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绍兴四年年末到今,已经快5年了。江淼已经升任了岳家军统制,厉敏已经失去了一个孩子。不管上多少年学,总有长大的时候,厉敏和江淼在象牙塔里呆了太久的时间,以为这个世界也不过是这样,“一番风雨路三千”之后才知道,这世上的苦楚,远比电脑前的呼天抢地多得多。
江淼看到厉敏回来,大为惊异,他没有多问,只是让厉敏赶快去洞庭湖。
厉敏见到泉儿,也发现与其说泉儿像她,不如说她像那个惨死在螺旋桨下的绝代美女。人生有时候真的很操蛋,说好听点叫“你爱的人不爱你,爱你的人你不爱”,说难听点就是“每一个你想上的人背后都有一个上他(她)上的想吐的混蛋”,这山看着那山高,这边看着那边好。
人都说历史是进步的,一千年前兼并土地是一件值得大书特书的事,所以成吉思汗的杀戮没有人铭记,蒙古人的疆土却成了中华民族的骄傲。一千年后武力侵略的人都戴上了“反人类”的大帽子,惨遭屠杀的无辜平民被我们纪念,而以剖腹为荣的小日本被扔了原子弹;
一千年前死生是小失节事大,“灭十族”成就了方孝孺,赵构生母被辱的事也被历史遮掩。一千年后小三成立了“维权网”,在法律的私处饥渴着漏洞,而厉敏这个号称“知识分子”的人,也自欺欺人的半推半就的沦为了敌对方的小老婆——我以为我道德高尚,其实我TM太自恋了。
一千年前养尊处优的生活状态让人们相信精神境界比物质存在更值得珍惜,所以盛世气象中李白用天马行空谱写了千年的民族风度与骄傲,而国仇家恨里李煜也用敏感哀伤赢得了广泛的同情与纪念。一千年后一夜暴富的狗屎剧情让人们以为物质享受比精神追求更值得炫耀,所以一派和谐下李刚之子为拼爹时代开启了无尽的网络谩骂与攀比,而全民审丑时凤姐也用狂妄无知证明了P民的无聊与无奈。
“十年树木百年树人”,一夜暴富实现的是财富的积累,忽略的是精神的成长,中华民族在大起大落之后晃晕了脑袋,一方面我们的生活变得更科学、更先进、更富裕,一方面我们的精神却变得更无知,更自卑,更贫瘠。我们怀念着古人的开拓进取、一往无前,怀念着古人的潇洒神逸,不拘一格,怀念着古人的兼容并蓄、自信包容,可是这些传承千年享誉世界的精神气质如今为何变成了遗产呢,中华民族并没有灭亡,为什么我们不能宠辱不惊的走下去?
作为一个以知识分子自居的“现代人”,我的精神境界相较于古人实在不算高,然而我仍然相信,我存在是因为我有存在的必要和意义,如果那样,那么我仍要一步一步的走下去,正如我一步一步的走过来。
江淼和厉敏聊天,回忆了这些年的点点滴滴,说实话,这几年的事情,真比过去30年都要多彩奇异。
厉敏辞别了江淼,一路之上并没有马不停蹄,而是心事重重,一去两年,别来无恙?
岳飞在军中早接到消息说厉敏回来了,他身在军中,不便迎接,盼了多日,才等到姗姗来迟的厉敏。
岳飞抱厉敏下马,竟有点不好意思,尴尬的道:“一路可好?”
厉敏也有点尴尬,低头道:“好。”
岳飞不好意思打扰厉敏听小章报账,几次到了门口都没有进去。
厉敏迫不及待的过问账目,一是因为确实需要,更重要的,还是不好意思直接面对岳飞,这两年事情那么多,她该从何说起?
