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九,宋军清理战场,岳家军死伤惨重。虽然没有找到江淼的尸体,厉敏还是担心江淼的现状。
七月初十,哨兵再次在距离郾城五里的地方发现超过一千女真兵马,岳飞料定他们是奔岳家军的粮道去的,便亲率兵马前往迎敌。
一名侍从拦住他的马头道:“相公为国重臣,安危所系,奈何轻敌!”
岳飞急道:“你懂什么!我军已成孤军之势,若被他们截断粮道,一切皆休!”
说罢甩开侍从,便一马当先出城迎敌。
敌人摆开一字阵与岳家军相博。
岳飞看到敌阵之中有个穿紫袍的人,便集中兵力先把他砍死,然后分别冲垮了敌军的左右翼,迫使金军溃退,岳家军直追了二十多里,方才收兵回来。
厉敏虽然不懂军事,这两天也看出岳飞的忧虑,见他回来,道:“怎么回事?”
岳飞叹了一口气,突然有种想哭的冲动,冷静了半晌,才道:“大宋能打仗的通共就那么几位,连我们之间都互相拆台,大宋还有什么指望!”
“不是一直在打胜仗吗?”
“打胜仗凭的是岳家军的士气,张俊、王德撤兵以后,岳家军已陷孤军奋战。”
“不是派了人去请刘锜的救兵吗?”
“刘锜的救兵,怕是最早也要3天后才能到,而且他还要镇守顺昌城,只怕有心无力。”
“那其他人呢?吴玠和韩世忠呢?”
“吴玠镇守川陕,韩世忠镇守淮东,我也不知道他们现在战况如何。”
“去找驻军颍昌府王贵和张宪,会不会快一点?”
“兀术要的就是使分散岳家军的兵力,让我们首尾不能相顾,他好各个击破。”
“那朝廷呢?不会派援军吗?”
岳飞眉头紧锁,说实话,他之所以不肯撤军,就是在等朝廷的援兵策应,宋军总兵力是金军的几倍,只要诸将兵力北伐,宋军很快就能扭转局面,但是万一高宗不派救兵……
“情况,有多坏?”
“如果朝廷不派救兵,金军又阻断岳家军的归路,那不仅岳家军会全军覆没,连刘锜也……”
“金军阻断了岳家军的退路?”
“现在还没有——但是今天的一千金兵,只是个开始。”
厉敏安慰道:“要这样想,说不定朝廷来个全国总动员,鼓励大家一齐北上,然后岳家军就能在大宋军民的策应下势如破竹的击溃金军主力,然后收回河南、陕西,收回幽云十六州,收回徽钦二帝……就算,就算,朝廷不派人支援,只要我们还有退路,总能保存实力。”
“我毕生之努力,只为此举……”岳飞苦笑了一声,分外悲观起来,“若是朝廷有意策应,张宣府又怎会撤军……”
“也许,张俊撤军,是因为他想借金人之手除掉你,而不是皇上的旨意,说不定,皇上知道他陷害你,会把他撤职,然后让更多像你这样精忠报国的人提兵北上……”
岳飞虽然感激厉敏的安慰,却知道安慰只是安慰,高宗那样宠信张俊,不是因为他志大才疏,而是因为他懂得揣度圣意。
岳飞想起这些年他为了大宋出生入死,却比不过张俊这样的小人,忍不住落泪道:“皇上若肯北伐,也不会宠信张俊了”
“岳大哥,你这样年轻,还有很多机会……”
“这个打法,再打十次又能如何!——若是,若是岳家军亡师在此,便是我害了你。”
“别这么说,我愿意和你一起死,”厉敏含泪笑道,“我从很多年前,就常想,若是生不能同衾,那死能同穴也不错,况且,况且你也不会死在战场上……”
岳飞在厉敏额头上用力一吻,道:“对,我们谁都不要死在战场上,我们还要‘合妻百子报家国’呢!”
厉敏破涕为笑,道:“你还记得?
