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沉沉的天气持续了许久,整个城笼罩在一种压抑不安的气氛里。百姓尽量减少出门时间,总感觉指不定什么时候这里就要翻天了。
景明整夜合不上眼,一闭上眼就是刺眼的血色,从一点蔓延开来,直到将整片大地都染成不祥的颜色。
到现在景明都不知道自己心中到底在想什么了,乱麻麻的一片怎么都理不清楚。
然而就算是这样,还是不得不压下心中的一切,让自己重归理智。
沈源立于一侧,汇报着情况,“护卫军未轮岗的人也悉数召齐,布防于各处。巡防营的人,如今驻扎在丞相府外,未见异动。臣已封锁夏都,不让任何消息传出去。”
他说完了,夏王却恍恍惚惚,心神不宁,似乎是什么都听不进去。
沈源喊道:“王上,王上!”
夏王惊醒,回过神来,问沈源:“你说,若是护卫军与巡防营对上,会是谁胜谁负?”
沈源静默了许久,才道:“不知。”
五成的胜算,也不敢保证。
巡防营本就是历史悠久,训练有素的一支。护卫军建成不久,虽然人数占优势,但终究太年轻。真与巡防营对上,胜负难料。
丞相到宫里喝了一顿茶,就中毒昏迷不醒,性命堪忧。
丞相背后势力庞大,有晋王军,巡防营,还有......天南星。
他们与夏王的关系,皆系于丞相一人身上。现在,他们觉得夏王意图毒害丞相,所以......已生反叛暴乱之意。
若是,巡防营、天南星,连同北境方睿、西境方亦、东境何远道一起,直逼夏都而来,夏国必亡。
这是一个庞然大物。
夏国能复国,靠的就是这些力量。如今这些力量,全都调转方向对准夏王。
以夏王现在手中的力量,绝无可能对抗他们。
若是那人不醒,这就是个无解的死局。
现在的状况,方亦、方睿、何远道暂时收不到消息,城内巡防营已经开始动了。而朝堂之上,与天南星有牵扯的众多官员,都按兵不动,没有聚到丞相府,反而规规矩矩上朝,安安分分各司其职。
但就是这样一群人,在此刻还没有方寸大乱的一群人,更为可怕。
若是那人真的死了,他们会反扑,疯狂地反扑。
天南星的反扑,恐怕比晋王军的反扑更可怕。
......
丞相府
天南星大总管吴应应付完了一批又一批想来探情况的天南星的在朝官员,告诫他们不可妄动。同时又让猎鹰传信回天南星,让天南星的各大总管,处于要职的核心人物,悉数赶往夏都。猎鹰传信快,天南星的人也会迅速赶过来。这一来一往,最多也就半个月的事。
交代完事情,吴应又回了后院,守在最安静的那个院子门口。
织音心中焦急到了极致,却又能沉静下来了。她好几夜没有休息,看起来十分憔悴,就像是一夜之间老了十岁。明明还是花样年华的女孩子,如今死气沉沉。
什么权利,斗争,她不打算插手,全部都丢给吴应去了。
她自己把自己关在房中,搜寻医书,穷尽毕生所学,想要救回一人。
普通人遇上玉阑枝,不是问题。但玉阑枝加上帮主为了伪装身份用的陶玉果凑在一起,就是致命的剧毒。之前在东山城就经历过这样的情况。
果然这玉阑枝是生来克帮主的吗?
况且帮主自从去了北境回来以后,身体就一日比一日虚弱,怎么会撑得过去?
最后织音推开门出来,找到了吴应:“我没有办法,你快找其他大夫来,不管是谁都可以,死马当作活马医也行......”
天南星医术榜上首位,就是织音。
如今她也束手无策,情况真的是很严重。
吴应广寻天下擅医术者,找来了一批又一批的人,甚至还有皇宫里的太医,但所有人都束手无策。
织音冷眼看着他们,“你们应当都清楚,病的人是谁。若是谁有法子,你这后半辈子就什么都有了。”
滔天利益,谁不想要,但他们是真的没有办法,纷纷摇头。
“哪怕只有一成的把握也好,无论结果如何,我不会追责......”
