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座以后,岳飞远远的看到厉敏和江淼坐在末席说笑,微微朝他们举了举酒杯。厉敏和江淼也还了礼。
酒过数巡,高宗问:“这点心可是桃花楼的?”
宦官道:“是。”
“朕早听说桃花楼的点心有名,今日一尝,果然名不虚传。”
“这桃花楼的名字,还是皇上钦赐的呢。”
“是啊,朕也记得。”
张俊趁机道:“自从皇上贵脚踏贱地,把臣的‘太平楼’改为‘桃花楼’,这桃花楼的生意是如花似锦,如火如荼啊,连最不起眼的点心,也变得花样翻新,皆大欢喜了。臣想,这繁花锦簇的桃花楼绝不是臣一人之力建成的,那是借了我盛世明君的福气啊!”
“是吗?朕倒听说,这桃花楼的点心,是那个女掌柜的主意。”
厉敏听张俊吃个点心都能拍出“盛世大宋”、“英明君主”了,吃饭的心情都没有了。听高宗问话,赶忙下席答道:“民女不过是仰仗皇上御赐的福气罢了。”
“哦,若真是这样,朕便多赐你些福气如何?”
“民女感激不尽!”
“那你想要些什么福气呢?”
“民女承蒙盛世明君和肱骨之臣的错爱,已经心满意足了,只愿我大宋能如张大人的桃花楼一般,繁花锦簇,蒸蒸日上!”
众臣一听,也都随声逢迎,一派和谐。
高宗正自得意,岳飞慨然道:“臣祝陛下早日恢复中原,迎回二圣,立不世之功,成千古帝业!”
此话一出,众人都愣了。
高宗想:好好一派秋高气爽的气象,全被他毁了!要不是看你屡建奇功,鬼才愿意搭理你这个乡巴佬!
秦桧等文臣想:武将就是武将,果然除了打仗什么都不会!连皇上的心思都猜不透,还想替皇上分忧,想功成身退,你有那么长命吗?
张俊等武将想:堂堂大宋,难道除了你岳飞再没别人了吗?恢复中原这等大事,也轮得到你这狂妄后生吗?
连江淼都想:这话说出来气氛怎么这么奇怪呢?
厉敏想:今天吃错药的怎么这么多!你丫非要拿这‘草棍儿’去戳老虎的鼻子眼啊。当下朗声道:“陛下圣明仁德,胸怀天下,又有满朝贤臣能将倾力辅佐,定能威震寰宇,一统江山!”
高宗心里疙疙瘩瘩的,也不好多说,只好趁势道:“望我大宋君臣一体,上下齐心,保万世基业,辟无限江山。”
众人听罢,山呼万岁。
厉敏想:这古人可真有意思,说这些P话,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当下悄悄对江淼说:“为什么天上有头牛在飞?”
江淼会意,忍俊不禁,好在两人在末席,也没人搭理。
当日,高宗搬下谕旨:狩猎所得最多者,赏黄金百两。
厉敏听了,灵机一动,下拜道:“民女闻:‘得黄金百,不如得季布诺’,今日民女斗胆:若所得最多,不求黄金百两,但求圣上一诺!”
高宗想:她是临安第一女商人,不求黄金倒也不奇怪,只是她一介女流,怎么可能拿这头筹呢?便道:“哦,你可有信心?”
“有!”
“说的这么干脆,那你可愿意告诉我你的计划吗?”
“民女不能,民女只求皇上一诺。”
“什么样的诺言?”
“民女还没想好。”
高宗沉吟:看她这副志在必得的样子,分明早有主意,此刻不肯说,定是不易实现。道:“哦?若是你以这千两黄金的承诺,要求裂土封侯,朕又岂能答应?”
“民女绝无此心!”
“好,朕可以答应你,但朕有几个条件。”
“皇上请说!”
“第一,你需是众人中所得猎物最多者!”
“是!”
“第二,你要的承诺,不能伤天害理,不能劳民伤财,不能有损国家!”
厉敏略一沉吟,道:“是!”
“好,若你真能拔这头筹,朕倒要听听你所求何事!”
厉敏想:赵老九胆子虽小,脑子却好使,这承诺虽然给了,‘最终解释权’却归他,这跟不给有什么区别!无论如何,走一步算一步吧。
江淼悄悄问厉敏道:“你行不行啊,我可拿不了第一!”