岳飞一边命张宪率兵赶来,一边命人每日巡逻,厉敏说的对,只要守住退路,就算朝廷不发援兵,岳家军也可以全身而退。
然而宗弼怎么可能就此放弃。
七月十三,大雨倾盆,滂沱的雨水将士卒们的视线遮蔽,杨再兴虽仍伤心江淼被俘的事,还是率领300骑兵出外巡逻。
杨再兴性格粗鲁坦荡,骁勇有余而谋略不足,因此岳飞虽然一直把他带在身边,却没有让他升为统制。后来杨再兴与江淼结为兄弟,对机智怪异的江淼言听计从,立了很多战功,江淼也被很快提升为统制。如今江淼被俘,杨再兴一边难过,一边却分明迷茫起来,这样大雨如注孤军奋战的处境,该何去何从。
行至小商河,杨再兴早已被雨水模糊的视线突然被黑压压的兵马填满。
杨再兴奋力抹去满脸的雨水,心里突然荒凉起来,这样众多的军马,别说是他这300人,就算岳飞亲率郾城的援军赶到,也是凶多吉少。然而若是挡不住这些金兵,岳家军就完了!杨再兴一边急遣人回报岳飞,一边列开阵势,准备与金军决一死战。他不如江淼机智,不知道若是江淼在此,他们会不会大获全胜,但是事已至此,只能拼死一搏了。
金军的统帅,不是别人,正是俘获了江淼的完颜亮。
他见杨再兴居然不知死活的列开了阵势,禁不住好笑,也让金军列阵迎战。
杨再兴见士卒中有人面露惧色,虽不善言辞,仍慨然道:“将士们,咱们岳家军岂是怕死的!”
众将士齐喊道:“不怕!”
杨再兴又道:“将士们,你们怕死吗?”
众将士齐喊道:“不怕!”
“你们怕死吗?”
“不怕!”
“那就让我们杀个痛快!”
说罢不顾兵力悬殊,率先冲入敌阵。
完颜亮最喜看这般困兽之斗,当下命人将杨再兴率领的300将士重重包围,一松一紧的打。
杨再兴自负骁勇,在金军中左右冲突,身背数创仍战斗不止。
郾城县的援军赶到之时,杨再兴已被团团包围。
岳飞亲率视死如归的郾城守军与气势汹汹的金军在瓢泼的大雨中殊死奋战。
金军势众,岳家军战的极其艰苦。
大雨淹没了众将士的嘶喊,岳家军身陷重重包围,虽然死战,却也渐渐力竭。
完颜亮十分得意的看着眼前的一切,连四叔都奈何不了的岳飞,竟然落在他手里。
岳飞眼见岳家军寡不敌众,虽不知刘锜和张宪的援兵何时才能到达,仍然大喊着让大家暂时退却。
众将士道:“不行啊,我们一退,杨再兴他们就全完了!”
可是此时此刻,除了撤军又有何办法。
完颜亮看到宋军后撤,急忙命骑兵追击。
然而完颜亮只专注于宋金交战,却忽视了倾盆的大雨,岳家军拼死抵抗金军的时候,小商河的河水已悄悄漫上河岸,等宋军撤退的时候,战场早已一片泥泞,而金军的骑兵,也已不能追击。
岳家军借大雨掩护退回郾城,而杨再兴与那300将士,全部殉国。
当天,完颜亮当着江淼的面焚烧宋军尸体,竟然从杨再兴的尸体中烧出箭簇2升。
江淼在完颜亮不遗余力的昼夜折磨中苦挨了5天,已经奄奄一息,看到杨再兴的尸体被焚,虽然悲愤,却早已说不出话,他连眼泪都流干了。
岳家军的形势变得更加严峻,以岳飞手里的兵力,突围出去也许并不困难,但如果他突围而走,王贵张宪他们没有了后路,岳家军的主力就完了。
厉敏见岳家军将士尽皆负伤,便故意道:“岳大哥,我收到江淼的密信,原来他早已找到援军,明天一早就能与咱们会师了!”
“真的!”岳飞大喜过望,也来不及细想,便问厉敏细节。
厉敏道:“他的密信就在帐里,你看了便知道!”
“好!”
岳飞急忙跟厉敏进到帐里,厉敏却趴在帐门口偷偷看岳家军将士的反应。
岳飞道:“他哪里找来的援兵?”
厉敏看到岳家军将士的精神果然振奋了不少,便老老实实的道:“我是看岳家军士气低落……”
岳飞叹了一口气,道:“我也觉得,不太可能有援兵……”
“张宪的援兵什么时候能到?”
“也许明天。”
“那我们还有机会啊,趁金军立足未稳,打他个措手不及。”
岳飞苦笑道:“你现在,也懂行军打仗的事了。”
“以郾城的兵力,突围出去并不困难,但我们一撤,颍昌府就与外界完全隔绝了。今天这一队金军,明明有能力吞掉郾城的岳家军,却没有攻城……”
“为什么?”
“我想,一是因为兀术并不清楚郾城还有多少兵力,不敢贸然再犯,二是因为他另有打算。”
“我还是不懂。”
“郾城的兵力,已经不足以对抗这队金兵,如果想保住郾城,就只能从颍昌府抽调兵力。可是那样一来,颍昌府的兵力就会削弱,如果兀术趁虚而入,击溃了岳家军在颍昌府的主力,那郾城,早晚是他的盘中物。”
“如果张宪赶来,能吃掉这队金军吗?”