虽然她这么说了,但众人还是摇头。
织音近乎绝望,但还是强撑着,叫人送大夫们回去。
他们走之前,织音又叮嘱:“我既然敢让你们来治病,就是掌控了你们所有的底细。不该让你们知道的,你们已经知道了。我不会害你们的命来保全秘密,不过......你们回去之后,不该说的,都烂在肚子里。这里躺着的这个人,还有我,都不是你们能惹得起的。”
众人脸色苍白,颤抖着回:“绝对不说出去。”
织音摆手,让他们都出去,随后瘫坐在床边的地上,揪着头发,对着床上似乎再也醒不过来的人喃喃道:“我该怎么办?”
床上的人没办法回应她,一室寂静。
织音大哭了一场,最后抹抹眼泪,又找到了吴应。
她走后,屋顶上悄然落下一个黑色的身影。他蒙着面,轻轻走到床前,看着一动不动的人,揭下面具,露出沧桑了不少的脸。
“喂,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子了?上次见面,你还和我喝酒来的。”
“混蛋!废物!”
“你起来啊!”
他重重地推了那人一下,但没见那人醒来。
章之曦眼中满是茫然。他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能做什么,要做什么。他蜷缩着身体,坐到床边,背靠着床,安安静静坐了许久。
许久之后,他才起身,跳上房梁翻了出去,到了另一间屋子顶上。
“天下医术最佳的,不是夫人吗?”
“这不过是个虚名,哪有什么最?世间多的是隐居避世的神医。我当然不是最厉害的。”
我不是,我绝对不是。一定还有人能有办法的。
吴应叹气,“可是,该找谁,到哪里去找?”
“我认识的一个人,他就比我厉害,我一身医术皆传自于他。”
“此人是?”
“我爹,徐浪,三十年前也是江湖风云人物,自号‘医圣’,但其实还是有两把刷子的。”
吴应问:“他在何处?”
“他和我娘云游去了,不知去往何处,也不知何时归来。”织音有气无力,“但我能想到的,也就他了。他们说过,要往北去......我也不知道,在哪里能找到他。”
白白有这么个爹,关键时候也不能用。
屋顶上趴着的人听见这一句以后,立刻起身,越过一片屋顶,找到马厩的一匹马就往外飞奔。
毛杭听到屋顶的动静追过来以后,就只见到一人一马消失在巷尾。
“章......副帮主?”
...
应周仔仔细细小小心心地给帮主擦手。
向来是所有人的庇护的苍天大树,如今几乎没有了生息躺在这里,这感觉就像天塌下来了一样。
越是焦虑,到此时就越是冷静。
应周擦完了,端着水出门去,又端着些饭食进来,放在织音面前,“夫人,你也吃点吧。今天你都没有吃东西了。”
织音木然地慢慢啃了半块馒头,就再也吃不动了。
应周又默默地收拾着碗筷,准备出去。
织音叫住他,“应周,你过来。”
应周乖乖地过去,默默地坐到织音旁边。
“应周。”
“我在。”
织音像帮主往常做的那样,摸着应周的头,“叫你遇到这种事情,真的为难你了呢。不要怕,一切都会过去的。”
应周却忽然红了眼眶,“嗯,我不怕,我已经长大了。”
织音扯出一抹笑,“嗯,应周也长大了,有件事情,我要你一起和我拿主意。”
“什么事?”
“吴总管已经派人去找我爹了,能不能找到是未知之事,找到他了能不能治也是未知之事。若是找不到......总不能一直这样拖着。”
“夫人想做什么?”