小章详细汇报了这两年的生意,不出厉敏所料,虽然小章把厉敏这两年几乎所有的收入都填给了张俊,还是没能堵上当年的口子。小章因为厉敏不在陆续裁撤了陈府的绝大多数家人,再加上这两年他大都呆在洞庭湖,陈府已经变得很荒芜。
厉敏问桃花楼的情况,小章无奈的说张俊几乎拿走了所有的股份,如今陈府的生意虽然看起来招摇,骨子里却早换过了主人。
厉敏心里憋闷,毕竟成为“临安第一女商人”是她一生最成功的事,虽然她明知自己不过是个傀儡。
小章说张俊这两年对陈府的冷落越来越明显,如果假账的事情爆出来,只怕他不会留情。
厉敏也早想过这种可能,可是假账就是假账,她收入最高的时候一年的也不到100万贯,如今生意缩水了大半,账面上却还缺了100多万贯,这要怎样才还得清?
当夜,岳飞请厉敏小酌,说李氏又有了身孕。
若是以前,厉敏就算不吃醋也会调侃两句,可她这次却没有说话:如果她的孩子还在,也许会和李氏差不多时候生产吧。她害死了自己的小孩和宗弼的侧妃,如今若无其事的坐在这里,算不算无耻?
小产那天她流了很多血,她能感到生命在她体内消失的痛楚。那个孩子还没机会看看这个广阔的世界,就永远的离开了。她上大学的时候老在各种场合看到“无痛人流”的广告,各种“方便快捷”和“永无后患”,可是小孩子是无辜的啊!她看到过被撕裂的胎儿的残肢,那比屠杀更可怕,可是无数的人却以这种杀戮谋生,当那些犯傻的姑娘吐槽自己为了某个男人人流N次的时候,她们有没有想过她们谈笑间肢解了自己的孩子呢?
宗弼没有让她看到自己的孩子,她不知道那是个男孩还是女孩。其实她真的很喜欢宗弼,可是他们的爱情注定要流产。也许孩子没了也好,反正活着也不会快乐,孩子啊,我欠你一条命,如果有来世,我情愿身份互换。
岳飞想她这两年吃了那么多苦,何苦逼她回忆,并没有多问。
厉敏问岳飞这两年做了什么,岳飞便将他合并淮西军失败,建议立储遭斥,反对议和未果,请求戍边不得,几次请辞被禁的事跟厉敏说了。
厉敏道:“岳大哥是个命运多舛的人,我这两年的“伤心事”和岳大哥一比,实在是不值一提。”
“我是个军人,以死报国是份内的事情,你一个姑娘家,实在不该无辜受累。”
厉敏还是心事重重,她没有受累,所以她愧疚。
“你不在的时候,我常想起我们在庐山的日子。我自二十岁投军,二十年来背井离乡出生入死,虽有家室,也是聚少离多。如今想来,只有那段时间才最踏实最安稳。”
“谁都希望过上平静安稳的生活,所以才需要像岳大哥这样的英雄。”
岳飞沉默了一会,道:“你的马很好。”
“你说雪火龙驹?”
“雪火龙驹当然好,”岳飞挠头道,“你送我的那匹也好。”
“雪火龙驹,是我委屈了它,不能物尽其用,可是……”
“我不是说这个——”
厉敏微一皱眉,想她也实在没说什么有意义的事啊。
岳飞张了几次口,道:“你记不记得我们试马那天,说过的话?”
厉敏怔了一下,没有回答。
“我们成亲吧。”岳飞握住厉敏的手说。
也许她该说她刚结束了一段婚姻,还没做好再次做别人小老婆的准备?
“你愿意嫁我吗?”
厉敏道:“岳大哥,我知道你对我好,可是,你是开府仪同三司,当朝太尉,又是侯爵,何必娶一个俘虏?”
“我知道你在金国受了很多苦……”
“我在金国,还见到了钦宗皇帝,和高宗皇帝的生母韦贤妃,他们比我苦的多。”
“他们如今怎么样了?”
“徽宗皇帝留下了很多怀念故国的诗词,钦宗皇帝的生活也好了很多。可怜那些嫔妃公主,大部分都被金国贵族侮辱糟蹋了,韦贤妃在金国生了两个小孩。”
岳飞心里大恸,道:“我辈九死一生也不过为了让二圣及诸王公早日脱离苦海,只可惜,只可惜当今圣上却只顾眼前安乐,不肯勉励北伐。”
“高宗并不是一个骄奢淫逸的人,他那么简朴,其实是想有所作为的,只是他的境况,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
“怎么讲?”
