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明听说沐韶光醒了,也不知自己心中到底是什么感觉。听到人传话说沐韶光带着一大批人气势汹汹地往正殿走来的时候,忽然觉得松了一口气,带着玉笙迎上去。
沐韶光坐在一架轮椅上,被织音推着走过来。身边跟着的是巡防营的人。
这人看起来很虚弱,面色苍白,瘦了许多,像是只剩下一具骷髅包裹着些皮肉一样。
景明一步一步往前走,一声声脚步声打在他的心间。
景明走到沐韶光前方,站定,“沐哥哥,你无事就好。”
沐韶光淡淡道:“拿下。”
巡防营的人得令动手,将毫无防备的玉笙抓住押在地上,玉笙惊呼救命,景明也愣了一下,看向沐韶光:“丞相做什么?”
玉笙则是使劲儿挣扎,“沈源,快来护驾!”
应周扣着沈源的手,把他五花大绑,缓缓走上前来,“沈将军在这儿呢,救不了你。护卫军也被巡防营拿下了。一群小鸡仔怎么斗得过身经百战的老公鸡呢?”
沈源也无奈道:“末将无能。”
玉笙气得面红耳赤,瞪着应周,“你......”
沐韶光盯着景明,“王上,你可知玉阑枝是什么东西?”
“我......”
“王上可知,这东西的可怕之处?”
“......”
“这东西若是流入夏国,会有什么样的危害?轻则毁一人一家,重则毁一国!我在东山城见识过这东西,也最是避讳着东西......这是最不该碰的东西。”
景明欲言又止。
“这东西我明明已经毁了,为何又会出现?别说是在卫太子府中找到的,我仔细查探过,绝不可能有遗留。为何玉笙手里会有这东西......”
恐怕君洛离也已经动手了。
而玉笙与君洛离到底有没有勾结......现在还未查出。
沐韶光冷冷地看向玉笙,玉笙颤抖着道:“丞相......奴才也并未想到这东西会有这般危害,更没有想过要害丞相的命......看在王上的面子上,饶了奴才这一次。奴才......奴才罪不至死啊!”
沐韶光捂着嘴咳了几声,才缓缓道:“我要处理了你,有两个理由,其一宦官专权是国之大忌,王上与你关系密切我知道,王上年纪尚轻,可你不该不知分寸,仗着恩宠插手你本不该干涉的事情;其二,你怎敢撺掇王上碰玉阑枝那阴毒之物,谋害大臣?你今日敢这样害一个沐韶光,明日,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这朝堂不该由你这内侍插手,朝中大臣,也不能由你陷害。”
一字一句打在玉笙心里,他颤抖着求饶:“丞相......饶命!”
沐韶光没打算再与他多说,摆摆手,让人把他带下去,“传令,让所有后宫宫人内侍与百官观刑,再有心术不正,越权逾职者,形同此人。”
“是!”
巡防营的人拖着玉笙下去了,他挣扎着对夏王喊:“王上,救我!”
景明想追上去救人,却被巡防营的人拦住。
景明眼眶微红,神色焦急,“丞相,一切都是我的错,你放了玉笙吧,我只有他了......沐哥哥......”
沐韶光淡淡道:“王上无错。”
错只在这个心术不正,野心勃勃的内侍。
“丞相!”
沐韶光定定地看着夏王,“王上,玉笙犯的错,不可饶恕。他一死,一切的错,一切的怨就烟消云散。往后,没有了他,王上才能真正成为这国家之主。”
从此,一切仇一切怨都烟消云散。该死的人已经死了,该还的我也已经还了。一笔勾销,两不相欠。
以后,也没有沐韶光了。
“沐哥哥!”
沐韶光闭上眼,对织音道:“回吧。”
织音点头,“嗯。”随后就推着轮椅回去,一行人也跟着离开。
景明瘫坐在地上,恍恍惚惚,看着前方消失的人影,伸手想挽留,动了动嘴却什么都没有说出。
从此为殊途......
织音一直在想,玉阑枝的事,到底是玉笙自作主张,还是......景明默许的?以景明的性格,倒也不是没有可能。她可不信帮主教导长大的人会这般糊涂,轻信他人,被一个宦官迷惑,在他眼皮子底下做出这么大逆不道的事。倒是说他心思深沉,又贯会演的,倒很有可能。
不过现在玉笙死了,仇算在玉笙头上,以后天南星的人也不会自作主张再去找夏王的麻烦了。一切仇,一切怨,就此烟消云散。
帮主用心良苦。
但是,景明他值得吗?
