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他们……虽然触犯军法,但是何必为了这些小事,扰了皇上的雅兴……”
“默然,你可知道,他们身犯军法,就理当问斩。”
厉敏平时牙尖嘴利,此刻却慌乱不知所措,跪下道:“求大人网开一面……”
张俊正想表现一下治军严明,怎肯放过这么好的机会,当下义正辞严的道:“默然,军法如山,我虽身居高位,又岂能因私废公。你快点退下!”
“大人,他们……都是人命啊。”
张俊动情的道:“默然,我十六岁从军,驰骋疆场数十年,自问爱兵如子,岂不知人命可贵?但是我身负保卫大宋江山的重任,若不能治军从严,令行禁止,又怎能在疆场上战无不胜,所向披靡。你一介妇人,不懂军事我不怪你,小艾小茹,宝儿宁儿,把她拉开。”
家人听了,忙上来拉。厉敏被家人簇拥着走了几步,又折回来道:“大人,默然这一去,他们必死无疑,默然虽不是侩子手,又岂能良心得安。请大人网开一面,默然感激不尽!”
说着在几人旁边跪下,一副生死与共的架势。
早有人报与高宗,高宗听说厉敏要以死相救违法的兵士,匆匆赶来问询。
张俊是巴不得高宗亲来见证他有多会治军的,只是厉敏这一闹,他倒不确定高宗心里的打算了。这几个士兵不值什么,但万一揣错了圣意,可就弄巧成拙了。
厉敏见高宗来了,想这事闹大了,要是他不来,张俊还一定不会杀我。他来了,可就难说了。
高宗问道:“默然,你好大胆子,居然敢违抗军令!”
“民女不敢!民女……”
“皇上,她并非行伍中人,不能以违抗军令论处!”岳飞跪地道。
“那依你看,该怎么办呢?”
“违法士兵当死,她,她罪不至死!”
“张宣府,你怎么看呢?”
“臣以为……此事该由圣上决定,臣不敢多言。”
“韩少保,你觉得呢?”
“若按军法,这几个人确应处死!”
“默然,你怎么说?”
“求皇上开恩,饶他们一命!”
几个违法士兵听了,哭叫不迭,一边磕头一边求饶。
高宗道:“朕问你,你要朕饶了他们,有什么理由?”
“民女求皇上,法外开恩。”
高宗沉吟道:“诸位怎么看?”
“一切全凭圣上做主!”
“岳节使,你怎么看?”
“臣以为,国有国法,军有军规,今国耻未雪,二圣未归,更应该从严治军,纵圣上仁德亦不可姑息!”
“哦?就算默然以死相求也不能姑息?”
“这……法不容情,但是……”
“默然,你当真愿意与他们同生共死?”
厉敏后背发凉,颤声道:“求皇上开恩。”
“皇上,默然罪不至死!”岳飞急道。
张俊道:“宝儿宁儿,你们只管愣着干什么,快把你们主子拉开!”
家丁听了,又来拉厉敏。厉敏道:“默然若走了,终生良心不安,默然不能走。”
韩世忠道:“臣以为默然只是一介妇人,不值得动刀戈!”
“这一介妇人,不值得动刀戈,倒值得你们三员大将求情吗?”秦桧冷冷的说。
此话一出,全场鸦雀无声,连高宗也顿感凉意。
江淼急了,道:“皇上可曾记得您与默然的约定?”
“什么约定?”
“圣上曾答允默然,若默然所得猎物最多,便答应她一个请求……”
“好,若是她所得猎物最多,朕可以免她一死。”
“不可以,不可以用那个!”厉敏急道。
“哦?你现在都性命难保了,还想提别的条件?”
厉敏颤声道:“民女,死不足惜,只是,陛下狩猎原为开心,若为了这等小事大开杀戒,岂……岂不劳神?”
“这话早点说,也许有效,现在才说,晚了。”高宗漠然道,“朕给你两个选择,要不然,你跟他们一块死,要不然,你求朕免你一死。”
“求……求陛下开恩。”厉敏抖得脸色发白,高宗的目光却更加犀利了。
韩世忠按剑道:“你这妇人好不识好歹,本帅现在就结果了你,看你还有没有话说!”
说着嚯的起身,大踏步走在厉敏跟前,作势便斩。
岳飞大叫着扑过去抱住倒下的厉敏,细看之下才知道,原来只是被吓晕了。岳飞看到韩世忠冲他眨眼,心放下一半,又听韩世忠道:“陛下,她已经阻挡不了张宣府行使军法了。”
高宗沉吟道:“好吧,就如韩少保所奏,杀了他们吧。”
“且慢!”江淼冲一个年幼的士兵道,“你多大?”
“十……十……”
“十五岁以下不可以当兵,你不知道吗?”