“江淼跟你说过‘土木堡之变’的故事:明英宗受宦官王振蛊惑御驾亲征,结果被瓦剌人俘虏,他的弟弟景宗在于谦等人的支持下登基称帝。后来北京之围解除,瓦剌人将英宗归还,英宗被软禁八年以后发动政变重新登基,处死了当年力挽狂澜的于谦。”
“他跟你说那个故事,并不是鼓励你舍生忘死,而是想告诉你,卷入皇家事务是不会有好结果的。”
“徽宗皇帝有31个儿子,34个女儿,既不宠爱高宗皇帝的生母韦贤妃,也不宠爱皇九子康王赵构。康王登基以后,所有的主战派都主张迎回二圣,可是二圣如果返还,高宗皇帝该何去何从?这是顾忌之一。再者金人手中掳有几乎整个赵氏皇族,如果他们被推到阵前,刀剑无眼,宋军该当如何?这是顾忌之二。三者金人已经先后在河南陕西二地扶植了张邦昌的伪楚和刘豫的伪齐两个傀儡政权,难保他们不再扶持第三个。面对对刘豫和张邦昌咱们当然可以叛国投敌为名加以剿灭,但是如果面对的是故主钦宗皇帝呢?汴京都在金人手里面,如果金人在汴京立钦宗为帝,南宋军民应当返归故地还是该拥立新主?”
“如果前两点顾忌还以靠另立新君稳定朝纲来排除,那第三点顾忌就真的没有办法了,因为汴京在他们手里,皇帝在他们手里,朝臣在他们手里,他们手里有恢复旧君的一切资源。如果钦宗在金人的扶持下复国,你难道可以喊着‘迎回二圣’去剿灭钦宗皇帝吗?难道高宗皇帝能心安理得在临安继续做他的皇帝吗?难道群臣可能在钦宗和高宗之间做出一个恰当的选择吗?”
“高宗皇帝之所以不热心于北伐,不是因为他不念靖康之耻,而是因为他考虑的更多的统治地位的稳固和延续,没有什么比这更重要。孟子有云:‘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孟子是圣人,可是他游说失败了,因为他的想法并不符合统治者的根本利益。”
“你屡屡上书请求北伐,却完全不明白高宗皇帝对于皇家事务的更深层次的忧虑与无奈,这只能让你与他的矛盾激化,而不能加深你们之间的理解和信任。”
“再者你作为领兵大将,本来就功高震主,你还把忤逆上意做的这么高调这么不留余地,皇上会怎么想你:拥兵自重,心怀不臣,要挟朝廷,跋扈不仁。”
岳飞听得后背发凉,道:“我并不敢有此心。”
“你不需要有此心,你需要的只是一个多疑的皇帝。他连父兄都可以不顾,怎么会把你一个武将放在眼里,何况你忤逆上意,拥兵自重。”
“岳大哥,我很对不起你,因为我把我的想法灌输给了你,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我可以那样想,而你不可以,因为我说什么都不会影响朝纲,而你手里却有大宋战斗力最强的岳家军。”
宗弼赶回京城,表面上弹劾完颜昌与南宋勾结,私下却向金熙宗汇报了宗磐、宗隽、完颜昌谋反的计划:
他本以为完颜昌催动议和只是因为不想太祖势力因军功做大,没想到他真的在为谋反创造没有外患的时机——难怪他那么大方。
宗弼又说起完颜昌与秦桧勾结的事情,说南宋君臣行事只看完颜昌的脸色,根本不把熙宗放在眼里,如果完颜昌发兵谋反,以南宋君臣那样轻佻的性格,难保不会趁火打劫。
完颜昌知道自己被完颜宗弼弹劾,本来还没怎么上心,后来听到密报说宗弼已经秘密扩充了军事实力,他才分外担心起来,与宗磐、宗隽商量之后便奔赴驻地去了。
宗磐本就是个志大才疏的人,听说宗弼想联合早已失势的国相势力跟他对抗,便决定先发制人除掉熙宗。