“不知道。”
“也许,等他吃掉了这队金军,该哭的,就变成兀术了。”
“如果这队金军肯与我们决战,吃掉他们不是不可能,但是万一他们既不肯与我们交战,又不肯退却,颍昌府就危急了。”
岳飞看完颜亨居然住在厉敏帐里,不觉皱眉道:“你怎么让这个金人住在你帐里?”
“他还是个孩子,就是长得比较成熟。”
岳飞心下狐疑,道:“万一他……”
“放心。”
“那你知不知道他是谁?”
“大概也是个贵族公子吧。”
“你能不能做我的翻译,问他几个问题?”
厉敏面露难色,她早教完颜亨老老实实呆在她的帐里,无论如何不要让别人知道他懂汉语,更不能让别人知道他是宗弼的独子。
“怎么了?”
“他一个小孩能知道什么?”
“他这样年幼就如此骁勇,若不早除,恐留后患。”
“再怎么样,他是个孩子,你难道要对一个小孩下手吗?”
“上了战场,便是战士。”
“你不是答应过我,等仗打完了,就送他回去吗?”
岳飞看厉敏这般紧张,更加疑心,道:“他到底是谁?”
“就是个孩子。”
“他到底是谁!”
完颜亨本来极安静的呆在一边,如今见岳飞声色俱厉,忍不住护住厉敏道:“不许欺负我二娘!”
岳飞大吃一惊,道:“你懂汉语!”
厉敏急道:“他说的是女真语!”
“他说的明明是汉语!——他到底是谁?”
“是个孩子!”
完颜亨见厉敏为难,道:“二娘,我不怕死!”
厉敏道:“别乱说!”
完颜亨冲岳飞道:“你要杀便杀我,不许欺负我二娘!”
“你是谁?”
“完颜亨。”
“你姓完颜?完颜兀术是你什么人?”
“是我阿爹。”
岳飞惊的目瞪口呆,他知道“完颜”是金国的国姓,但他没想到,自己竟然俘虏了宗弼的儿子。
厉敏护着完颜亨道:“他就是个孩子,你不要伤害他!”
“你早就知道他是兀术的儿子,为什么不说!”
“他是个孩子,是个孩子,是个孩子!”
岳飞伸手就来抓完颜亨,完颜亨不顾厉敏的阻拦,赤手空拳和岳飞对抗。
岳飞不敢大意,徒手与他打斗。
完颜亨虽然只有12岁,气力却大的惊人,生生的接了岳飞五六十招,才被岳飞制住。
完颜亨双手被岳飞拗住,却只是不服,势如拼命。
岳飞到底不忍心,用力将他击昏在地,却不知道该怎么办。
厉敏见岳飞心软,赶忙护住完颜亨道:“你是岳家军的统帅,何必欺负一个孩子?”
岳飞也爱完颜亨的骁勇,但完颜亨是宗弼的儿子啊。
“若是明天兀术来犯,我先杀了他祭旗!”
“那你先杀了我算了!”
二人正闹着,部将欢天喜地的闯进来道:“来了,来了,真的来了!”
“什么来了?”
“援……援军,张宪的援军到了!”
岳飞疾奔出帐门,果见张宪领着援军冒着大雨赶到了郾城。
岳飞与诸将商议完颜亨的事,绝大多数人都想杀完颜亨祭旗。
岳飞下不了决心,就把完颜亨捆了派人看管起来。
第二天清早,岳飞和张宪与完颜亮展开激战,完颜亮腹背受敌,被迫退军,岳飞与张宪合兵一处,又追击了30余里,俘获杀死金军无数。
但是完颜亮的部队并没有被击溃,他仍然牵制着岳家军。
厉敏从俘虏口中得知江淼在完颜亮军中被折磨的快死了,便决定无论如何要把他救回来,但是岳飞不许她领完颜亨去换江淼。
厉敏不听,挣扎着要去。
岳飞心痛,只好抱住她,任她厮打。
厉敏痛哭着咬住岳飞的肩膀,岳飞虽然吃痛,却没有强她。
厉敏哭的一塌糊涂,岳飞没有半点办法。
厉敏哭累了,安静的睡在岳飞怀里,岳飞忧虑岳家军的前途,不知道朝廷的旨意,何时才能传到。他冒险抽调颍昌府的主力守卫岳家军的退路,虽然可以防止岳家军全军覆没,却也削弱了颍昌府的岳家军主力,一旦宗弼大军杀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