那小孩还没反应过来,跪在地上只是发抖。
“算了,既然他还未满十五岁,就免他一死吧。”高宗冲那个小孩道,“从今以后你就跟着默然,好好报答她。”
高宗刚走,江淼忙查看厉敏,却见岳飞紧紧抱着她,根本没有松开的意思。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岳飞早抱起她往帐中去了。江淼眼看着自己的“责任”被人抱走,怅然若失,虽然他明知道厉敏是更希望这样的结果的。
厉敏醒来,半晌回不过神来,岳飞道:“这种事不是女儿家看的,以后千万不要再去。”
厉敏还是难受,道:“好好的几条人命,说杀就杀了……”
“军令如山。”
“金人和宋人都是人,为什么要打打杀杀?若没这战争,他们也许就不用枉死了。”
“金人侵我土地,杀我百姓,我大宋岂能饶他!”
“统治者之间的利益纠葛,和那些只为粮饷的小兵丁有什么关系?小兵丁真可怜,向前冲被敌人杀,向后跑被自己人杀,立了功是长官的,获了罪是连坐的。你不再是小兵丁,就忘了小兵丁的任人宰割吗?无权无势,无依无靠,无选择无尊严。”
“大丈夫一心,只该报效祖国,又怎能贪图小利!”
“为一个贪生怕死苟且偷安不管父兄生死的君主去死,不觉得可笑吗?”
岳飞听了大惊,连忙捂住她,道:“隔墙有耳!”
厉敏没精打采的看了他一眼,道:“你明知我说的对,为什么还要为一个这样的皇帝卖命,明知道‘兔死狗烹’,还要‘虽死不悔’?”
“岳飞虽是一介武夫,也知道保家卫国,岳飞从军,只为收复失地,一雪前耻,纵然圣上不修德,岳飞的志向,也绝不动摇。”
“如果,如果皇上真的要杀你,你也不后悔吗?”
“虽死不悔!”
厉敏心灰意冷,不耐烦的道:“我累了,你回去吧。”
岳飞还想说,厉敏脸色已经变了,横了他一眼道:“出去!”
岳飞讨了个没趣,默然离开。厉敏倒头便睡,连饭都没吃。
江淼没有去看厉敏,他倒是想,但是此一时,彼一时啊,他就算不知情,也该知趣啊。这么多年,这么一个他到死都不肯放手的人,突然就没了。
江淼在帐外游荡,看到小艾,想问又不知道问什么。小艾道:“公子为何不去看看?”
“我没必要看,她本来……也没什么事。”
“小姐生了好大的气呢。”
“怎么会呢?”
“我也不知道,她把岳节使都轰走了。”
“啊?岳节使说什么了?”
“还不就是平时那些话,他老说的啊,也许小姐听烦了?”
江淼心想,厉敏和岳飞的思想毕竟差了1000年,厉敏终于还是受不了岳飞一意孤行的“雪耻大志”了。可是军队作为国家机器,本来就是不允许太多个性的啊,不杀一儆百,又怎么能整齐划一呢。虽然P民的生命在这样的年代真的卑微可怜,但是当整个时代的价值观都是君权神授的时候,P民自己都未必知道自己死的不值吧。再者岳飞他生于这个时代,又怎么会知道,过个1000年,他的“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会被判为反人类罪?厉敏前几天还慷慨激昂的为他申辩,过个几天,时间的矛盾就又占上风了。这样的一对啊……
厉敏一觉醒来,已是满天繁星了。时值深秋,天气冷的倒也爽利。厉敏嫌帐里冷清,披衣出了帐门,一路走下去,初时还有巡逻的官兵,不久就渐渐的安静了。借着飘飘洒洒的星光,山川、草木、花鸟、虫鱼,都一起睡着了。不知是睡的太早还是睡的太沉,这清冷的空气里,分明满是闲适。看看这个静谧安详的世界,离了人群,离了篝火,多么清晰。
为什么自然造了人,又要将人隔绝呢?
人的需要明明如此简单,为什么要为了那些并不需要的东西互相残杀呢?
众生明明是平等的,为什么不管是压迫者,还是被压迫者,都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呢?
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
恬淡的生活如此简单却如此奢侈,那些开疆扩土的君王有没有想过,最多人追求的,不是四夷臣服,而是安居乐业呢?
厉敏在一截树桩上坐下,看着缀满星光的夜幕,每一点光,都照亮一个世界。另一个世界里的我,是否活在光明与希望里呢?
厉敏看到岳飞走近,欣然一笑,将树桩的另一半留给了他。
“你看这满天的星光,虽然有的明,有的暗,但是再黯淡的星光,也有闪耀的权利。生命也是一样,就算你有力量,也没有权利剥夺别人的存在。我知道你想报仇雪恨,但是统治者的贪婪和失败,为什么要两国百姓来承担呢?也许在你看来,天子是太阳,但是换一个时空,你的太阳也不过是颗不起眼的星星。天地如此之大,你的仇恨,虽然执着,却也狭隘。”
“可是,一味忍让,又怎能让我大宋子民免于屠戮呢?”