“怕什么,咱可用的人多着呢!”
“你搞什么名堂啊?”
“我不求财,不求名,只求我身边的人都好好的。”
“你想要‘丹书铁券’?可是‘不伤天害理,不劳民伤财,不有损国家’,这打击面太广了。”
“赵老九就是聪明过了头,才会对人这么戒备,他这个戒备法,收复的了失地才怪!”
“那他要是不同意,你有什么办法?”
“没有。”
“没有?”
“那你教我个办法?让他学嵇康学阮籍学竹林七贤弃破碎河山受难百姓而自清?任他学秦桧学张俊学满朝文武以模糊黑白曲意逢迎而自保?看他学屈原学贾谊学文人高士因不容于世不堕污浊而自绝?他是岳飞啊,不雪国仇,不报家恨,不救黎民,何以自处?”
“看不出来,你倒真是他的知音。要是他不解你这份心,我都要生气了。”江淼说着,心里居然有点落寞。他认识厉敏这么多年,从来只听她无一日懈怠的抱怨烨伟哥岳大哥,却忽视了这始终如一的不满背后她无微不至的关爱。这嘴硬心软的姑娘,就不怕伤心而死吗?
岳飞也不解厉敏的企图,找她问道:“你真有办法猎到最多猎物?”
“你说这满朝文武,谁最有可能猎到最多?”
岳飞不语。
“要是我问你要,你给不给?”
“你若要,我自然会给。只是我也没有十足把握。”
“你都没有十足把握?”
“别人我倒不怕,只是韩世忠韩少保也在,他力大无穷,又……”
“韩世忠也在?哪位是?”
岳飞指给厉敏看,竟是一位面如冠玉肤如凝脂身材魁梧双目有神的中年男子,厉敏奇道:“啊?他是武将?还是韩世忠?”
“是。听说他年轻时有一次下河游泳,被巨蟒缠住,他一气之下将巨蟒斩为数段,烹而食之,自此通体雪白,成了军中少有的美男子。”
厉敏沉吟道:“依我看——”
“什么?”
“他没你帅。”
岳飞初时看她一脸郑重,还以为她有什么重要的话要说,没想到她来了这么一句,一时有点摸不着头脑,满脸愕然。
厉敏笑道:“行了,我知道了。如果你将所得猎物尽数归我,我情愿出两百两黄金以充岳家军,如何?”
韩世忠比岳飞大十四岁,也是贫苦农民出身,18岁起入伍,精于骑射勇武过人,破西夏,俘方腊,功勋卓著,战功赫赫。
靖康之变(公元1127年)后,康王赵构在南京应天府即位,因为宠信纵容宦官康履及御营都统制兼枢密使王渊激起上自士大夫、军官下至百姓的普遍不满。建炎三年(公元1129年),为逃避完颜宗弼的“搜山检海抓赵构”,王渊建议高宗自扬州至镇江又逃到杭州,并擅用战船运送私人财宝,导致上万宋军及战马陷于敌营,扈从统制苗傅及威州刺史刘正彦联合军中其他将领发动兵变,先诛杀御营都统制兼枢密使王渊及宦官康履等人,又逼迫高宗禅位于年仅三岁的皇太子赵旉,随即将高宗羁押于显忠寺。不久,张浚等人得知情势有变,随即和韩世忠、张俊、刘光世等人联名传檄天下勤王,大举声讨苗刘二人,韩世忠因平叛首功授检校少保,迁武胜、昭庆两镇节度使,高宗御书“忠勇”赞扬其忠心,又封其夫人梁氏为护国夫人——一人兼两镇节度使及功臣之妻受封赏皆始于此。
同年(公元1129年)九月,宗弼攻破建康,直逼杭州。高宗又要逃跑,韩世忠直言高宗:“国家已失河北、山东,若又弃江淮,更有何地?”但高宗一心想保性命,对韩世忠的话听不进去,最后还是带领一群投降派官员南逃。临行前,任命韩世忠为浙西制置使,要他防守镇江。
次年(公元1130年),宗弼宣称“搜山检海”已毕,在临安等地大肆烧杀一番,由水中路经秀州、平江北返。此时,韩世忠正驻军松江、江湾、海口一带,闻金兵要渡江,便连夜调部队8000 人到镇江,在焦山寺和其他险要地方驻扎下来,并向完颜宗弼下了战书。
