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晓夜的唇角终于牵起一丝弧度,却不知是悲是喜。
楚怀渊的眼睛盯着她那丝弧度,冷声:“现在,你肯说你究竟是为什么而来了吗?”
岳晓夜缓缓摇头,轻轻一笑:“现在说这个有什么意思呢?”
楚怀渊见她终是肯开口了,悄悄松了口气,却仍然恼怒道:“你把我耍得团团转很好玩吗?”
岳晓夜再次摇头。
她的眼睛,从楚怀渊出现开始,第一次对上了他的眼睛,她看着他恬静适然,一如以往:“不管怎样,跟你在一起这段日子是我最开心的时候,谢谢你!”
她语气轻柔,似充满甜蜜。
楚怀渊心中一痛,却仍咬牙道:“现在还骗我有什么意思?”
岳晓夜笑着摇头,不再说话了。
楚怀渊却忍不住道:“你到底想起了什么?”
岳晓夜屈膝抱肘,将头埋在臂弯里,良久不再出声。
楚怀渊突然深深叹了一口气,身子往牢房墙壁上一靠,放松下来,缓缓道:“其实我知道,你是有苦衷的,就像当初江回鸾一样。”
他看到岳晓夜的身子微震,却仍然没有出声。于是继续道:“其实我也是那天跟你一起听那个刺客头子叫,才知道原来她叫江回鸾。”
牢房里寂静无声,只有楚怀渊低沉的声音缓缓的响起:“我与她相识与战场,那是一场恶战。”
楚怀渊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惨烈:“我方虽然险胜,但损失惨重,而我也负伤脱离了大军,被几个敌方的探子盯上了。悄悄追踪我到一处山谷,欲将我生擒。”
岳晓夜一直没说话,但她能想像出当时的情景。东龙楚王,无敌战神,定时宁可死也不能落在敌人手中的。
楚怀渊接着道:“就在我战到最后一丝力气用完,准备自尽时,她出现了。杀了想擒拿我的人,背着奄奄一息的我,潜行三十里,将我送回中军大营。”
他的语气平淡自然,似乎只是叙述一件平常往事:“从那后,她经常出现在我的营里,她自称江湖儿女,素来敬慕英雄,这次只是偶尔遇见,所以才伸手相救。”
楚怀渊口中不停,耳朵却竖起来听到岳晓夜扭动身体的声音,嘴角扯上一丝笑容。她果然,对自己还是不能完全放下的。
于是继续道:“我也喜欢她性格爽快,一身功夫,比东都那些软绵绵的大家闺秀不知强了多少倍。天长日久,互生情意。”
他说到这里,突然停下不再说了。
岳晓夜的声音幽幽地响起:“后来呢。”
楚怀渊接着道:“她救我之时,正好是出师下山回闵家找母亲并报恩的,并不知闵家与我的关系。我亦以为她是江湖人,在东都一定呆不惯,我也不在乎这个王爷的身份,一旦成了亲,就随她逍遥江湖也不错。”
楚怀渊说到这里,再次停了下来,良久后他幽幽叹了口气道:“战场永远是最可怕的地方,我早已经厌倦这种生活,只不过,为了守护我的国家子民,有时候,必须以止杀。
人生世间,九转千机,不堕黄泉,永不言弃。”
他明显感觉到岳晓夜听到这几句话后身子颤了颤。
他继续道:“我在悬崖下听到你这几句话时,心中感触极深,觉得这几句话说出了战场上每一个士兵的遭遇。”
楚怀渊的眼睛,终于看到了岳晓夜望向自己的眼睛,咧咧嘴道:“那时我便觉得,也许老天爷待我不薄。”
纵是经历那一场身心俱伤的感情,仍然送来一个知情解意的王妃。
岳晓夜唇边扯起一丝淡笑,那又怎么样呢,现在这样的结局难道是他所愿的?
