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宋岩能变得如此恭敬谦卑，并不是因为别人，而是因为经历了这么多事，他终于完全了解了马吉的为人，从内心由衷的敬佩和感激他。

　　“怎么了宋大人，莫非是有什么心事？”见宋岩说话的时候，面色阴郁，声音低沉，看上去心情不是很好，马吉开口道。

　　“知道了最后的结果，宋某甚至觉得，还不如不来这里，因为，哀大，莫过于心死。”苦笑了一下，宋岩道，自己的心事对马吉直言不讳。

　　也只有真正把对方当朋友的人，才会毫无顾忌的将自己的心情和盘托出，可见他此时对马吉的信任。而且，通过这段时间的相处，他也知道马吉不是小肚鸡肠，睚眦必报的人。

　　“是什么事让宋大人如此绝望？”果然，不出宋岩所料，马吉并没有计较他那句可能会让别人产生误会的“不如不来这里”，因为他若真的不来，马吉就只能等死了。

　　“太后明明知道左丞相有罪，却因为他是自己的亲人，便徇私枉法，不按大豊律例将这种作恶多端、为祸百姓的奸臣严惩。大豊有如此昏庸不明的当权者，即使日后草民重回官位，又能如何做到真正的洗冤禁暴，惩恶扬善？”

　　“原来如此～～”闻言，马吉释然一笑，脸上的担忧之色一扫而光。

　　在朝廷为官了这么久，他自然比宋岩更知道朝廷中错综复杂的利益牵扯，了解当权者的心思和行事风格。他当然知道，太后并不会像宋岩看到的那样，对这个案子就此善罢甘休。

　　太后可是第一次，在刘元犯案之后，没有直接将此事作罢，而是找理由把他留了下来，一看就知道，太后这次，真的很生气。

　　“他不会不处罚刘元的，只是政治斗争十分复杂，如今太后和赵氏政权的地位，主要靠刘元这个外戚扶持，太后不会轻易和他撕破脸，而且刘元又是她的家人，为了自己的颜面，太后也不会当着外人的面公然惩罚斥责。”拍了拍宋岩的肩膀，马吉半解释半安慰的开口。

　　这个宋岩和当初自己刚进入官场时一样，是非分明，嫉恶如仇，只知道犯错要严惩，并不知道很多事因为人情利益的掺杂，变得错综复杂，不是简单的对错二字，就能说明白的。

　　见宋岩仍然面带疑惑，思索了片刻，马吉努力摆出一副慈祥可亲的样子，微笑着开口：“有些事情，掺杂进了人情世故，就变得错综复杂了，不像我们断案，对就是对，错就是错，而且，即使是断案，有时候也会遇到情理两难的事，比如，一个人为了救人，杀死了并没有伤人的恶徒，在道义上，他是见义勇为，是对的，但在律法上，他杀了人，就是杀人犯，罪大恶极，应该被判死刑。这样的案子，你要怎么处理？”

　　说罢，马吉意味深长的望向将自己望着的宋岩。

　　不知道为什么，他是有些害怕宋岩的，大概是他太刚正太热血，亦或是太厉害太崇高，让他这个在人情世故中摸爬滚打了很久的老“油条”，有些自惭形秽吧！

　　宋岩不语，只是那认真听马吉说完这番话，又陷入深思的模样告诉马吉，他听进去了，并一定会因此有所领悟。

　　见状，马吉不再说话，而是不无欣慰的拍了拍宋岩的肩膀。

　　这样就够了。他不指望他能立即明白，因为有些事情你没有亲身经历过，是永远不会懂得这其中的道理的，凡事都有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宋岩初入官场，他的路还很长，可以慢慢了解体会。      

