和了,胃口都好了。”
随后大家轮流起身给老夫人和房夫人敬酒。房夫人看这些小姑娘各个谈吐大方,彬彬有礼,甚是高兴,接到敬意,都互相祝福。最后在坻给祖母和母亲敬了酒,唯独飞飞没表示,老夫人见状就主动叫了滕丫头,对她举杯示意,飞飞方才起身端起酒杯,向上一举示意。
众人聊到下午尽兴方散,由于大雪催行,到了晚些时刻,路上人踪绝迹,从隆丰府回去的街上,永昀带着小早小晚坐在马车里,把两位嬷嬷留在后车上。
小早瘦小机灵,小晚肉胖憨厚,都是会讨永昀开心的,所以永昀出门只带这二人,主仆静静无话,渐渐犯困。
车外御者为人憨厚,小名二傻子,因驾车颇稳当,常被派给主子们御车。今日御车本就很冷,待马车拐过弯道,行至僻静街巷,风才小了些,突然迎面来了个人看着二傻子,二傻子还当是熟人,因风雪遮眼,便放慢马车速度与该人对视,谁料近了一看,却是个疯子。傻子嘴里连骂晦气,准备快速离开,怎知疯子犯病只在一瞬间,突然发疯嚎叫起来,一下子蹿上车,揪住二傻子,要扒二傻子衣服。傻子双手缩在袖子里,来不及反应,都没出手就落了下风,也吓得疯叫起来,接着与疯子一同摔下马车,滚落雪地里。周围六七个跟车的护卫本还当疯子与“傻子”是熟人,所以俩人靠近时才没阻止,此时见是闹剧,连忙上前解救,哪知疯子没疯之前怕是个武功高强的,如今疯了都不大感觉出冷热,简直是金刚不坏之身。一阵混打,除了疯子,余者皆在地上横七竖八,连后车上一个胆小驱车的都不曾漏掉。
马儿没了御者,也不跑,只在原地甩头跺脚。永昀与小早、小晚听见外面打斗声响,不知何事,忙扒开帘子,透过雕花木窗往外看,三人瞬间吓得瑟瑟发抖。后车上两位嬷嬷本来睡着了,却被驱车的惨叫声吵醒,就掀开门帘往外看,因视线被挡住,便起身探出,竟看见疯子扒光二傻子上衣,又朝傻子心窝口擂拳头,一捶下去,傻子惨叫的跟鸡打鸣似的,护卫们也全被打倒,竟不知该躲该喊。疯子抬头看见又有人出来,猛地扑向马车,伸手握住前面嬷嬷的两条小腿,一把拉下车,拖在地上四仰八叉,嬷嬷当即被砸的后脑勺发昏,另一位嬷嬷也被拎腿拽下马车,掼在地上凄惨呻吟。疯子又上前扯嬷嬷们的衣裤,这下叫两嬷嬷发疯般抵抗,惨叫声都传出了几条街外,疯子又狂笑着扇嬷嬷嘴巴。
接下来该轮到小主仆三人了,小早边抖边把永昀护在身后,眼看危难将要来临,小晚突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勇气,不顾一切的冲出车门,抓起马鞭子死命抽在马身上,马儿受惊,瞬间狂奔起来,把众人全甩在后面。疯子踢捶完地上的人,正准备上前面车里看,见车跑了,就冲着马车追起来。小早一直盯着外面,见疯子追过来,就喊小晚:“快,小晚,快,疯子追上来了。”小晚越发不停的抽马,一个劲驾驾驾。
窗外的疯子跑起来肘劈脚踏,健步如飞,瞪眼龇牙,张嘴直追,还转头看车里的小早。小早与疯子四目相对时,何止是怕,魂都没了,吓得泪流满面,一个劲哭喊小晚要快。永昀不想今日居然遇上行刺的,坐里面都被飞奔的车马颠得晕头转向,一到拐弯处,几乎要被摔车板壁上狠砸个窟窿,好在马车构建稳巧,任凭如何拐弯都翻不掉。
躺在地上的护卫们好不容易爬起来,又赶紧跑着追主子马车去。二傻子先把厚棉袄捡起来裹身上,双手笼袖子里,缓缓心窝口的疼,才跟后面慢慢追过去。两嬷嬷蜷蹲在地上抱紧身体,等男的都走完了,才敢从雪地里站起来。
幸好五城兵马司不是吃素的,如此动静很快便惊动巡逻守城的兵士,兵士们持补器蜂拥而上,见疯子凶恶如野兽,又换好使的来,很快一张大网网住了疯子,前面的也帮忙拦下了永昀的马车。永昀一下车就将今日吃的东西全呕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