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盘转动的声音,在盖着三间小屋的院落里,缓慢而粗厉地响起,不像平时驴拉的时候,那般轻快流畅。
赵风一边往磨盘上加豆子和水,一边不无同情的望着此刻正拉着磨,汗流浃背的琉璃。
即使是师父对徒儿正当的惩罚,但他身为一个男子,而且是有着一颗直男心的大男人,见一个女子拉磨盘,总是于心不忍。
但是,无论是替琉璃说情,还是要代替琉璃拉磨,都被王芳髓简单粗暴的,扼杀在了摇篮中。
是怎么扼杀的呢?就是一句话也不说,只抛去一个凌厉到,几乎能隔空把人凌迟了的眼神儿,就这样一动不动,一声不吭的盯着你,盯到你服软为止。
这是王芳髓恐吓徒弟惯用的手法之一:此时无声,胜有声。
“乖徒儿,累了吧?”王芳髓的声音平静无波地响起,却像鞭子一样抽打在琉璃的背上,让她的精神为之一振。
“不不不,不累不累不累!”看了眼正悠哉悠哉地坐在木桩旁喂着那头暂得闲暇的驴的王芳髓,琉璃摇头如波浪鼓,擦了擦从额角淌下来的汗液,忙加大了拉磨的力量。
要不是一时没有地方可去,她才不会和赵风这个“死敌”共处一个屋檐下呢!等她找到了去处,绝对马上离开,一刻也不会再在这个被师父威胁,最主要的是,被自己的死敌看了笑话的伤心地,停留。
又推着磨转了一圈,一抹灰色映入眼角,琉璃下意识地转过头,朝门口的方向看了一眼。
一个从田间劳作归来的农夫正从门口经过,看到这匪夷所思一幕,不禁停下脚步,在门口探头探脑起来。
把驴喂得肚子滚圆,对草已提不起兴趣,直咬自己手的王芳髓,发觉琉璃突然停了下来,不悦地循着琉璃的目光望去。
“是赵老头啊,啊!”刚开口,手就猝不及防地被身旁的驴咬了一口。
这一声惨叫,吓跑了在门口偷窥的赵老头,却将琉璃和赵风两个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
望着手背上一排整齐的月牙形牙印,王芳髓勃然大怒,脱下布鞋便拍向驴的脑袋。
“啪!”一声脆响。
“……”驴没有怎么样,琉璃倒是不由自主地抖了三抖,仿佛那只鞋不是拍在驴脑袋上,而是拍在了自己脑袋上。
见状,赵风不禁再次被琉璃逗笑:
这个女真族的姑娘,不凶别人的时候,看上去还挺可爱的。
五王爷府。
“王爷,真的要送吗?柴大人的案子已经盖棺定论,我们与宋岩也素无瓜葛,真的要在他身上浪费钱财吗?”赵南柯的贴身护卫,飞鹰道。
飞鹰虽然赵南柯的护卫,但他心思细腻,思虑周全,所以,她不仅担任赵南柯的保护工作,还负责赵南柯的日常生活,算是府里的半个管家。
所以,涉及到赵南柯钱财方面的各种事务,他都会或多或少的过问一下。
主子搜刮那么多钱财,就是为了起事用的,众所周知,打仗需要军费,军饷,而这些东西,是最费钱的。
一场席卷全国的大战,可以让一个国家连续十年恢复不了元气,由此可见,战争有多么费钱。
而现在,这么需要钱的赵南柯,就要拿出一部分钱,去讨好一个和起事,没有任何关系的人,飞鹰实在无法理解。
“宋岩断案如神,皇上又信他,朝廷的那些官,贪污腐败已经成了家常便饭,我已经告诉过咱们这边的那些人,叫他们不要作奸犯科,让宋岩抓到把柄,这样,宋岩就可以成为,替咱们拔掉朝廷上太后和皇上的人的,最好助力。”闻言,赵南柯耐着心解释道,拍了拍飞鹰的肩膀,难得对自己的属下露出温和而不刺激的笑容。
如果说他的下属中,能有一个最值得他信任和感激的,那这个人,一定是既负责他的安危,又要操心他的生活的,飞鹰了。
赵南柯是个,爱憎非常分明的人,眼里容不得一点儿沙子。背叛他的人,他绝不手软,但努力效忠他的人,他也会记得他的好。
虽然他大部分表现出的都是,绝不手软这一方面。
见与自己如无来往的王爷突然前来,宋岩有些摸不着头脑。
“微臣有失远迎,还请王爷恕罪。”行了个礼,宋岩道。
“哪里哪里,宋大人客气了。”赵南柯道,镜子走进宋岩的府中,命随行的飞鹰,将装满银子的木箱,放在了宋岩用来办公的桌子上。
“王爷这是……”跟在赵南柯身后走进来的宋岩,看见这一幕,十分不解。
之前在刘牧那里见过这个木箱子的宋岩,知道这种箱子是用来装金银的,但是他现在不明白,五王爷赵南柯,为什么也会突然给他送银子。
难道,他也要求自己,坐些“识时务”的勾当?