　　慈宁宫。

　　“兄长，你可知道，最近皇宫里发生了一件大事，差点要了皇上的命。”见刘元如约而来，太后并不说这个案子的事，而是顾左右而言他，先提起了刘芳的事。

　　哥哥的性子她了解，固执己见又要强，她死要面子的特点，就像了自己这个亲哥哥。

　　总之，要是突然有人说他，即使自己真的做错了，只要他没认识到，一定不会觉得是自己的错，而是觉得对方鸡蛋里挑骨头，有意为难自己，给自己脸色看。

　　她不想那么伤自己哥哥的心，所以只能用刘芳这件事，让他觉得自己有愧于自己，然后再提这个案子，他才不会生出那么大的火气。

　　她对自己的这个哥哥，虽然在相处上会难以避免的考虑一些政治因素，但也是有真真切切的兄妹情义在的。

　　要不，从她掌握大权至今，也不会对自己的这个哥哥在一些事情上，偏袒得那么明显。

　　但她并不知道刘元隐藏的另一面，只知道，哥哥做错事的原因，是因为政斗，而政斗这种事情，成者王败者寇，本就没什么对错可言。所以，她从未觉得自己的哥哥有错。

　　“什么事？”闻言，刘元也大吃一惊，有些难以置信的开口：谁有这么大的胆子，敢谋害当今皇上？是觉得自己有能力与皇权抗衡，还是不想活了？真是胆大包天！

　　看见刘元下意识的，自然而然的吃惊反应，太后更确定这个案子刘元并不知情，只是刘芳一时失手，误打误撞做出来的。

　　对于刘芳，她是不会想到，她是别有图谋的，因为在她心里，刘芳是不会做出这种弑君犯上的事儿的，何况，谋害皇上对她百害而无一利。

　　于是，太后暗松了一口气。

　　在政治与亲情之间，她总是要来回转换，不断试探确认的，现实一点儿，说到底，没有谁的命，比她自己和自己的亲生儿子，更重要了。只要涉及到皇权争斗，或者发现到涉及到皇权争斗的影子，她宁可大义灭亲，也不能让任何人威胁到自己亲生儿子的皇权。

　　“哀家的侄女，也就是兄长的女儿，芳儿，利用忘忧草和血凝香放于一处可产生慢性毒，让人血液逐渐凝固而死的原理，将忘忧草和血凝香送给皇上，让皇上和大太监李秀，中了毒。”太后缓缓开口。

　　“竟……竟有此事？！”没想到这个惊天的谋逆消息，竟是自己家人做的，像被人从背后猝不及防地削了一棍子，听到这个消息的刘元，顿时感觉气血上涌，险些站不住：

　　这可是谋逆啊！谋逆这种事，可是大豊朝所有罪行中，直接可以封顶的罪了！而且，只要被对方发现了端倪，这种可以直接改变皇权的事，即使没有证据，也可以被直接诛了九族，怎么……怎么就摊到自己身上了？

　　“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芳儿从小就知书达理，恭敬孝顺，一定不会做出如此离经叛道之举！”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他也没心思去思考自己的女儿为什么会这么做，或者这到底是不是自己女儿做的，刘元立即努力替自家人开脱道。

　　“哀家也觉得，芳儿不会做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但此事已有太医验证，芳儿平时送给皇上的那两样东西，确实会有让人中毒至死之效。”说到这里，太后故意停顿了一下，若有所思的望向刘元。

　　这突然的停顿，和那意味不明的眼神，对此时如被五雷轰顶的刘元来说，无异于雪上加霜。

　　    和刘芳不一样，刘元最在乎的，不是权利，而是钱财，刘元就是典型的那种，嗜财如命的人，因为喜欢钱，他尝尽了成为左丞相后，使用职权四处捞钱的快活，而他也知道，权利是自己获得钱财的唯一途径，一旦刘芳的罪名被坐实，虽然他知道，太后不会杀他，但会丢了丞相之位，丢了这丞相之位，他就再也没有机会四处捞钱了。

　　没有钱捞，那不就是要了他的老命吗？所以，刘元此时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只觉得自己就被刀架在脖子上，一不小心，老命就彻底没了。

　　“她……她不……不会的……”涉及到自己性命的大事，纵横官场几十年的刘元是彻底乱了，像被彻底抽空了力气，连说话都以变得费力了起来，用尽力气，也只结结巴巴的说出了这几个毫无用处的字。

