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左湫的回答,成思大汗嘴角微微上扬,转身往自己的酒桌那里走,不再看身后笑得真切的女子。他招呼一声喀朗台,说:“前些日子让赤束去管理奇袭兵,你去看他管理的成果了吗?”
喀朗台一边给池鉴使眼色说该带着左湫离开了,一边起身回复;“父汗,我已经去看了,大哥他最近已经有了很大改变……”
池鉴拉着左湫向着大汗行了个礼,便拉着她快步走出了帐子。出了帐子后又走了十几步,池鉴停下,看着左湫,品味刚刚大汗和她的问答。最终他问,“你当真没有见过云达?”
咬紧牙关,左湫看着池鉴的眼睛,只感觉头皮发麻。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就不能再后退,“没见过。”看着池鉴的眼睛,是为了表明自己的话语是有多坚定,是为了告诉他自己问心无愧,是为了让自己明白这个谎必须光明正大的圆下去,一旦被人拆穿,将身死异乡。
已没有退路。
左湫这样坚定的眼神,反倒让池鉴觉得不好意思了眼神躲闪了,他挠挠头,说:“好,既然你都这样说了,我便相信你是无辜的。但是只我自己相信不行,你还是得留在塔达城,傅赛尔还有父汗他们相信了之后,你才能回叶城。要委屈你留下来了,很抱歉。”
成功获取一个人的信任,左湫没有感觉很开心很有成就感,反倒是心里很累,可是她脸上的笑容不能停下来,只能勉力挂着,“没事没事,权当我是来你们蒙哲帝国来旅游了。你们这里草原辽阔,天色湛蓝,风致景物和叶城那边完全不一样。我就当是出游,然后在这里留宿一段时间。没什么的。”
听女子这样一番话,池鉴心中更是觉得他们冤枉了一个无辜的美好小姑娘,十分的过意不去,“左湫姑娘,在塔达城的一段时间,我得找人看着你。为了不出现不必要的麻烦,请你在塔达城内活动。如果要出塔达城,请你事先告诉我或者傅赛尔,否则的话引起不必要的嘈乱伤到你或者谁就不好了。”
这不就是要软禁吗?左湫心里嘀咕着,手上相搭表示敬意,“嗯,好,我知道了。我不懂你们这边的礼仪,胡乱行礼你不要在意。”
正思考左湫这个礼是哪里的风俗的池鉴听她这样一说,放下了要跟着学的手,往前一伸,请左湫往前走,“左湫姑娘不必在意,塔达城内敬勇者礼强者,并没有特别的礼仪,只有见我父汗的时候要行跪身低首礼。礼数什么的向来就不是我们蒙哲传统,我们平日里相见也就以手抚肩表示敬意。”
跟着池鉴往西南方向走去,左湫心中感叹看来蒙哲学习中原的礼教文化的进程,还早着呢。不过这样也好,礼仪制度不完善,自己平常见人就不用来来回回的跪了,这样倒也安逸。
傅赛尔对池鉴太过了解,他猜的池鉴会有的做法全中了,等傅赛尔知道消息的时候,已经是月上中天。坐在篝火前面,傅赛尔没有理会周围人的欢笑,他一个人握着一袋酒,呆呆地看着升腾向上的火焰。
带着一盘烤羊肉,池鉴穿过人群走到傅赛尔身边,叫了他一声他也不应,干脆用脚踢他一下。
傅赛尔仰头看池鉴的那一瞬间,耳边响起了云达的话:你低一低头,这里有很多人都在关心你。他愣了一下,问:“怎么了?”