或许在景明眼里,帮主什么都好,只一点不好,他掌控不了。仅仅这一点,他就有理由狠心。纵然他无意伤人命,却也阴差阳错害了人命。
一个将命都奉献与他的人,他怎么忍心?
若真的是他做的,那真就太可笑了。
帮主所做的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
于沐韶光来说,为了什么已经不重要了。沐韶光死过一次以后,就放下了。现在要专注的,是以后所有人的未来。这些被自己牵涉进来的人的未来。
...
沐韶光在这之后,一直都没有出丞相府。
织音照顾着沐韶光睡下之后,就到门口对吴应说:“帮主有令,天南星所有的总管都到这里来,帮主交代诸项事宜。”
吴应回道:“是。”
“安排在朝中的官员,可以着手撤退了。”
“是,我这就去安排。”
吴应临走前犹豫了一下,问:“夫人,还有多久?”
织音扯出一抹笑,眼中的泪水却一直在打转:“最多两个月,也有可能是一个月。”
吴应压低声音,“明白。”
...
沐韶光已经抬不动笔了,想写什么都是应周代笔。
“帮主,我这字真的能看吗?”
沐韶光坐在一边喝着茶,调笑道:“你以前不好好练字,现在知道丢人了?”
应周嘟囔道:“让夫人写也比我写的好看嘛。”虽是这么说着,手上的动作却很是认真。一笔一划规规范范写下,这辈子从来都没有写这么认真过字吧,他当年可也是把先生气得饭都吃不下的混世魔王。
想太多,一不小心就写错字了。
应周哭丧着脸看沐韶光,“帮主......”
沐韶光一点也不通情达理,“重抄吧。”
“啊?......哼哼......”
应周的嘴闲不住,写着写着又问:“帮主,怎么写给方亦方睿两位将军的比何远道将军的厚这么多?”
沐韶光反问:“你觉得呢?”
“呃......因为何将军比他们懂事......”
沐韶光挡着嘴笑了一声,“你说的没错。”
信写了厚厚的一沓,装进信封之时,沐韶光才松了一口气。该说的话都写在信里了。不过......等这信送到方亦与方睿手中的时候,自己恐怕也不属于这阳世了。
沐韶光苦中作乐地想,这封信是跨了阴阳之信,倒是非同寻常的信。但愿方亦和方睿别一时生气把信撕了。
以后,没有了沐丞相的庇护,方亦与方睿当如何立身,都写在信中了。算计了他们这么久,现在唯一能做的,却也只有这一封信了。
吴应敲门进来,回禀道:“帮主,从天南星赶过来的各管事,还有集体告假的大臣们已经聚集在大厅里了。”
应周写完了信,收拾干净桌子,站到帮主身边。
沐韶光摸着他的头,“有个问题,我早就想问了。你愿不愿意,成为天南星下一任的帮主?”
应周该是早就猜道了,跪下回道:“帮主,我愿意。”你所期愿的,我都会去实现。你留下的,我都会好好珍惜。
沐韶光此时仍然很理智,“我说过,你是自由的,不该为他人而限制住自己,我不想限制你的人生。你决定自己的人生,不要因为我轻易下决定。好好想清楚,不要任性,也不必勉强自己。”
应周叩首,“帮主,我一直都想的很明白的。我愿意,且绝对不会后悔。”
“你选择这条路,就该明白以后回担负怎样的责任。”
“我明白。”
“好。”
沐韶光又看向吴应,“应周既然这么决定了,那么这就是我的决定。应周不是有野心之人,也不是重权势之人,你大可不必忌惮他。应周担着这帮主之名,帮内要事还是由你拿主意。所以,你如今的地位不会变,以后应周也会成为你的庇护。就算是为了你自己,你要好好保护扶持应周。”
至于应周想要什么,那就是以后的事了。一个谢世之人也管不了了。
沐韶光没有继位之人,只有一个从小养在身边的应周,在身份上,只有应周有资格,众人都心知肚明,也心服口服。
吴应一直觊觎这帮主之位,但他不管以何种手段上位,都不可能让所有人信服。最好的方法,就是打破吴应独大的局面,有应周这一层关系在,天南星会更和平些。
如今的天南星,已经不是当初的天南星了。利益分化,派别对立,这世上除了沐韶光在没有人能完全掌控天南星。
这样的决定,也是为了吴应考虑,他是聪明人,会想明白的。
不过,这意味着以后吴应与应周都会相互牵制......但他们两人,都会在彼此的磨合中成长。
更多的事,沐韶光不欲多想。
以后的天南星会是什么样子,都由以后的人来决定。
吴应看起来并无不满,跪下俯首磕头,“吴应遵帮主令。”
沐韶光又看向应周,温柔地笑着,“该留给你的人,你都熟悉。以后,都交给你了。”
应周握着拳,语气坚定:“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的。”
...
