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敏一边庆幸自己的现状,一边却也担心自己的将来,宗弼这样强势的人,今天有多宠她,明天就能有多冷她,她已经不再年轻,能专宠的了几时?况且梁王府上上下下无人不恨她,万一她失宠,必然死路一条。她需要平等的爱情,她需要生活的尊严,她需要独立的人格,所以她要回去,回到那个她可以自主选择的世界。
宗弼看她皱眉,常常抱着她安慰,但有时候焦躁,也会不耐烦。厉敏在这种朝不保夕战战兢兢的宠爱中生活,并没觉得如何幸福。女人总要有独立的资本才有出走的勇气,总要有对等的人格才有平等的爱情,总要有坚强的自尊才有叫板的可能。她需要的不只是宠爱,还有尊重,这就是她一直不能全身心的投入到与宗弼的爱情中的原因。
有时候她也会在无垠的欢愉中忘掉自我,可是一旦激情结束,她就会想起南边的人和事。她几次求宗弼带她从军,宗弼却说要等他们有了孩子以后,厉敏一边焦虑,一边却不自觉的沉沦起来。
还没过完蜜月,熙宗完颜亶就受宗磐等人撺掇要去长白山祭天。因为事出蹊跷,连厉敏都看出这里面必有猫腻。商议了几天,太祖一派决定由德高望重和希尹和右副元帅宗弼随驾,而太宗一派则派出了和希尹辈分相当的左副元帅完颜昌和太祖六子宗隽。
为了确保安全,厉敏和完颜亨被秘密安顿在留守的辽王宗干家里,而辽王宗干自己,也深居简出起来。
这天,宗干躺在自家院子里晒太阳,厉敏路过,见他略显苍老的脸上依稀有年轻时的俊秀,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宗干轻咳了两声,示意厉敏在他身边坐下。
厉敏有点疑惑的坐在他旁边,不知道这让人猜不透的老头又要说什么。
宗干眯着眼睛道:“这两天宗磐在朝上故作神秘,我看他快要动手了……”
厉敏不敢多说,她一直不明白,宗干为什么会把这种事情告诉她。
宗干慢慢坐起来,轻声道:“你不想说点什么?”
厉敏一头雾水,尴尬的道:“说……什么啊?”
“你来这边也一年多了,该学的事要学,该懂的事要懂,要不然,死都死不明白,知道吗?”
“可是,这……跟我有关系吗?”
宗干叹了一口气,道:“你啊,这个样子,早晚死掉……”
厉敏答不上来,她最初还以为宗干只是个老好人,后来才发现,这个人的心机之深远远超出她的理解范围。
宗干仍是眯着眼睛道:“你知不知道宗磐为什么会在这时候撺掇亶儿去祭天?”
厉敏不语。
“猜一下。”
“从随驾人员看,是确保皇上的安全?”
“猜对一半。”宗干睁开眼睛,“夺权的方式有两种,一种是直冲皇位,一种是党同伐异,太宗一派在军中的威望虽然不及我们,在朝中的势力却一直比我们大……”
厉敏实在听不懂,终于腆着脸道:“王爷,你能不能,换一种我听的懂的方式说,我实在,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宗干白了厉敏一眼,道:“你是不是想让我把完颜家的家族史都跟你说一遍?”
“如果能那样,当然最好了……”
宗干一听,摸了拐杖就敲厉敏的脑袋,一边敲一边骂:“你来这一年多,连这点东西都不知道,哪像我们完颜家的人……”
“我本来也不是……”
宗干手上一使劲,怒道:“还狡辩!”
敲打了半天,宗干终于叹了一口气,道:“阿爹死的时候,灭辽大业还没有完成,他遵从完颜家的旧俗,把皇位传给了四叔吴乞买而不是我们,这就是太祖势力和太宗势力的由来……我们大金以反辽起家,所以国相势力和太祖势力的基础,都是军功,而太宗势力的基础,却是内政,这是太宗的高明之处,也是完颜家内斗的源头。”
厉敏看宗干又把眼光投向她,怕他又有问题,忍不住一阵紧张,抢先道:“高明在哪里呢?”
宗干瞪了厉敏一眼,道:“太宗即位之后就在想尽办法制衡三方势力,他利用国相势力和太祖势力在前线拼军功的契机大力提拔自己儿子在朝中的地位,不动声色的为宗磐即位做了大量准备。”
“可是,朝中不是还有你吗?”
宗干笑了一下,突然道:“那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在朝中?”
“因为你腿上有伤?”
宗干突然站起来,非常正常的走了几步——怪不得他从来没有治过自己的腿,原来,他根本就是装的。
厉敏不确定的道:“这么说,你早就意识到太宗想让自己的儿子接班?”
“太祖一脉,比军功和阅历不如宗翰和希尹,比执政和掌权不如太宗和宗磐,加上太祖的嫡长子、嫡次子都早死,我们这些庶出的儿子如果不懂得借力打力,就没有办法生存……”
“可是太祖的嫡长子、嫡次子为什么会好端端的死掉呢?”