韩世忠又、见附近以金山龙王庙地势最好,料定金军会登山观察地形,便在龙王庙内外及岸边设伏,约定待战鼓响起,岸边伏兵首先杀入,庙兵随后出击,两面夹攻,捉拿敌人。当夜,果见5 个金军骑兵闯进庙内。埋伏的宋军看到一共只有5 个人,不待鼓响就奋勇冲出,结果抓了3个,跑了两个,其中那个身穿红袍,腰系玉带的,就是金军统帅完颜宗弼。
之后,韩世忠凭借长江天险及高大战船屡破金军,将完颜宗弼拦截48天。每次会战,韩世忠都站在一艘艨艟巨舰上亲自指挥,而他的夫人梁氏则身穿铠甲,擂鼓助威,宋军士气高涨,军威大震。
宗弼遣使表示愿将掠夺财物全部奉还,请求假道过江,韩世忠不许。
宗弼又说要把名马献给韩世忠,买条生路,韩世忠不许。
宗弼无奈,率部退驻黄天荡循老颧河故道一夜凿渠30里通到秦淮河,又被韩世忠追上。
宗弼无计可施,要求与韩世忠直接对话,乞求借道。
韩世忠回答道:“还我两宫,复我疆土,则以相全。”
宗弼不敢应承,张榜求计,一个姓王的福建人让他趁无风日以火箭焚烧韩世忠大船,终于逃出生天。此战之后,宗弼在金国碰到熟人便相与痛哭,诉说自己过江艰危,性命几休,这一战,也成为宗弼从主战派到主和派的转折点。
黄天荡一役,韩世忠以八千宋兵阻截10万金军48天,名声大声,拜检校少师,武成、感德军节度使,神武左军都统制,后晋为少保。其妻梁氏,虽是妓女出身,却巾帼不让须眉,在黄天荡与韩世忠并肩作战,亲为宋军将士擂鼓助威,使宋军士气大振,被封安国夫人和杨国夫人。
后梁氏多次随夫出征,绍兴五年(公元1135年)八月,因遭伏击力尽坠马而死。
厉敏想怪不得他眉头紧锁,原来刚死了老婆。老头真可怜,老婆才死了两个月,就要在这边赔笑脸。
算起来,厉敏已见过张俊、岳飞、韩世忠三位大将,张俊从来都是后背对着完颜宗弼,岳飞也没有和完颜宗弼正面交过手,只有韩世忠见过完颜宗弼本人,这个被后人无限神魔化的人到底长什么样呢?
厉敏打听清楚以后,径去求见韩世忠。韩世忠想我与这女商人素不相识,如今找我,所为何事呢?
见了面,厉敏再拜道:“民女此来,有一事相求。”
韩世忠急忙扶起厉敏,道:“陈老板何至于此,陈老板是张宣府倚重之人,连皇上也敬重三分,你又何必拜我?”
“民女此拜,一为公,二为私。为公,拜韩少保为国尽忠,为私,求韩少保助我夺魁!”
韩世忠之前并不认识厉敏,刚才听她在高宗面前夸口,只当她与自己的亡妻梁氏一样,是个武艺超群的女子,便道:“陈老板的意思,可是要我在狩猎时,手下留情?”
“民女不敢,民女只愿以两百两黄金,求少保之所得。”
韩世忠大奇,道:“今日在皇上面前,你情愿舍黄金百两而求圣上一诺。如今你又愿以黄金两百两求老夫之所得,恕老夫冒昧,陈老板可愿将所求之事透漏一二?”
“实不相瞒,民女想为故人,求一张丹书铁券。”
“但圣上已经说了,此承诺一不能伤天害理,而不能劳民伤财,三不能有损国家。姑娘就算要到了丹书铁券,也救不了身犯死罪之人啊。”
“民女知道,但是民女必须一试。”
“姑娘是为何人求这丹书铁券?”
“岳飞岳节使。”
韩世忠更奇,道:“岳节使在战场上所向披靡屡立战功,深得皇上信任,又怎用得着这丹书铁券?”
“少保可知道‘兔死狗烹’的道理?岳节使虽善战,却不谙圣意,如今战事紧张,朝廷不得不倚重他,但是一旦宋金议和,就难卜吉凶了。”
韩世忠听了,暗暗心惊,想她虽是一介女流,却颇有些见识,道:“你说出这话,就不怕老夫夺了岳节使的丹书铁券吗?”