许久之后,吴应和应周跟着帮主出门去,来到众人聚集的大殿议事厅中,作最后交代。
沐韶光坐在首位,应周站在左侧,吴应站在右侧,抬着手上的卷轴慢慢地念。
帮众整整齐齐地排列在下方,低着头听吴应说话。略显昏暗的大厅里,只有一个人的声音在回响,从上面传到下方。
“天南星所有人,准备撤回东山城,从此与夏国一刀两断,再不得干涉夏国任何事物,更不许挟私报复。”
“当前的所有人职位无变动。”
“新任帮主,应周。”
“各管事,帮众以后当竭力扶持新帮主,不得有二心。”
“......”
等各项事宜念完以后,已经过去许久了。
沐韶光让应周跪在面前,立誓。
沐韶光亲自将象征帮主权利的玉佩挂到他身上,最后问了一次:“你真的决定了吗?”
应周坚定地点头,“决定了,不会后悔。”
沐韶光温柔地笑着,摸着他的头,“好,应周长大了。”
应周转身,面对着所有的帮众,高高举起手中的玉佩,朗声道:“我应周在此立誓,定不负沐帮主重托。往后与诸位一起,扬我天南星之威名。”
众人庄重地跪拜新帮主,并当着沐帮主的面立誓:“誓死拥护新帮主!”
沐韶光又环视一周,看着下方的这一大群人。
这么多年了,与自己走过风风雨,历经大风大浪的人,都在这里。无论因为何理由来到天南星,这些人都是深入天南星灵魂的人。
眼下这些或老或少,或文或武,或男或女的帮众们,齐整地站在下方,都红了眼眶。
沐韶光觉得自己或许也是该应景哭几声的,可怎么都哭不出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就丧失这个本事了。
于是帮主对着帮众们浅浅一笑,“看来我是没有办法回东山城了......以后,我不在了,你们也要好好保重。”
“帮主......”
“当年,我一手建立了天南星,是为私愿。以后我不在了,天南星,为天南星而存在。这个地方,能给这么多身处乱世无处可去的人一个归处,真好。你们当它是歇脚之处也好,生根发芽之地也好......天南星的未来,在于你们。我一直在束缚着天南星,也在束缚着你们。但以后不会了,这么珍贵一颗宝石,应当闪耀,而非掩藏。生逢乱世,所有人都无可奈何,但我辈有定天下之心,也有安天下之能,一切都有可能。我惟愿,你们都能有好去处。”
有的人已经忍不住哭出声来了。有人先开了例,其他人也都忍不住了。
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无不抹泪低泣。
此时却也没有人笑话他们哭的如此狼狈。
沐韶光的眼光从每一张脸上扫过,语中满是不舍,“日后,珍重。”
...
众人纷纷散去,脚步都放的很轻。
此次集会,有的人没有来。因为此时正是上朝的时间。没来的人,就是选择了夏王,而背叛天南星。
他们在下了朝以后,才匆匆赶过来。
一群人疾步走了进来,为首的是徐麟。来迟的,是在夏王与天南星之间做好了选择的。
按照帮主的意思,天南星与夏王不会交恶,以后再无牵扯。但现在天南星只能给他们一个看不到尽头的未来,而夏王能给的,是眼前最实在的东西。会有这样的选择,一点也不奇怪。走一条自己想走,又适合自己的道路而已。选择了利益而放弃道义而已,人之常情。
他们却在门口被心有不平之人挡住。
朱浅站在徐麟面前,质问道:“你为何背叛?”