“你猜啊?”
厉敏不敢说。
“最开始,我们联合国相势力拥立太祖的嫡长孙完颜亶,也就是我的养子,为谙班勃极烈(继承人),接着我们又利用太宗对宗翰的忌惮联合太宗势力架空了宗翰。接着,我们又通过亶儿提拔宗隽制衡太宗势力……”
“可是,宗隽是太宗一派啊?”
“如果他不投靠宗磐,我们也不用把好不容易打倒的希尹再召回来……”
“所以,从内政来说太祖一派有您和希尹大人,太宗一派有宗磐和宗隽;而从军事来说,太祖一派有右副元帅宗弼,太宗一派有左副元帅完颜昌,对吗?”
“说下去。”
“而且你们,还有皇上这一张王牌,所以,从长久来说,其实是你们占优,对吗?”
“说下去。”
“所以,宗磐才会着急,才会想尽办法除掉你们?”
“说下去。”
“所以,他们才会想和宋朝议和,希望通过结束战争压制宗弼,通过和谈的政绩压制您和希尹大人?”
“说下去。”
“而现在,和谈已经达成,他们,想动手了?”
宗干笑道:“那你再猜猜,他们的计划是什么?”
厉敏摇摇头
“如果他们想取而代之,把我们一网打尽,根本不需要撺掇亶儿去祭天,况且,大金国刚刚立国,根本经不起内乱……”
“所以,他们实际是想支走宗弼和希尹大人,趁皇上不在朝中,利用太宗一派在朝中的势力,除掉留守的太祖一派?然后再除掉掌握兵权的宗弼?”
“现在你知道,为什么宗弼要把你和亨亨安顿在我这里了吧?”
“那你们,做准备了吗?”
“你猜啊?”
“可是,宗弼和希尹大人都走了啊,朝中又是宗磐说了算……”
宗干笑道:“我说过,完颜家人缘最好的就是我……”
“是……完颜彀英?”
“说下去。”
“他因为原属国相势力得不到提升,所以需要接受你们的联合?”
宗干赞赏的看了厉敏一眼,道:“老四说的对,你确实很聪明。”
“我能问一个问题吗?”
“什么?”
“为什么,您会把这么机密的事情告诉我?”
“你猜猜看。”
“我不知道……”
宗干叹了口气,突然问:“宗弼今年多大了?”
“虚岁36。”
“那他还能活多久呢?”
“按照完颜家的传统,大约15年?”厉敏不解的道,“可是他身体好的很啊,活个80-90岁都没问题……”
宗干并不听厉敏的后半句,道:“如果宗弼立你为妃,你们的儿子就是宗弼的接班人,而宗弼就算活到了50岁,你们的儿子也不会超过15岁……”
“所以,他需要一个人……辅佐?”厉敏不确定的大睁着双眼,难道宗干是让她垂帘听政?
宗干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没有多说。
厉敏想问宗弼是不是想当皇帝,但她不敢问。话说回来,如果宗弼想当皇帝,宗干的养子熙宗要往哪里去呢?
当夜,宗磐果然借口有奸细潜入辽王府要求搜查。宗干这边则由完颜彀英出面与宗磐对峙。
完颜彀英是金国灭辽名将完颜银术可之子,与宗弼年纪相近,军功卓著,却因为隶属宗翰的国相军又不属近支皇族而屡受排挤。
其实以武力来看,彀英明显占优,但是宗干害怕形势持续恶化会导致金国内乱,不许彀英动武。宗磐这边一方面不甘心就此罢休,一方面害怕宗干等人秋后算账,也不肯撤退,反将辽王府封锁起来,希望辽王府不攻自乱。
厉敏问宗干祭天的队伍什么时候能回来,宗干不答。以希尹和宗弼的能力,盯住完颜昌和宗隽一点都不困难,但是往返到底要多久,谁也说不清楚。
厉敏之前从未见过彀英,只听说他因为头上长犄角被太祖阿骨打赏识。可厉敏观察了几天,也没看出彀英光秃秃的脑门上有什么像犄角的东西,只好自己问他关于犄角的问题。
彀英最初不知道厉敏的身份,便开玩笑说自己本来确实长了两个犄角,后来为了给阿爹续命把犄角砍了当药了。
厉敏皱眉道:“可是,你头上也没疤啊?”
“谁说没有,你摸摸!”彀英说着,真的把光脑门低下来任厉敏抚摸。他的汉语并不好,但厉敏忍了,因为他长得就不像汉人。
厉敏一本正经的摸了半天,才发现彀英满含笑意的眼睛里分明还有另一种东西,那一种东西,只能用“色迷迷”来形容。
厉敏怒道:“你看什么看,没见过美女啊!”
“美女不用来看——难道用来睡?”彀英眉开眼笑的道。
“滚!”
彀英并不生气,扯着厉敏道:“以前没见过你啊,你是汉人?”
“那又怎么样?”
彀英诡笑道:“我最喜欢汉女了……”
厉敏突然有了希尹式的愤怒,大力敲着彀英的脑门道:“你知不知道完颜家的男人都是怎么死的啊?”