织音擦干一下眼角的泪水,接着说:“我想要用一味药,是一味毒药,刚好解如今的局面。或许能让人醒过来,代价......也不用说代价了,现在的局面......已经是最遭的了。”
应周理解了她是什么意思。
“夫人的意思,帮主还有许多事情未交待。所以,要用这味药。”
“是。”
织音强忍住泪水,道:“我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个了。”
“吴总管的意思呢?”
“吴总管说,此事,由帮主的家人来决定。那就是我和你来做决定。”
应周眼眶里的泪水溢出,顺着脸颊流下,“那,他醒了以后,还有多久?”
“最多两个月。”
应周看向病床上的人,气息微弱,仿佛随时都会没了声息。
应周哭的很狼狈,“嗯,我同意。”
七日以后,织音开始用药。
这七日,每天都在等消息。却是没有消息。
日复一日的等待,失望,已经快将她逼疯了。
没有时间再等下去了。
这一夜的每一刻都很是难熬,所有的人都静静地候着最后的结果。
...
曾经的承诺已经完成,此生愿将性命奉献于你,便不会悔。今日将命还你,一切恩怨悉数了断,再无牵扯。
一辈子精于算计,聚义帮,东山城,卫都,夏城。可用了一辈子才发现,这一生都是错的。初心不再,面目全非。
非是沐韶光,非是周瑾钰,那这具行尸走肉,到底是谁?
背负蚕茧爬行许久,倏然发现最累赘的就是这躯壳,若是将这一切都丢弃,该是多么的轻松?死生之事,也不过是如此。只有一无所有之时,才会发现所累之事不过是自己给自己扣上的枷锁。
...
沐韶光只觉得自己睡了一个踏实的觉,等醒来的时候,才恍然觉得这世界好陌生。
伏趴在床边的织音感受到了动静,突然直起身来,看着帮主大人正对自己温柔地笑,她内心的所有情绪都喷涌而出。
沐韶光轻轻拍着她的背,任由她趴在身边哭得撕心裂肺。
“怎么哭的像个孩子一样。”
织音边哭边吼,“怎么,你嫌弃我啊?难看就难看,谁哭起来还好看啊?哭的好看的那是假哭。”
沐韶光温柔地拍着她的背,“不嫌弃,不嫌弃。”
织音哭得不能自已,几乎说不出完整的话,“你这个人真的......真的太任性了,你都不知道我们有多依赖你,怎么可以说放弃就放弃?”
沐韶光轻声哄着她,“对不起,以后不会了?”
哪里还有以后?
织音哭得更大声了,“骗子!魂淡!我才不相信你!”
应周在外头听到动静以后,也冲了进来,眼泪将落未落,哽咽着道:“帮主。”
沐韶光朝他招招手,他立刻奔过去,扑在床边,跟着织音一起大哭起来。
沐韶光无奈地哄着这俩孩子,让他们哭够了,哭累了,才道:“喝点水吧,你们嗓子不难受吗?”
两人都笑了出来,继续粘着帮主,谁都不愿离开。
...
帮主醒了,天南星的人都松了一口气,这夏都的阴云似乎散开了。
太阳升起驱散了最后一丝黑暗,大地回暖,蒸腾的热气慢慢上移。
沐韶光喝完药以后,就把织音支开,叫了吴应过来。
“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大致的情况织音已经说过了,不过许多详细之事,还是吴应更了解。
“这几日我们的人照常上朝,并未乱动,帮主放心。”
“夏王封锁了这城,不让传出消息,不过我已经放了猎鹰回东山城,他们收到消息很快就会过来。”
“方将军那边,我们并未传出消息。”
“巡防营的人现如今还在丞相府门口。”
吴应仔细地打量着沐韶光的表情,然而什么都看不出来。
沐韶光吃力地点点头,“没有乱就好。现在,让李大勇来见我。”
“是。”
吴应派人去找李大勇,自己则继续候在屋内,试探地问:“帮主,是夏王下毒吗?”