“你的行为,并没有错,是这个时代的观念错了。女娲娘娘刚把人造出来的时候,人只是一把把的泥土,没有呼吸,没有欲求。后来,女娲娘娘向泥土吹了一口气,人就有了生命,也有了感觉:肚子会饿,身体会累,阴阳需要调和。可是这需求是福,也是祸。这需求让我们摆脱了茹毛饮血,也让我们学会了自相残杀;这需求让我们制出了锦衣美食,也让我们分出了高低贵贱;这需求让我们学会了团结一致,也让我们造出了集权统治。最可怕的不是强权,而是制度。当人们将不公平看做理所当然,也就没有了‘申辩’的理由。”
岳飞还是不懂厉敏话里的意思,厉敏也不看他,仍是淡淡的说:“赵构被完颜宗弼追的下了海,回来以后照样可以当皇帝。那几个小兵丁只是在守卫一个不顾父兄死活不信忠臣义士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辈时偷了个懒,就看不到今天的星星了。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你说军法如山的时候,就没想过先冲进帐里把赵构杀了吗?”
岳飞目瞪口呆,一把抱住厉敏,道:“别乱说!别乱说!”
“你是怕我被诬谋反吗?”
“你在人前,巧舌如簧,你在人后,却……”
“人前说的是P话,人后说的才是真话。我最讨厌这里的一点,就是不管什么人,都是满嘴P话。”
岳飞无言以对,只把厉敏紧紧抱住,生怕她被人抢走。厉敏略一转头,与岳飞目光相接。岳飞心里一动,不知道该放手,还是该……
厉敏眼珠转了几转,顺势吻了他。
这一吻,只是一瞬间,这一瞬间,却让两个人都凌乱了:厉敏巴巴的等着岳飞回吻,岳飞却不敢吻她。末了,岳飞猛的起身,跪在了她脚下。
这回目瞪口呆的变成了厉敏,定格了半天,道:“你干嘛啊?”
“你愿意嫁我吗?”岳飞低着头道,“我……我对你……”
厉敏心慌意乱,想这回玩大了。不等岳飞说完,就急道:“别说了!我不愿意!”
岳飞吃了一惊,愣愣的看着她。
“我……我不是什么贞洁烈女,但是我,我绝不做人小老婆!”厉敏烦不自胜,抬腿踹了岳飞一脚,横冲直撞的走掉了。
这飞来的一脚,也让岳飞清醒过来,厉敏确实多次说过自己绝不会做妾,可是……
厉敏指望的是孤男寡女烈火干柴,岳飞却要临时买半价票,X!
这边厉敏也不知道走到哪里了,一看无人,倒有点怕了。天气这么冷,在外面过夜可不好。正发愁,有人给她披了件衣服。
厉敏回头一看,竟是萧朗,他怎么来了?那他刚才,全看见了?——偷情不成也有好处啊。厉敏心里有鬼,不敢看萧朗。又想知道他看到了多少,隔了半晌,问:“你,什么时候来的?”
“大人让我提前探路,确保圣驾安全。”
“那怎么,一直没见你啊?”
“我在你们前面。”
“那你今天,怎么……”
“我想看看你。”
他应该知道我跟岳飞刚才的事吧?现在出现,莫非他想乘人之危?姐姐可憋了N年了……
“你在想什么?”
“那个,”厉敏心里犹豫:我该不该搞这些不清不楚的事呢?
“我送你回去吧。”萧朗说着,拉着她往回走。
厉敏却站在原地,满心犹豫。
萧朗是个聪明人,已猜出她的意思,稍微试探一下,见她没有反抗的意思,也就无所顾忌了。
厉敏并没料到,这件她多年前并不在乎的事,如今会让她接受不了。萧朗越强势,厉敏越烦躁,忍了半天,终于用力推他道:“太冷了,改天吧。”
萧朗却并不松手,摁住她道:“你以为我真的是替身吗?”
厉敏心虚,道:“那你放开我。”
“你觉得可能吗?”
想不到当年天真纯洁善良美好的我,居然会沦落到跟人野合。
厉敏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划破了,在两人身上都留了不少血印。
岳飞见厉敏生气走掉了,不知道该不该追。愣了一会儿,到底怕她迷路,还是急匆匆的去找了。
找了半天,厉敏正在前面草丛里心烦意乱的打草呢。岳飞一碰她肩头,她就一掌打来,岳飞本能的抓住她的手腕,看她满手鲜血,赶快扯了一块布替她包扎。再看她另一手,也被乱草扎破了。
岳飞默默的包扎,厉敏默默的出神。
半晌,岳飞道:“回去吧。”
厉敏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怎么才来呢?但是他如果早来,会怎么样呢?
岳飞拉着她往回走,厉敏的烦躁早化为心虚,一路之上一言不发。
岳飞只当她放不下他已有妻室,道:“姑娘是个不让须眉的奇女子,岳飞配不上你,刚才岳飞行为鲁莽,冒犯了姑娘,你,你若是生气……”
“别说了,我难受。”
回到营帐,江淼也在。他担心厉敏,只说不出口。见她回来,起身就走。厉敏道:“你别走,我有话跟你说。”
岳飞很知趣的告辞离开。江淼看着凌乱不堪的厉敏,忍不住问:“你怎么搞成这个样子?”
厉敏笨拙的散开头发,又笨拙的脱掉外衣,低声道:“我跟萧朗睡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