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薛静兰回到卧房。
李言棠侧躺在床上酣睡,不知他移步到近前。
“言棠,原谅我的不辞而别,滇北战事紧急,我要立刻启程。你在这里好好安胎。放心,我会守护好疆土,不让西番侵扰踏足到楚云城。等我回来。”
薛静兰轻柔地牵起她的手,落下一吻。
他的脚步渐行渐远,躺在床上的李言棠缓缓睁开眼,一滴泪顺着眼角无声流下。
她知道他说谎,是怕她担心。就在前几天,黄家干娘还特意叮嘱她和薛侯,腹中胎儿往往七活八不活,也就是说,怀了七个月的孩子八成会活下来,但八个月的孩子早产却容易夭折。而她,腹中孩子刚好八个月。
他的所有顾忌和忧虑,她都懂。因为懂得,所以,她不能拆穿他。就算是他偷偷连夜出发,不能好好同他告别,也只能这样。
屋外月色微凉,李言棠心中结霜。
半个月后,有士卒送还一封平安信。薛静兰还在信中假装自己是去协理治水,说洪水冲走了很多村落屋舍,他只好率军搭建房屋,近两个月不能回家,他一切安好,让李言棠勿念。
李言棠将信捂在心口,久久不言。
“将军,侯爷说,请您也回封信给他,他就不会太挂念了。”送信的小士卒不忘使命。
展开纸,提起笔,李言棠不知该写些什么。说她很想他?太矫情了,而且也容易让他过于挂心从而分神。说她什么都知道了?这样不妥,白白害他徒增烦恼多惦念。
左思右想,她写下几行字,说自己一切安好,肚子里的孩子也很好,肚子渐渐大了,孩子不安分,经常踢她。还有两个月孩子就会降生了,但他们的名字还没取好,希望侯爷给孩子们取个名字。
信使远去,她的思绪也飘出很远。
十日后,正在院中散步的李言棠忽然发现脚下多出了一滩水。
“姐姐!姐姐快来!”她大声喊。
李千艳听闻奔赶过来,连忙将她扶到床上。
“娇儿!你和王嬷嬷准备剪刀和热水,多烧水,越多越好。钱伯,麻烦你喊我干娘来。”
不多时,大家都各自忙活起来。
李言棠无助地躺在床上,忍受着一阵又一阵的疼痛。她咬紧了牙关,没有喊出来。
“傻妹妹,疼就喊出来!”李千艳在一旁握紧了李言棠的手。
“我……我喊不出来。”从来不会叫屈喊疼,李言棠忘了怎么去宣泄所受的疼痛。
黄家阿婆前来,虽是制毒高手,也是医者,但她毕竟亲身经历的生产之事太少,也不知该做什么,只能紧张地在门口转悠。
“哦,对了,我想起来了,小梨前几天帮施针的那个陈老太婆是稳婆,我去找她!”黄阿婆还没走出院子,就被周梨拦了下来。
“阿婆,我去吧,我跑得会快点。”说完,周梨的身影消失在路口。
不多时,陈氏稳婆前来。她有条不紊地操持着准备事宜,每隔一会儿就掀开李言棠的衣裙查看。
疼痛越来越强烈,李言棠感觉肚子像是被挣开了一样,难以忍受。泪水从她眼眶淌下来,不是因为疼,而是因为薛静兰此时在千里之外。没有什么时候比现在更需要他的了,哪怕他只是握着她的手,她也会感到有无穷的力量。可偏偏,他不在身边。
“啊!”一阵剧痛后,李言棠感觉肚子一松。随即,“哇——”一声响亮的婴孩啼哭声音传来。她松了口气。
“恭喜夫人,是位公子!”稳婆抱着新生的婴孩给李言棠看。
“好。那下一个,什么时候能生?”李言棠虚弱地问。
“下,下一个?”稳婆慌乱了。“还有下一个?”
周梨在一旁解释。“我小姨怀的是双胎,还有一个没出生呢。”
稳婆一听喜上眉梢。“是吗?那可太好了!我们楚云城都快二十年没有接生出来双胎了!夫人,你缓口气,喝点水,一会儿疼的时候,接着用力!”