　　他可以在任何事上运筹帷幄，唯独在谋逆这种完全不需要任何凭证，只需要当权者一句话，就能被定的罪上，眼睁睁地坐以待毙。

　　刘元最大的优点，就是虽然贪财，但是不贪权。其实他这样做，也是一种大智若愚。所谓，树大招风，大的风险让别人去承担，他只要安安稳稳的做万年老二就好，既有足够自己逍遥的权，又不用承担任何风险。

　　只是，因为他从来没想过谋权，所以当这种他始料未及的罪名降临到他自己身上的时候，他没有任何力量可以与一言能定他生死的太后抗衡。

　　只是，这天下任何的选择都有风险，他选择做万年老二，也早就想到了，做万年老二可能会遇到的最坏的结果，只是没想到，这一天因为女儿的野心，而来的这么快。

　　是的，听太后说完整个事件的经过，他才想起刘芳曾经接见自己时，跟自己说过的那句“要做下一个武后”的话，知道这件事并不是误会，而是女儿真的想弑君。

　　所以，现在的他，才会如此惧怕。

　　“不过，对那个太医的说法，哀家一点儿也不信，芳儿对哀家怎么样，哀家还是知道的，兄长对哀家如何，哀家更是了若明镜，这些年，若是没有兄长的扶持，哀家也不会走到今天，这种大逆不道，伤害我们至亲之间感情的事，芳儿是断不会做出来的。”见自己这一番话，已经达到了让兄长愧疚的效果，而且看自己的兄长是真的怕了，太后也不忍心继续拿这件事刺激他，装作不在意的开口道。

　　哥哥在自己的印象里，一直是天不怕地不怕，无所畏惧的，她从没见过，在自己面前如同保护神一样的哥哥，如此惧怕过谁。小时候，他们的父亲只是一个小小的七品芝麻官，又偏偏是个两袖清风，勤政爱民的，宁可让自己的妻子儿女吃不上饭，也见不得百姓受苦。所以，虽然是在朝为官，他挣来的俸禄却全用来接济百姓了，家里穷得徒有四壁，有时候连饭都吃不上，生活的十分艰苦。她的亲生母亲，因为受不了这种贫困的生活，扔下他们跑了。

　　这样的生活，让兄妹两个捕捉到了不同的人生目标：她见证了父亲因为亲政爱民，获得的百姓们的爱戴，想要成为像父亲一样造福百姓的人，而刘元更多的见证了家庭的穷困带来的痛苦，想要成为一个家财万贯的富人。这个最初的梦想，最终也决定了二人之后的不同人生走向。

　　而他们家，只有两个孩子，一个是刘元，另一个，就是她。因为父亲忙于公务，所以从小到大，一直是刘元这个唯一的兄长，像父亲一样在照顾她。

　　而刘元，是这个世界上，最疼爱她的人，宁可自己无衣可穿，无饭可吃，也要让她，这个自己的亲妹妹，穿暖吃饱，不会让她受到，哪怕一丁点儿的罪。

　　记得有无数次，他因为把自己千辛万苦得来的饭菜，留给自己的妹妹吃而自己吃不上饭，被生生饿晕在街头，而他得来这些饭菜的方式，竟是去做最见不得光的小偷，然后挨别人像教训这世上最可恨的罪犯一样，肆无忌惮的毒打，守护住那好不容易偷来的微薄干粮。

　　可以说，那段时间自己吃过的每顿饭，都是哥哥用自己的命，博来的。直到现在，想起这段刻骨铭心的过往，太后还会两眼发酸，热泪盈眶。

　　只是，不想沧海桑田，物是人非。当人和政治联系在一起之后，亲人之间血浓于水的关系，就变得不再那么单纯了。现在的他们，都变了，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

　　闻言，已经近乎绝望的刘元，才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身上恢复了些许力气。

　　“哀家已经严惩了那个捏造事实，妄图挑拨离间我们姑侄关系的太医，不过，这件事虽然是芳儿的无心之失，毕竟对龙体造成了一定的伤害，所以，哀家就略施小惩，罚了她面壁思过。”

　　“太后明察秋毫，没有因此降罪于吾父女二人，微臣谢太后圣恩！”见这等威胁到皇权的大事，太后都对他父女二人网开一面了，刘元哪里还敢再说什么？自然是对太后俯首帖耳，感恩戴德，立即忙跪地谢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