“好色死的嘛。”彀英仍是满不在乎的道,“可是如果没有女人,长生不老也没什么意思啊。”
“你这么好色,你老婆们都不管吗?”
彀英极潇洒的甩了一下头,咧着嘴道:“本公子从来不把妨碍我快活的人带在身边……”
厉敏笑道:“你很可爱,不过我不是你的菜。”
“什么意思啊?”
“我是沈王府的人。”
彀英诧异道:“那个侧妃?”
厉敏点点头。
彀英敛了笑容,紧盯着厉敏道:“可惜,真可惜……”
“可惜什么?”
“宗弼郎君孩子那么少,怎么会善于取悦女人呢?”
“恶心!”厉敏穿越之后,还真是头一次见这么露骨的人,忍不住一脸厌恶。
彀英却似乎很习惯她的反应,一脸笑意的看着她的脸。
“你老这样调戏上级的老婆吗?”
“也不是没有……”
“后果呢?”
“后果就是有一次,宗弼郎君公报私仇,不仅不肯听我的建议,还在战场上用刀背砸我的兜鍪,结果丧失了打败吴玠、吴麟兄弟的机会。”
原来宗弼也戴过绿帽子!
厉敏不觉笑起来,道:“后来呢?”
“后来宗弼郎君就把那个姑娘赏给我了啊。”彀英说着,又笑眯眯的看着厉敏,一脸期待的样子。
“你放心好了,他绝不会把我赏给你的。”
“赏了我也不要。”
“为什么啊?”
“你的样子呢,看起来虽然只有二十几岁,实际上却早超过30岁了,我何必娶个老女回家,不过如果你想趁宗弼郎君不在找点乐子,我可以奉陪哦。”
“滚!”
祭天队伍这边,太祖一派和太宗一派都是相当着急上京的形势的,毕竟这不仅牵涉到权利斗争,还牵涉到整个家族的生死存亡。
希尹做主将他和宗干、宗弼等人对宗磐计划的猜测告诉了熙宗,熙宗年纪虽幼,却既看重亲情,当即决定返回上京,希望阻止太祖势力和太宗势力的火并。况且辽王府的亲信捎信来,说府里的粮食快没有了,祭天的队伍便立刻折了回来。
这边彀英虽然好色,却很是个快活的人,和厉敏相处的相当融洽,加上穿越回来的厉敏相对于古人口味偏重,对彀英露骨的言辞也就很有免疫力。
彀英喜欢宴乐,虽然形势危急,仍然命人吹打一番。厉敏没怎么见过女真人的民俗舞蹈,也兴冲冲的来看,看了一会,竟然大笑起来,椅子一歪摔在地上。
彀英笑道:“你很开心啊?”
厉敏兴起,命人在表演者的手绢四角缀上铜钱,然后,就更像“二人转”了。原来载歌载舞的二人转在金朝就有,只是金代时候的二人转,不是男女对唱,而是全由男子表演。
厉敏勉强能把手绢转起来,她把基本功教给表演者之后,就让他们勤加练习以后表演给宗弼看。
彀英本来很喜欢手绢翻飞的样子,却不爽厉敏对宗弼毫不掩饰的讨巧。
厉敏见向来没正形的彀英居然严肃起来,忍不住道:“你怎么了?”
“我和宗弼从小一起长大,一起参军,凭什么他做了右副元帅,而我得不到提拔……如果他不是皇子,我才不信女人们会喜欢他!”
厉敏愣了一下,道:“你嫉妒他?”
“我就是受不了他把泉儿赏赐给我的时候,那种自以为是的优越感!”
原来彀英喜欢泉儿,那可悲剧了,泉儿眼里心里就只有她主子,怎么可能跟别人走!
“泉儿好看吗?”厉敏问。
“你没见过她?”彀英微微吃了一惊,道,“她比你漂亮,可惜跟错了人……”
“我还以为泉儿只会杀人。”厉敏打趣道。
“宗弼如果是个男人,就不该那样对她!”彀英手上使劲,竟然把桌子抓下来一角。
厉敏不敢多说,愣愣的看着他。她认识的宗弼,虽然看着严肃,却一向温和,对她很纵容,差不多百依百顺,可他对别人,她也是亲眼见过的,真真狠辣。
“你和宗弼一起长大,那你们打架,谁赢得多?”
“他比我大嘛。”彀英见厉敏一脸喜色,皱眉道,“有什么了不起的,我那叫尊老爱幼!”
不知道为什么,厉敏觉得宗弼和彀英其实特别像,如果宗弼不是皇子,也会做个无忧无虑的好色将军吧,如果他只是普通人家的孩子,那么他即使不是嫡出,也不会这般深沉,这般没有安全感吧。彀英说的对,地位并不是什么大事,活得快活才是最重要的。好色也许确实是完颜家族的男人普遍短寿的重要原因,但如果完颜家族的男人不是那么频繁的卷入内斗和外斗,他们也不会那么容易“突然”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