偏偏完颜希尹早在宗磐府上安插了人,得知宗磐不等完颜昌掌控了军队就要动手,便联合了宗干、宗弼,于绍兴九年(公元1139年)七月初一率先发动政变,领兵捕杀了宗磐、宗隽,又将宗磐的兄弟宗英、宗伟、宗孟等株连杀害。
完颜昌此时正在驻地,他是金穆宗完颜盈歌之子,开国功臣,又是左副元帅,举足轻重。宗弼怕他联合南宋举兵谋反,就先把他降职为燕京行台左丞相(与当年投降他的右丞相杜充同列,从这个职位来看,宗弼对待人接物刻薄的让人咬牙切齿的杜充还不错,心胸比宗翰宽大),又密奏熙宗应诛杀完颜昌,然后亲自秘密前往燕京,要杀他一个措手不及。
完颜昌被削职后果然气愤不已,他是开国元勋,怎么可能愿意与叛臣降将为伍。但他的同谋者宗磐、宗隽已死,他虽有兵权,却没有把握击败宗弼。事已至此,不如干脆联合南宋,反了吧。
谁知宗弼早防着他这招,不待完颜昌逃到祁州便把他抓了回来,将他和他的余党一网打尽。
完颜昌、完颜宗磐、完颜宗隽被诛杀后,服侍他们的几位公主被送进了皇宫,继续伺候金熙宗。
这之后,宗弼出任都元帅,封越国王,进封少保,成为金国的实际掌权者。
江淼在前线接到密报,急往洞庭湖与岳飞商量。
岳飞道:“完颜宗翰已死,兀术接连诛杀了完颜昌、完颜宗磐、完颜宗隽三位宗室,权势熏天,无人可比,莫非他想当皇帝?”
江淼沉吟道:“不好说,如果他想当皇帝,对我们未必是坏事。”
“你对他了解多少?”
“不多——也许可以问问犀利姐。”
江淼找到厉敏,告诉她宗弼诛杀三王的事。
厉敏不语。
江淼急道:“你不会护着你凯子吧?”
“我答应过他,不说不该说的话。况且我是个俘虏,有大帅把这种事情告诉俘虏的道理吗?”
“有大帅对俘虏那么言听计从的道理吗?——我不信你不知道。”
厉敏无奈道:“金国的权利斗争那么复杂,我哪有本事猜到结局。”
“咱们这边除了你,没人更了解兀术。”
厉敏抢白道:“那你去找泉儿呗,她跟兀术都不知道多少年了!”
江淼叹气道:“犀利姐,你丫不像个天真弱智小女生啊,兀术那样人,他对你可能是真心的吗?是,这两年他可能图你新鲜对你好,过两年呢,早把你忘了,你至于这么护着他吗!”
“对,他对我不可能是真心的,他就是图新鲜,他就是有征服欲,他就是拿我当宠物养,那又怎么了!我非要跟他不共戴天誓不两立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吗!我是不该跟他乱搞,我是不该做他小老婆,但是金人也是人,只有你们有隐私权吗?”
“这是两军交战!”
“我是一千年以后的人,我就不能保持中立啊!”
“那你去跟岳飞说啊。”
“你去说啊,说我跟兀术结了婚,还怀过他的孩子!”
“你疯了!”
“我疯了?”厉敏委屈道,“我疯了就好了,起码我不会记得这该死的时光。”
江淼道:“好了,好了,都过去了,别哭了。”
“你懂什么啊!”
江淼叹气道:“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你不想说就算了。不过,你要想明白,你跟兀术已经彻底完了,你跟岳飞还没完呢,你这么艰难才回来,难道只是为了看着岳飞死吗?”
“那你要我怎么办,把兀术杀了吗?”
“为什么不呢?你既然知道他不好对付,为什么不想办法除掉他,你是唯一有可能做到这一点的人。”
厉敏突然觉得江淼好可怕——他已经变成了一个如此成熟如此深沉的军人。
“想想我说的话,你可以念念不忘这些虚情假意,眼看着他逼死岳飞;也可以为了岳飞,置他于死地,只有他死了,岳飞才有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