思及此,宋岩心上一凛:
这大豊的官员,都是些什么无耻之尤啊?!
可他是高高在上的王爷,皇上的亲弟弟,他要怎么拒绝他,才显得不“以下犯上”呢?
陷入苦思的宋岩,突然发现,原来拒绝别人,也是件很累的事儿。
看到宋岩看见这箱银子之后,脸上出现的,既纠结又憋屈的表情,赵南柯拍了拍他的肩膀,解释道:
“宋大人不要误会,我同你一样,忧国忧民,一心为大豊百姓。我是一个闲人,但心系百姓,这些钱是我捐给公家的,不是给你的。”
闻言,宋岩心上的石头,方落了地。
“不过,这是我捐给朝廷的,所以,这里的每一分钱,都要用在查案上。”怕宋岩拒绝,赵南柯再次强调道。
因为他知道,若说这钱才是给个人的,刚正不阿、两袖清风的宋岩,是绝不会收下的。
“你可明白?”末了,赵南柯道,故意用不容置喙的威严眼神,扫了宋岩一眼。
这种为国家办事儿的,不容置喙的命令,宋岩是没有任何拒绝的理由的。
于是,宋岩向赵南柯行了一礼后,欣然接下:
“下官替大豊百姓,谢过王爷。”
达到了自己的目的,五王爷带着飞鹰,和来时一样,迈着自带皇家气场、目下无尘的流星大步,离开了京畿提刑府。
而在他离开后,一个黑影消失在了街道的拐角处。
立秋后,天气转凉,京城的大街小巷里,常见的各式各样卖东西的小摊也变得零零星星,仿佛在秋风中凋零的花朵。
而王芳髓的豆腐摊前,却与其他摊位的冷冷清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人来人往,磨肩接踵,显出与清冷季节不符的热闹和喧嚣。
“琉捕姑娘,给我来四块豆腐!”
“赵公子,给你豆腐钱。”
“王大伯,我要你左手边的那块儿豆腐,对,就那块儿……”
……
前来买豆腐的人络绎不绝,饶是此时有三个人,比平时多出三倍也仍得不到片刻空闲,忙得不亦乐乎。
琉璃一边给客人往盆里装豆腐,一边惊奇,之前王芳髓一个人的时候是怎么忙过来的?莫非他在极度忙碌之下,会哪吒上身,长出三头六臂?