有了第一胎的经验,李言棠终于掌握了用力的恰当时候,没到一炷香的时间,第二个婴孩也呱呱坠地。
“恭喜夫人,这胎是位千金!儿女双全,夫人真是有福之人!”稳婆的话里带着笑意,让李言棠很欣慰。
娇儿领着稳婆退下领赏,房中除了李言棠,只留下李千艳母女和阿婆。
“言棠,这两个孩子很漂亮,你要不要看看?”李千艳抱着其中一个孩子,对妹妹说。
李言棠伸手接过孩子,侧身吻了吻这个新生的婴孩。
“小姨,你这几日操劳过度才早产的,身体不好,就不要给这两个孩子喂奶了。我明日就去找几个好奶娘,一定让我的弟弟妹妹吃得饱饱的。”周梨把胳膊抱着的另一婴孩也放到李言棠怀中。
“小梨,你长大了,考虑得比我周全。”李言棠扯出点苦笑,安慰身边的家人。
黄家阿婆看出她似乎有些难过。
“虽是早产,但平安生下两子,也是福气。你难过什么呢?”干娘问。
“他没能看到孩子们出生。”她遗憾地说。
三人都知道李言棠所言之人是谁,也无法安慰,只能转移她的思绪,夸了夸新生的孩子可爱。
转眼,两个孩子已经满月。但薛静兰却一直音信全无。
一开始,只是遗憾,到了后来,李言棠已经是满心的焦虑。
“小姨,明天就摆满月酒了,这两个孩子还没有名字呢。”周梨问坐在案前的李言棠。
“我会给他们起名字的。”
李言棠提笔,在纸上写下“安宁”二字。
“他们一个叫薛安,另一个叫薛宁?”周梨问。
李言棠摇摇头,写下“薛咏安”和“薛咏凝”两个名字。
“好听!”周梨开心地拿着两个名字去找弟弟妹妹。留李言棠一个人在案前继续怅惘。
“你在哪里?怎么不回信呢?孩子的名字我帮你取好了……”她自言自语。
两个婴孩的满月酒席,热闹又隆重,整个楚云城都萦绕在欢庆的喜气中。
第二天,李言棠将两个孩子托付给长姐,毅然决然地去了军营。她挑选了八千精兵听自己号令,下午启程北上,其余将士继续镇守楚云城。
八千骑兵浩浩荡荡地朝滇北奔赴,其势壮阔,让沿途的百姓都瞠目结舌。不顾旅途劳顿颠簸,李言棠率领部下不到十日便赶到滇北重镇卧龙岭下。
她领兵入城,直奔军中大营。
“不知将军亲自带兵前来,有失远迎,末将有罪!”昔日的李伍长今日的李校尉拱手称罪。
“废话少说。带我到中军帐。”李言棠严厉地白他一眼。
二人携六位部下要员来到中军帐中。
“侯爷人呢?”李言棠目光一扫,发现这中军帐中的一切摆设与薛静兰的习惯全然不一致。
“禀将军,侯爷他……”
“有话直说!”李言棠坐到上座,威严非常。
“禀将军,薛侯爷在一月前失踪了。”
“什么?失踪了?”李言棠瞪起眼睛。“把话说清楚。人怎么失踪的?”
李校尉回答说,薛候在一个月前与特伯族兵将交战,战斗激烈,特伯兵卒躲进深山,薛侯领兵万人一路跟随至深山。但第二天,突下大雨,山洪爆发,阻断了进山的路。而薛侯和万人部下都不知所踪。因为那深山多是险境,陡崖林立,江水湍急,丛林密布,猛兽成群,就算没有敌人,常人都很难安全脱身,加之敌人凶狠狡诈,又擅于在山林间作战,薛侯一行人,活着回来的希望不大。
“薛侯在出发前曾对属下说,若是他七日内不归,就要立即上报朝廷另派主将,同时……也要向楚云城报丧。”
“所以,他已经一去一月有余。”李言棠低沉地问。
“是。”
“那你为何没有按照他的吩咐上报?”李言棠怒不可遏。
李校尉立即跪倒在地。“山中凶险是不假,但薛侯武功高强,又有万人部下护在左右,属下不相信他会命丧山林!属下心里不甘,他不会这样死去——”
闻言,李言棠忍住悲痛,摆了摆手,让众人退下。
这日午后,她独自站到卧龙岭最高的山坡,遥望西边的崇山峻岭。那里,可能是他的安葬之处。
“若是我早点接受你的心意,我们是不是就能早点成亲生子了?是不是你就能看到咏安和咏凝降生?是不是,我就可以陪你一起出征了……”
西风凛冽,她迎着风恸哭起来。呼啸刮过耳边的大风不知,这山巅的女子为何如此伤心。青山无情,所以亘年长青。风雨无情,所以吹打任性。但人有情,所以会痛彻心扉,所以会后悔莫及。
被薛侯的应战击退,特伯族兵卒退回到高山中,再未侵扰过滇北百姓。
听着百姓们以歌颂扬薛侯的忠勇,李言棠恍若隔世。
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楚云城的,魂魄似乎被牵走,再也无法像往常一样言语行动。
“言棠!你清醒一点!你不能每天这样失魂落魄的!你还有两个孩子啊,你不能把他们两个丢在一旁?你还是个娘,要尽起做娘的责任来啊。”李千艳没办法,把两个孩子搬出来劝慰她。
李言棠擦了擦眼泪,点点头。
这天夜里,她把自己关在房中,含泪写下万字家书,上面详细写明了薛静兰戎马一生的英勇战绩和广阔的家国情怀,也记录下她和他相识、相爱的过程。
她将家书放在木盒里,交给周梨,说万一哪天她若也战死沙场,这封信便是让两个孩子能够记住父母的唯一念想。
“小姨,你看你,弄得跟写遗书一样,不要这样沮丧好不好嘛?”
以往周梨撒娇,李言棠都会笑着配合,但今天,她只摇摇头。
“你收好。世事无常,战场更是无情。我想让孩子们牢记他们父亲,若我能陪他们长大,那是最好,若我也战死沙场,不能让他们忘记他们的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