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长莺飞,一晃而过,竟已过了一年。她曾以为多么难熬的日子,也这样熬过来了。
一切都没有变,时间还在走,风雨还会落。那个记忆深处的人,随着时间的流逝,留下的痕迹也逐渐淡去。
当她再回忆起步临风,回忆起那段他陪伴她的岁月,就好似是做了一个漫长又热烈的梦,一场载满了悲欢离合的梦。它是遗憾的,仓促的,可它也美好盛开过。
可当梦醒之际,幻境破灭,留给她的只有无尽的落寞与怀念。
有的人就是这样,你以为他离开你了,但实际上他早就变成了你的阳光,你的雨露,你的梦境。在不知不觉的时候,他已经变成了你的喜怒哀乐。
春暖花开,也是南黎国宴举办之际。天下未归一,国事繁多,宣帝便请来北越和西凉的使臣,一起商议要事。
天下有被世人尊称封的“四大名将”,有南黎的凤平大将军、唐观大将军,北越的罗桓大将军,西凉的纳兰召将军。这四个人皆是为各自君主打下江山,战功赫赫,威名昭著。不论三国之间的争斗,世人还是无比敬仰这些为定乱安民的大将军。
曾经的南黎有两大将军平定江山,宣帝自然无忧,可今时不同往日,宣帝将国库的大量金钱投入到皇陵和园林的建设上,南黎国库亏损,凤平也已死,若南黎再没了唐绍林撑住,那很快就会被北越和西凉得知南黎已然实力不足,而后起兵瓜分。
所以宣帝再次重用唐将军,将虎符归还给唐绍林,又加封了唐绍林为柱国大将军。
时机到了,也是她该开口的时候了。
书房内。
唐绍林端坐着,目光凝在那张国宴的帖子上,心绪不宁。他听到声响回过神来抬头看去,只见凤韶站在门口,他站起身开口道:“韶儿来了。”
凤韶走进屋内,行了礼恭敬的说道:“父亲安好。父亲可有空闲陪女儿下盘棋?”
这一年里他见凤韶一直都是郁郁寡欢,今个她难得有这个兴趣,他笑着回答道:“自然是好。”
唐将军为人行事直爽果断,凤韶也早有准备,约是一炷香的功夫局势已然明朗。
唐绍林看着棋盘越发投入,他的每一步,看似一步步在走向胜利,实际却是一步步走入凤韶的陷阱套路中,当他觉悟时,他的白子已被团团包围,无力回天。唐将军输的心服口服,他苦笑一声,把手中的白子放回棋笥里。
凤韶微微一笑,把棋子摆回上一步,启口道:“若是重来,这一步,父亲打算怎么走?”
唐将军极为认真的看着棋盘,过了许久,他深深的叹了一口气,说道:“怎么走都是输。”
“那既然不论怎么前行都是输,何不如后退呢?”唐绍林起先听了是满不在意的,毕竟他认为前行都是输,更何况是后退呢?可当他一直盯着棋盘,忽然灵光一现,凤韶的话此时才点醒了他。
凤韶看着唐将军犹如初醒的表情,微微笑道:“以退为进。”
随后,她站起身去看一旁正在煮的茶,边道:“当年皇上在殿前赐酒,有意提点唐家,也是那日我才恍然大悟,我们唐家在如今的格局里,不就是这般地步吗。”
“朝中局势变幻莫测,唐家百年基业,容不得半点闪失。既然棋子可以说弃就弃,那何不如做这下棋之人?”
唐将军眉头一跳,他抬头去看凤韶的脸上早没了往日的淡然,取而代之的是波谲云诡的神态,他连忙站起身去看门口,见周围无人,才呼出一口气,刚要出声呵斥,只听她继续道:“如今的南黎早已经不是那个国强民富的时代了,父亲的衷心落在皇上的眼里,是位高权重……”
唐绍林打断她的话,低声斥道:“休得胡言!”
凤韶拿起茶壶,淡笑道:“父亲不必担心,女儿敢开这个口,也定然是保证不会让旁人听了去。”
唐将军冷静了几分,他坐回位子上,肃声道:“以后这样大逆不道的话不许再说!”
凤韶也不急也不恼,她将衣诀里的信纸拿出放到桌案上,从容说道:“既然如此,那请父亲好好看看吧。”
唐将军一字一句仔细阅完后,震惊的看向凤韶,她淡定的斟了一盏茶,悠悠的开口道:“这些年来,恒王在盐业上动手脚,其党羽靠提携新人受贿,恒王一派权力垄断、贪污重金;而皇上呢,挪用国库的钱财豪修殿宇陵墓,光是强取豪夺的农民去修建陵墓就已经死了数百人!农民被掳去修建陵墓,仅靠家里妇女孩童和老人,粮食哪里还能产的丰足,而皇上却还课以重税,那些远离安阳的小城乡下早已经是民不聊生。这上面说的一桩桩一件件,全都是我派人仔细着搜查来的,人证物证俱在,绝无纰漏。”
天下大势分久必合,既然宣帝坐不好这个皇位,天下统一也是趁早的事。
当年她年少无知,父亲的衷心天地可鉴,可那又如何,不还是受猜忌被害死?如今她后有白楼,是信心十足,慕家也好,宣帝也罢,颠覆之路虽是非常吃力,可报仇之事是势在必得。
况且,她绝不会让唐家再走上凤家的老路。
“父亲,您在朝堂上数十年了,您一定非常清楚皇上的心性。我们这位陛下,善猜忌多疑虑,君臣际会,善始善终者甚少,功高震主,不能取信于君王,终致身死。纵之势已成,唐家位高权重,您想清者自清,可终究是怀璧其罪,只要唐家有造反的能力,这就是罪。”
唐绍林微微颤抖着放下手中的宣纸,许久后,他沉重的叹了一口气。
...