脚下又踩到那个柔软的东西,一开始就以为是别人扔的破布的琉璃,并没有在意,却在不经意间的一个垂眸,看到那从开摊后不久就开始被自己踩到的东西,竟是王芳髓的粗布披风,从早晨到现在,琉璃竟没有注意到,站在刺秋风中的王芳髓竟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短褂。
再次瞥了眼被踩得泥泞不堪的粗布披风,琉璃眼底划过一抹自责,放下装豆腐的铲子,抬起剥葱般的素手向自己的领口处摸去。
手刚搭在领口上,便被另一只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按住,竟是一旁的赵风。他虽然也忙得不可开交,但和一根筋的琉璃不一样,他可以一心二用,忙碌的同时,眼角的余光也在默默地留意着琉璃。
他发现,这个叫琉捕的女真姑娘不同于自己以前见过的所有大豊女子,她率真,随性,什么都按自己的心思来,但是,却一点也不像他认识的另一个女人带给人一种野蛮无礼的感觉。
她的随性,是贴心且有分寸的,不仅不会让人觉得不舒服,还会让人觉得自然有趣儿,让他总是不自觉的被她吸引目光。
而因为之前在皇宫时,为了让赵风休了她,琉璃故意伪装成的“蛮横霸道、手段残忍”的母老虎形象,本就不是真实的自己,所以出了宫,再遇到赵风之后,也不用刻意伪装,直接做最真实的自己,就可以将自己的“璃”妃身份掩饰过去。
否则,以琉璃那害怕麻烦的性子,让他每天二十四小时去模仿一个与自己截然不同的另一个女人,还不如直接让她三尺白绫直接把自己给吊死。
而不管赵风此时是如何看她,作为一个男人,尤其是一个大男人主义很强烈的直男,不管遇到什么事,他是都不会让身边的姑娘受委屈的。
之前在皇宫里,他能无限包容总是故意给自己故意找茬的琉璃,就是源于这种要让着、帮助女人的大男人主义。
阻止完琉璃,赵风解下自己的围巾,递给琉璃,然后不动声色地捡起地上那条被琉璃踩得全是尘土的披风,抖了抖,系在了自己的身上。
他把自己的围巾递给琉璃,是为了替琉璃在师父那里博好感,让师父念在她往日的“孝顺”上,以后少教训她几次,而把地上的披风系在自己身上,既可以保证这条披风不会被继续踩,师父问起的时候,他还可以替琉璃承担下因为她的疏忽所造成的罪责。
要不,琉璃这一天大大咧咧,随时闯祸的性格,每天至少都要被师父惩罚上两遍以上。
对,被师父罚这件事,在琉璃身上,已经变成了规律性的事了,就是,每天都会被师父罚一次,还是至少一次的那种。
而赵风想帮,却总是爱莫能助,因为琉璃这头小倔驴,压根就听不进别人的话,不管是什么事,她自己认为对,就去做,而且还是十头牛都拉不回来的那种。
当然,倔的人,是感觉不到自己倔的,他们只会觉得不认同自己的人是在无理取闹,比如坚信自己的岳丈马吉是个大奸臣的赵风。
“给,找你的零钱,拿好。”把一吊钱和几个铜板放进伸过来的一只手里,王芳髓微笑着道,对每一个来买豆腐的人都是贴心周到,和颜悦色。
“来五块豆腐!”
“好的。”王芳髓接过一个妇人递过来的银子,握着铲子的手腕一伸,铲起了两块豆腐。
刚要把豆腐放进盆里,忽觉身上一暖,转过头,琉璃的眉眼映入眼帘。
“师父,冬天风寒,当心冻坏了身子。”见师父看向自己,琉璃用自己能学出来的,最温柔的声音开口,一脸发自肺腑的关切。
赵风觉得搞笑的同时,不由得再次默默的对某人伸出大拇指:好演技!
闻声见状,一个记忆中的身影和面前的姑娘倏地重合了一下,如果那个人没有被她娘带走,应该和琉璃差不多大,想到这里,王芳髓不禁愣了下神。
“王师傅!”等着王芳髓盛豆腐的妇人不耐烦地唤道,不是她不通情达理,实在是身后的人催得太急,自己被逼无奈啊。
“嗯!”王芳髓回过神来,道,忙给妇人盛豆腐。
有个女徒弟也不错,细心体贴会照顾人,自从老伴带着女儿离家出走后,便没人如此关心过自己。忙碌之余,王芳髓不禁于心中感叹。
如果他知道,琉璃只是在演戏,估计会闪了老腰。
五层的楼宇,拔地而起,四角飞檐,雕梁画栋,如果不是倒塌了一半,其富丽堂皇堪称建筑中的精品。
“左丞相雅兴啊,来赏晴雪阁散步。”刚把参与修建的农工召集到一起,马吉眼角的余光就瞥见了从门口进来的刘元,冷哼道。
刘元这个人,居心叵测,诡计多端,他不出现马吉都要谨慎小心,何况他出现了呢?
必是有备而来,来者不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