池鉴晃一下手上的肉盘,“给我挪个空。”
往其他地方看看,明明还有很多地方都有很大的空,他想问为什么那里那么多地方不坐非要挤在这里,但是想起云达的话,他便没开口。将身子往一旁挪了挪,给他腾出一个够坐下的地方。
坐下来之后池鉴趁着傅赛尔不在意将他手里的酒袋夺下来,将羊肉推到他面前,“听桑宏说你喝了好几袋了,他们看你脸色不好也不敢过来劝你。”避开傅赛尔来抢酒的手,池鉴瞪了他一眼,“够了,傅赛尔!你不相信左湫姑娘你大可以去审问,她现在就在塔达城没离开,你到底在气谁啊?!”一边骂着,一边将烤羊肉塞到他手里。
闷气上头,傅赛尔抓起一块羊肉就往嘴里塞,用力咽下去之后,看着盘子里剩下的肉说:“我气我自己,没本事抓住他。”
池鉴将他的酒袋放在身边,看着篝火,道:“我看你是在怪我。”
“怪你?我怪你干什么?”傅赛尔耷拉下脑袋,又拿了一块羊肉慢慢吃,“是你让云达反叛的还是你放走了云达,这件事跟你无关,是我自己没出息。”
过了一会儿,傅赛尔又抬头看看跳跃的篝火,低声说:“之前,我们就坐在这里喝酒。”
六年的情分,换来一句他是敌国派来的奸细,被伤得最深的,是傅赛尔。云达逃走之前,曾找人将池鉴叫过去过,池鉴很不愿意见到他,但是最终还是去了。云达告诉他,看今日这个情形自己是必死无疑,在这里他有一件事不太能放的下,希望四王子以后能帮他继续做下去。云达说的,就是傅赛尔。他跟池鉴说傅赛尔其实很孤独,而且很重要的一点是没有人知道他的孤独。他希望四王子以后能多陪陪傅赛尔,好歹,也曾兄弟一场过。
池鉴拍拍傅赛尔的肩头,“日后若能再见到云达,我必将他捉过来给你,你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必泄了心头怒火。”
咀嚼羊肉的动作一顿,傅赛尔呆了一会儿,然后将羊肉吞进肚里,扭头看向左湫在的地方。那里篝火热烈,男女欢声笑语,她一个人坐在一边慢慢地啃着羊肉,看着跳舞的人们。桑宏坐在她身边。池鉴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看到左湫,道:“有桑宏在,她走不掉的。你放心。”
傅赛尔嗤之以鼻,“没有人看着她,她也跑不远。”
熊熊的火焰伴着热烈豪放的歌声不断向上,升腾到足够高的地方,与来时的伙伴断离,顿时化为一缕青烟,消失在草原上深沉的夜晚。
左湫细细嚼着烤熟的羊肉,向上看去,寥落的星辰星星点点,仿佛是铺撒在黑绸中的钻石。这样美丽的夜晚,这样热烈的人群,这样好吃的羊肉,真不知道自己能否有运气就这样一直怡然自得下去。
自从池鉴让左湫住在塔达城西南方向后,来拜访的人可谓是络绎不绝。第一个先到的自然是傅赛尔,他不止一次的拿刀子和鞭子威胁过左湫,有几次还见了血。后来傅赛尔实在问不出话来,便慢慢的不来了,取而代之的,是小公主。
小公主第一次来左湫的帐子,是在一个午后。那时候傅赛尔给左湫添的彩还没有下去,额头那里便用一块黑色的布包裹住了。小公主进来的时候一眼看见她额上的布,动了动嘴角,却没说什么。
左湫记得来者是当初在长街拦下傅赛尔的马的小公主,便起身放下手中的东西,按照这些日子跟着这里的人学会的礼仪给小公主行了礼。小公主摆摆手,言语声音甚是清脆动听,“你不必多礼,我今天是来找麻烦的。”
刚想夸她声音实在悦耳来着,这下子真的想抽她了。左湫站直了身子,笑一笑,“既然如此,那公主你看一下哪里有麻烦,你找一下。”
被汉人女子这般回怼,小公主呶了呶嘴就要抽鞭子,然而鞭子还没抽出来,就看见了女子放在火笼旁边的肉盘。她好奇地走过去,看到盘子里用铁钎子穿成串的羊肉,好奇地捏起来一串,向刚刚坐下来的左湫问道:“这就是羊肉串吧?”
坐下来择枸杞的左湫听她一说,连忙站起来,“唉,你别动!那是吃的东西!”说着提着裙子往火笼这边走过来,从小公主手里接下羊肉串,又递给小公主一块汗巾:“快擦擦手,看你手上沾的,全是调料。”
小公主接过汗巾没有擦手,而是将沾了调料的手放到鼻子底下闻了闻,一脸惊喜,“好香啊,你这是怎么做的?”然后擦擦手,用汗巾裹着手又要去动穿好的肉串。
看着她好像没怎么见过这羊肉串的样子,左湫不仅好奇:难道她没吃过羊肉串吗?不对啊,这里盛产羊肉,怎么会没有人这样吃?再说了,东汉的时候就有人吃串串了,怎么可能到了这个时候……哦,对了,这里虽然和中国历史上那个时期相似,但是终究不是那个时期。所以,有哪里不一样,才是正常的。想明白了,左湫便不再多想,直接问小公主:“小公主,你们这边不吃羊肉串吗?”
“父汗说蒙哲帝国的儿女就要豪放热烈,大吃肉大碗喝酒。这种一根棍子上穿不了二两肉的吃法太过娘气,我们就没怎么吃过。”小公主放下了肉串和汗巾,说:“也就是傅赛尔从外面回来的时候,给我们描述过羊肉串,说是在你们中原有很多人吃,但是他没给我们做过,我也没见过。”
应该是为了表现出对统治者的顺从,所以才不得不放弃了自己喜欢的东西吧。看向自己穿好了的肉串,左湫想,从这么一点来看,傅赛尔他还挺可怜的。
看到汉人女子看着肉串,小公主凑近过去问:“那个,你,你今晚要吃这个吗?”