楚怀渊只盯着她的眼睛,眸光闪亮地接着道:“江回鸾因为母亲受制奉了闵家的命令伤了我的腿,还持恩不许我治,我便与她恩断义绝,从此两清。但是你——”
你虽然也骗了我,但你救了我的命,治好我的腿,纵有千般不是,却从未伤我分毫。
然而岳晓夜再次将头埋在了臂弯里,再也不看他一眼,又开始一句话也不说。
楚怀渊突然暴燥起来,他见过她的云淡风清、见过她的机灵古怪、见过她娇柔可爱,独独没见过她这般死气沉沉的样子。
他突然涌起一股冲动,大声道:“我知道你让余妈回去以给你父亲贺寿为名送了他一颗据说是十全大补丹的药,实际上是他身中奇毒的解药。
我知道从你昏迷醒后你想起了很多的事情,也做了很多事情,包括杀了闵家三人,夜探皇宫。
我还知道你把亲近的人都打发回大应,只留了一个肖健守在楚王府。你到底要干什么?难道只是准备死后让肖健将你送回大应?”
他见岳晓夜仍然一言不发,一动不动的不理他,突然从内心里升起一种害怕与无助。
江回鸾伤他害他时,他有伤心,有愤怒,有痛苦有恨意,甚至有杀人的冲动。但是面对这样的岳晓夜,他只觉得,害怕与无助。
他的心涌起一股无力感,声音渐渐低了下来,仿若喃喃自语:“你什么都不肯跟我说,你要我怎么办?”
“是谁跟我说,人生世间,千折百转,唯求心安,亘古不变!我以你为我的心安,现在,你要我怎么办?”
“是谁对我说:‘晨风暮雨,白首携乡里。最难求知音怎觅。遂一生平常意。
逐鹿天下何趣?不及邻家翁婿。清贫乐处无敌,何妨随心归去。’
现在你要弃我而去,你让我去跟谁‘白首携乡里’?”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无力。
然后突然像拼尽了全身的力气一般嘶吼了一句:
“岳晓夜,你回答我,你要我怎么办?”
接着整个人跟被掏空了力气一般,堆在墙角,缩成一团。眼泪,终是控制不住的从他的眼中流了出来。
五皇子府的大书房。
墙上的木制圆形九宫格,中间的数字,不知从何时由大大的“一”字变成了“二”。
司徒莫迪面容呆滞地看着墙上的字,口中喃喃道:“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他的身子骤然伏在桌子上,拳头用力捶打在桌面上,声嘶力竭的喊:“阿月,你怎么可以这样?这样对我?”
东龙天牢里。
楚怀渊放弃了所有的希望,如果一个人连话都不肯跟你说,你要怎么知道她内心深处的秘密呢?
他疲惫地闭上眼,心里想,大不了陪着她一路黄泉,阴间做一对夫妻好了。
天光似乎开始发亮了。燃了一夜的火把熄灭,反而让他看清对面一直抱膝而坐的身影。
岳晓夜动了,她抬头看了一眼小小的天窗,突然回头对楚怀渊道:“那天二师兄确实帮我解了毒,我从昏迷中醒来,想起了很多事。”
她的声音仍然那么轻柔淡雅,仿佛不是在天牢,而是仍置身于楚王府后花园的湖边那棵枝繁叶茂的大树下。
“我依稀觉得我小时候过得很快乐,虽然父亲没在身边,但母亲很疼我。
然后母亲就不见了,只记得她消失前曾用力搂着我,告诉我要好好活着,无论生存多么艰难,都要好好的,努力的活下去。
有个男人把我养大,同时教会我很多东西。
而学的最多的就是怎样杀人,怎样在保护好自己同时杀人,怎样用最快最有效的方法杀人。”
她想起无名山谷里的大岩坑,想起一起进去一百多却最后只剩几人的同伴,想起那一批批嗜血的恶狼。
她的声音中慢慢多了一丝坚忍:“当送来陪养的一百多人中只剩下我自己时,我再也忍不住想要逃离。”
岳晓夜的头在渐亮的晨光中抬了起来,对上了楚怀渊发亮的眸子:“但恰在那时,师父救了我,在师父那里,我看到了另一个我,真正的岳晓夜。”
楚怀渊的眼神透露出他的惊讶。
岳晓夜一笑,点头:“你猜的没错,我不是真的岳晓夜,我只是做得最好的一颗棋子。我的人生,从被找到那一刻起,就已经注定了结局。”
她晃着脑袋,似笑非笑地道:“至于我,究竟是谁呢?李家小三,张家小四?谁会在乎?”