沐韶光轻笑一声,“已经无所谓了。我只知,我该做的已经做完了,该还的已经还清了。你也不必试探我,我对那个位子没有兴趣,当然,也不会允许你有兴趣。”
吴应悠悠道:“帮主,不平的可不止我一个。这院子外面,多的是人不平。若是帮主真的死了,我可压制不住他们去拼个鱼死网破。”
“是吗?难得这么多人挂念我,我怎忍心让他们这般。”
吴应停住笑,“帮主,真的就这么算了?”
沐韶光抬眼望着吴应,“我以为你是最巴望我死的,怎么有人动手了,你还不高兴了?”
“......帮主说笑了。”
“还是吴总管已经不似当初那般有野心了?我死了,又什么都没有交代,那一切不都是你的了。”
吴应半跪下,“绝无此事。”
沐韶光轻叹,“我想知道,到了现在,你想要的还是当初你想要的吗?”
都心知肚明的事情,不必再遮遮掩掩。
“是。我想要帮主之位。”
“吴应啊,你是太在乎权力了。我不知这东西能给你带来什么,我也知道三言两语不可能改变你所想。不过......今日我就明说了,我不会把帮主之位给你。”
“......”
“这么多年了,我也能看得出来,你为了天南星尽心尽力。”
“如今帮内也有属于你的派系,势力最大。”
“但是,若你真的坐上了帮主之位,你的派系会一家独大,他们会以为你坐上这个位子靠的是他们而非你自己,你从他们那儿获得多少助益就会从他们那儿受到多少束缚。到时候,到底是你在操控他们还是他们在操控你,就不得而知了。”
“而非你派系的人,要么日益壮大与你对抗,要么被压制逐渐消亡,最糟糕的,可能是分离出去。到时候,天南星四分五裂,如何能凝聚力量?这是我最不愿看到的。”
吴应幽幽叹道:“我也知道,如今我对天南星的掌控,都是源于帮主对我的信任。帮主今日说的这些,我也考量过......不过,我还是不甘心......我也不会放弃今日努力取得的一切。”
沐韶光道:“我并非想让你放弃,我只是在想,有什么是两全之法,能保持今日的状态。为你,也为天南星。”
“那帮主是作何考量?”
没等帮主回答,李大勇就来了,只得暂时把此事搁置。
吴应站到一边,静静地看着。
李大勇犹豫再三,“......丞相。”
沐韶光淡淡地道:“你不是怨我骗了你们,想要与我老死不相往来吗?”
李大勇豁出去了,“我自然不会背叛王爷与方将军,不过,我觉得丞相不会害他们。”
丞相与夏王争锋对峙的焦点,也是在于方亦与西境战事。丞相选择护着方亦,惹怒了夏王才有今日这后果,李大勇并不是不动容。
沐韶光失笑,“李大勇啊,你是聪明人。”
李大勇摸摸脑袋,嘿嘿一笑。
“那你把这巡防营拉到丞相府来,是做什么?”
“我还以为丞相要与夏王决裂了。天南星若是要反,不若带上我巡防营一起,咱们可以去西境找方亦将军,去北境找方睿将军。”
沐韶光摇着头,“天天反,你是生来有反骨吗?”
李大勇想不明白,“难不成事到如今丞相还念着你那夏王呢?”
沐韶光幽幽道:“我与他之间的事,早已了清了,但这个国家是我费尽半生心力安定下来的,我不会允许你们乱来。它也经不起再一次的内乱了。而我现在想做的,只是两相平衡间,给你们找后路而已。”
最大的威胁,已经不是草原,而是那个不知道逃到哪里去的君洛离。
沐韶光有预感,这个人会回到周国,夺回一切,卷土重来。以君洛离睚眦必报的性格,一定会再来攻打夏国。
或者说,当日有意放其一条生路,就是想着会有这么一日。
只要外敌未除,晋王军与夏王就能保持一种微妙的平衡。否则,只会是两败俱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