厉敏迟疑一会儿,道:“民女另有一万全之策,可保少保性命,只是……少保未必愿意。”
“为什么?”
“少保可知秦将王翦汉相萧何之故事?”
“你是说,让我自毁名节?”
“秦王为灭楚,以举国之兵六十万交与大将王翦,王翦恐秦王疑忌,自毁名节,屡次向秦王求取田宅,使秦王相信他是个只求富贵并无野心之人,终于获得善终。丞相萧何,是汉代开国第一功臣,但因功高盖主,屡遭猜忌。他眼见韩信彭越被灭三族,为求自保,不惜与民争利,终于保得性命。王翦萧何均不是贪图小利之人,但是伴君如伴虎,臣子越是战功赫赫,主上越是坐立不安。吴王夫差逼死大夫子胥,越王勾践逼死谋臣文种,汉王刘邦更是对开国功臣大开杀戒。自古‘蜚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就是太祖皇帝,也要用‘杯酒释兵权’的法子巩固帝位。民女虽是一介女流,也知道‘急流勇退’‘明哲保身’的道理,若是少保肯听我一言,定可得善终。”
韩世忠暗暗叹讶,想她到底是和来头,竟然对君臣关系如此深知?大宋自立国以来,就重文轻武,极力压制武将,唯恐他们作乱。靖康之难以后,高宗为保帝位,连徽宗钦宗二位皇帝的性命都不顾,若不是国难当头,他和张俊、岳飞、刘光世、吴玠等人的性命说不定早就没了。
“你这话,可曾跟岳节使说过?”
“民女劝过他多次,他只不肯听。”
“岳节使虽然忠心为国,却实在不知变通。姑娘所说之事,老夫都记下了。希望姑娘,能如愿保住岳节使的命。”
“也希望韩少保能明哲保身,颐养天年。”
接连几天,岳飞韩世忠江淼都悄悄将狩猎所得置于厉敏帐内。江淼虽不及岳飞韩世忠勇武,却也所获颇丰,眼见厉敏离“丹书铁券”越来越近,江淼一边开心,一边却更加落寞。
他和厉敏认识这么多年,实际照顾厉敏的,一直是他而不是梁烨伟。他一直觉得,厉敏之所以放不下梁烨伟,只是因为她好胜心强,不肯接受梁烨伟根本不把她心上的现实。N年了,每隔几个月,他都会听到厉敏哭诉,说梁烨伟又如何如何了。N年,他以为他早就不在乎了,或者至少,早就习惯了。
厉敏也看出来江淼不爽,问了他几次,他都不肯说。厉敏道:“看不出来爷们也吃醋啊,突然看到一群各方面都比你强的男的,不适应了?”
厉敏平时拿江淼开涮,江淼从不生气,如今却大不相同,听她这般奚落,只觉堵得难受,嘴唇动了几下,终于铁着脸走了。
厉敏想这话虽然过分,也不至于此吧,怎么这次出来这么不爽呢,大姨夫来了?想苍井空了?想就说嘛,买个小妾也不贵。
江淼心里极难过,他虽然号称无欲无求,却毕竟是个男人。如今寄人篱下,武不能安邦,文不能定国,有何面目与岳飞韩世忠等人争功猎场之上。当下暗暗下定决心,定要在疆场上立功杀敌。
这天,厉敏让家人给自己按摩,她打猎的时候虽然可以装样子,马却是要骑的,连骑了数日,她已经快散架了。江淼平日不是个爱大开杀戒的人啊,怎么这几天跟疯了似的,他跟谁较劲呢?猎物那么多,会不会被皇上看出有假呢?还是偷偷扔一些,别到时候他让我现场猎一把。正想着,突然听到外面吵吵嚷嚷的,家人回报说:外面要处决违法的士兵呢,说是上夜的时候赌博。厉敏大惊,当下出了帐篷。皇帝的安全,是由张俊负责的,他今日大张旗鼓要杀人,莫非是想拿治军严明邀宠?
行刑时间将至,张俊故意搞的人尽皆知,想让高宗知道他对违法兵士绝不姑息。
厉敏也不顾江淼阻拦,冲到张俊面前,想求情却不知从何说起,毕竟军法如此,她又能说什么。
张俊看厉敏冲上来,问:“怎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