她咯咯笑了两声,声音幽幽地:“可我永远记得母亲的话,在心底里告诉自己我要好好的,努力的活下去。”
楚怀渊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的脸咬着牙忍着自己不去问,她到底是谁。
岳晓夜轻笑再次看向楚怀渊:“现在你知道了,你喜欢的人根本就是假的。”
楚怀渊喉结滚动,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
岳晓夜继续道:“真正的岳晓夜天真又可爱,我一开始接近她就被她吸引了,她那么美好,那么可爱,我好希望自己能成为真正的她。”
楚怀渊听着她用平淡无波的语气讲述这越来越让人震惊的事实,不由自主的感觉毛骨悚然。
岳晓夜嘿嘿笑了笑:“可是真正的岳晓夜身患绝症,根本活不过十六岁的。
她六岁入门,从我投入师门我们很快成了无所不谈的好朋友,真正的姐妹。”
等我熟悉她的一切时,不知那个该死的男人怎么就找到了我,以我母亲的消息威胁我让我冒充岳晓夜。你可以想像我的反应有多么激烈。”
岳晓夜突然用手捂住了头,闭着眼睛脸上也出现痛苦的表情,楚怀渊担忧地看着她。
片刻后岳晓夜似平静下来,抬头看向楚怀渊的眼睛越发明亮,她神色认真地道:“我不是你要娶的岳晓夜,而是一个替身杀手,为了完成任务而来。”
她侥有兴味的看着他的脸问:“现在,你可还愿意为了这样一个女人放弃你东龙楚王的身份,与我共进退?”
楚怀渊的脑子乱成一团乱麻,他猜想一百种原因,也想不出最后是这样一个结果。
张了张嘴,半天他只吐出一个“我——”
岳晓夜扑哧一笑,明亮的晨光打在她的脸上,她的容颜在楚怀渊的眼中越发清晰起来。
岳晓夜调皮地对他眨了眨眼:“我清醒后就知道,一切不可能再回到从前,所以虽然不知是谁以我现在的父亲岳元帅身中奇毒为要胁,让我除掉闵家三父子,我就做了。
但他们又要我去皇宫偷九转连心弩和天机变。
我知道这样的事做完一件还会有下一件,永远不会完。我的一生,不想为了这么无聊的事浪费,也不想永远受制于人。
虽然我还是想不出为什么会中毒会得失心症又变成了岳晓夜,为什么还是有些事想不起来,一想就会头疼,但是我很累啦!”
岳晓夜往后一靠,倚坐在墙上,甜甜一笑:“所以,我不跟他们玩儿啦!”
楚怀渊心头一紧,忙道:“既然这样,你根本不必把自己搭进去。事情说清了,我会为你在皇上面前讨人情的。你毕竟救过我。”
岳晓夜笑着轻摇头:“不必麻烦你啦,我现在知道了,我要的不只是好好的活下去,我还要真正的自由!”
楚怀渊看到她嘴角流下的血迹大惊猛然站起扑到牢舍粗大的栏杆上急问:“你怎么了?”
岳晓夜轻轻一笑,伸出胳膊到从天牢的小窗中洒进来的一缕阳光中,张开手指掬起一缕阳光握在手心里,缓缓闭上了眼睛,她语声渐轻:“小渊,小渊,这世上根本就没有《天机变》这种东西,。
黑色的血从她的鼻孔、眼角、耳朵陆续流出。
牢房里响起楚怀渊惊呼声:“来人,快来人!”
她听到楚怀渊破门而出冲向自己的声音,无力低喃:“追寻真正的自由,也许只有死,才能让我心甘情愿放弃——”伸到阳光中的手,无力的垂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