“怎么?小公主想试一试啊?”
看到女孩点头如小鸡啄米一般的可爱,左湫微微笑道:“可你不是说你父汗不许你们吃吗?”
小公主可怜地看向左湫,“我在父汗身边自然不能吃,他们那些人怕我父汗,也不敢给我吃,可我想吃一下试试。”眼睛眨巴眨巴,甚是惹人怜爱。
左湫忍不住心软,只好点头,然后开始套话:“小公主你今天来找我,原本是为了什么啊?是傅赛尔让你来问我话的吧?”
小公主一个激灵站直身子,又眨眨眼,似乎实在思考什么,“他怀疑是你帮助云达逃走的,傅赛尔想知道你和云达什么关系,然后通过你找到云达。要不然你就跟他说了吧,说了之后他也不找你的麻烦,我也不必受他所托来找你麻烦,你便可以乐得清静。如何?”
说的很在理,左湫如今确实为此烦恼,叹了口气,她说:“我也想啊,如果真的是我做的就好了,那我直接说出来就可以换得清净了。可我也没办法啊,我实在不知道谁是云达、云达到底怎么了啊,要是我知道我早就跟他坦白了,谁愿意受这罪啊?你看,我眉心里的疤还没好,额头上又添一块。谁不想早日解脱啊。”说着拆下来黑色的头巾给初越看额头上的伤疤。
初越看了,还数了数,带上眉心那里的,一共四处见了血。小公主不禁直撇嘴,“啧啧啧,傅赛尔也太狠了吧?专往你脸上扎,太狠了。怪不得他到现在都没娶到女子,活该!”说着还想用手去碰,得亏左湫躲得快,没让她碰着。小公主到也不觉得尴尬,只是问:“会留下疤吗?那得多难看啊。虽然我们蒙哲人不怎么注重容貌,但是脸上那么多疤,搁我还不得愁死了。”
左湫把头巾包好,安慰自己一般笑一笑,“没什么,不是什么大伤口,好好护着应该不会留疤。”刚想谢谢小公主对自己的关心,转眼就看见人家立刻忘记了伤疤的事一般,转头就去看自己的枸杞了。
“你摘枸杞干嘛啊?你要做汤吗?”小公主简直就像是个好奇宝宝,又看了看身后的火笼,又问:“我刚刚看你那个肉盘里还有枸杞碎,你用枸杞做羊肉是跟谁学的啊?我老师经常喝枸杞,是因为他身体不太好,你身体也不太好吗?”
左湫这时的微笑已经很僵硬了,她尽量让自己说话不那么尴尬,“对,我眼睛不太好,你们这里正好有枸杞,我就弄了一些烘干泡着喝。”
小公主哦了一声,又在她帐子里面东看看西看看,似乎没见过她帐子里的东西一般,而实际上她帐子里的东西都是再寻常不过的东西。
终于等到小公主“查看”完了准备离开,左湫这才放松了下来。走到门口,初越转身面向左湫提醒她:“羊肉串记得烤,晚上我会过来的。”
看到左湫服从地点点头,初越正色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何方人氏?”
左湫挠了挠下巴,说:“我叫左湫,三点水的湫。嗯,算是叶城人氏吧。我自己一个人住,到哪里都是家,说我是塔达城人氏也行。”
不知为何,左湫忽然想起了柯勒寨,其实仔细算起来,按照最先开始在的地方来说,自己应该算灞阳柯勒寨人氏。
小公主正经地问:“你真的和云达逃走没有关系吗?看着我的眼睛回答我。”
左湫嘴角抽搐,微微低头对上初越的眼睛,认真而坚定地看着她说:“没有关系。”
得到回话,初越别开头退后一步,“好了,我知道了。池鉴哥哥相信你,我也信你。”看着左湫,小公主忽然踮起脚尖直面左湫,说:“你以后就可以喊我初越了,左湫。”
这算是交好了吗?左湫有些呆。看着一身干练的白色衣袍的初越公主蹦蹦跳跳地离去,左湫想起了自己的枸杞,便回去继续择枸杞。择着择着,忽然停下来看看手里的枸杞子,笑,“看来我真是老了啊。”回想刚刚天真烂漫的小公主在这里活力四射的美好模样,左湫叹了口气,真是岁月催人老啊。自己这些年一个人走过来,竟然变成了红颜未衰心已老,连眼睛也不好了。在这个时代,和这活泼灵动的女孩子站在一起,恐怕要被人认成是她姑姑一辈的了呢。
但是这一颗心又不服气,总觉得自己还是个年轻人,这世间万千好山好水好风景还等着自己去游历。于是立刻又激情满满,觉得自己依旧是最棒的,连择枸杞的动作都快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