徐麟定定地站着,“我想见帮主。”
谢冬冷嗤一声,“你这叛徒有何面目去见帮主?帮主何时亏待过你?背信弃义,忘恩负义之人不配与我等为伍,更不配见帮主!”
徐麟依旧坚定地说:“我想见帮主。”
朱浅大骂:“滚,滚出去!”
这时剑光闪过,一柄剑直接架在徐麟的颈间。
陆殷抬着剑,对着朱浅和谢冬道:“你们这些文弱书生,关键时刻一点用都没有。说那么多做什么,还不如直接动手。”
陆殷扭头,冷冷地对徐麟说:“想活,就赶紧滚!别站在这里碍眼。”
徐麟似乎毫不畏惧,继续道:“我要见帮主!”
陆殷再没有耐心,手上用力,“你以为我徒弟脾气好就是好欺负呢?”徐麟脖子上立刻出现了血痕,伤口渐渐加,颜色慢慢加深。
外边闹的动静这么大,沐韶光不会听不见。应周扶着人缓缓走出来。
沐韶光微弱的声音响起,“师傅......收手吧。”
陆殷气恼地道:“你闭嘴!什么时候都不听我的,现在还要来阻我。我是为了谁呀?我图的什么呀?”
沐韶光无奈地唤一声,“师傅......”
陆殷恍惚见到了当年那个执拗的孩子。想做什么就会拼尽全力去做。他若想,就没有他做不到的事。以前自己拿他无可奈何,现在仍是。这么多年了,脾气一点没变。
陆殷气哼哼收剑,“我还和你计较什么呢?我也没有你这臭脾气啊,怎么就把你养成这样了。”
沐韶光走到徐麟和其他几人面前,“你说你想见我......”
徐麟连同其他几个人庄重地跪下,行大礼。
沐韶光懂他们的意思。
“你们,想要留在夏国,不回天南星了?”
“......是。”
沐韶光点头,“也好。我一向觉得天南星这地方不适合你的发展。”
徐麟在天南星刑堂掌罚,如今在邢台做主事。机巧善察,敏锐应变,在天南星确实委屈他了。倒是这邢台,更适合他。如此好的机会,放弃了确实有点可惜。
沐韶光又看向其他的几人,“你们,也都决定不回天南星了?”
他们相互看看,最后一人出头,说:“帮主大恩我等不敢忘,但是......我们......”还是想留下来。
这半年来,景明的一切行动,都不是白做的。也确实有人被收买了。
帮众们都面色不善地盯着他们,吴总管也冷嘲热讽道:“既然选择了你们的阳关道,又何必再来此惺惺作态?”
不过是仗着帮主宽宏才敢如此。
沐韶光看向吴应道:“将名册拿来。”
吴应还是乖顺地听从命令,找来了名册。
名册拿来了以后,沐韶光让应周执笔,将这几人的名字划去。
“今日,你们几人在天南星除名,以后,你们与天南星再无干系。我已经命令帮中再也不许插手夏国之事,也不会让他们为难你们。”
他们见帮主如此干脆,也都很是惊愕。
沐韶光又对着场中的其他帮众说:“无所谓背不背叛。相逢是有缘,能一起走过这么漫长的路,也是缘分。不过事到如今,不得已分道扬镳,缘分已尽,如此而已。人生分分合合之事太多,何必纠结于此?你们,不可为难他们。”
众人纵然心中不忿,也还是憋屈地回应道:“是。”
最后,帮主予这些离开的人的话,也就只有四个字,“各自珍重。”
要离开的几人也都红了眼眶,郑重地拜了三拜,起身走开。
其余的人知道帮主的决定,让开一条路,看着他们离开,眼中都有怒气,但谁都没有开口。
直到他们走出去,也没有任何一个人与他们说话,或者是谩骂。
只是,被让出来的这条路,好似尤为漫长。他们脚下的步子,也非常沉重。
背叛者之耻辱,今生都不会消弭。或许未来的几十年,他们都会在愧疚中度过。
沐韶光最让人信服的,就是容人的气度。正因为这一点,天南星如今才会聚集如此多的有才能之人,才能发展到如今的地步。除了名利,还吸引他们到此的,就是沐帮众的容人之量。
其余的帮众,则是无条件听从帮主的命令,哪怕是放过这些背叛之人。
他们心中就算有再多的怒火,也会深深埋葬。
此后一刀两断,再不是同路人。只因为,这是帮主的所期待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