夕阳西下时分,正是国宴开始,觥筹交错之时。
宴席进行的热闹而流俗,丝竹之声不绝于耳,席间言语欢畅,其乐融融。然而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人人都无聊得紧,彼此之间不过寒暄敷衍,歌舞升平不假,却是宫中数见不鲜的东西,让人只烦不奇罢了。
“你瞧,那就是传闻中的璟王,看起来好生不凡,若是摘下面具,兴许是个美男子呢。”
一旁的官眷窃窃私语,凤韶闻言也留神了几分,手中攥着果子,认真地侧耳倾听。
另一女子不屑的语气说道:“你怎么不说他带着面具甚是奇怪,若他没毁容,为何要带着面具示人?”
“反正也与你我无关,听闻虽然皇上有意与北越联姻,但被西凉抢了先,外面都在说灵歆公主要与璟王定下婚约了呢。”
随即便有人反驳道:“不可能吧,我听说璟王甚受北越皇帝属意呢,兴许啊以后是他继承大宝,又怎么会娶异国女子呢。”
凤韶看着落在金灯玉影下的斑驳,目光苍凉空洞,随着沉重的心情思绪越发飘远。
忽然一个女声响起,灵歆公主推掉一旁婢女端上的酒壶,不耐烦的说道:“没想到这宴席当真无趣!”
皇后脸色一沉,这国宴是由皇后亲自操办,为的就是不失礼节,没想到被一个小女子当众指出,皇后脸色实在是忍耐不住。
灵歆公主嬉笑一声,对宣帝开口道:“陛下,我向来听闻南黎人能文善武,这宴席光是听曲儿赏舞的也是无趣,不如让我与你国的勇士比试一番,图个乐趣,如何?”
此话一出,全场哗然。
不知是灵歆公主太过天真,还是演技太好真演出一副真性情的样子,可这话落进了宣帝和大臣的耳朵里,明摆着是她要探南黎实力的底。
宣帝的脸色越发沉冷,他正在思量该如何回绝,只听灵歆公主追说道:“都说远来是客,我父皇也总说陛下善解人意,宽厚英明,想必陛下也不会拒绝我这小女子吧。”
灵歆公主话已至此,况且宣帝见一旁的纳兰召将军依然笑着饮酒,丝毫没有要阻拦灵歆的意思。他也是下不来台,只好答应,眼神示意身边的首侍刘堂去叫人来。
不大一会,刘堂就带领着五个身着素衣的男子走入席上,瞧那一个赛一个的身形高大,若是换了平常的闺阁女子许是看到腿都软了,灵歆公主到底是个有功底见过世面的,她毫不怯场,胸有成竹的走上殿中央。
只是不到半个时辰,灵歆公主接连打败了这一个个壮士,凤韶看那些壮士的出招应该并非营中将士,看着大概是大内高手亦或是禁卫军,可正是因为连这样的身手都接连败给灵歆公主一个女子,宣帝的脸色是越来越差。
恒王和皇后相视一眼,随后恒王会意的站起身,高声道:“灵歆公主果然是好身手,可我南黎真正的勇士还未上场呢。”
灵歆半信半疑的看向恒王,却也满是不以为然,恒王深意一笑,继续道:“众所皆知,我南黎有唐绍林大将军,都说虎父无犬子,唐将军的长子唐锦华更是我朝的威武将军。若是灵歆公主不介意,可以比上一比。”
凤韶眸色阴霾的垂下头去,恒王所举不过是想让他唐家丢尽脸面罢了,大哥的指甲当初被慕伯如拔掉,一年的时间里易幽费尽心力才医治的使大哥手指甲慢慢长出,如今还在适应阶段,更别说比武了。
“有意思,我也想看看。”众人顺着声音望去,才重视到落坐在西凉使臣对面的席上的人,便是璟王殿下。
他身着纹金紫广陵华袍,一身的贵气和傲然,但特别的是,他的左眼处带了一枚面具,可面具凸显着他的五官更加立体,薄唇这时漾着令人目眩的笑容。
姿容既好,神态亦佳。
凤韶不明步临风竟然附和,她不悦的抬眸,正好对上璟王投来的视线,二人相视交锋,明明日思夜想的人终于出现在眼前,可更多却是一种莫名的遥远感。
而步临风从宴席开始时视线就一直在凤韶身上,这一年的时间里他真的体会到什么叫相思成疾。她比他走时更瘦了几分,气质还是那般与此处格格不入的清冷孤僻,但又添了几分灵秀脱俗,犹如高山堆雪之上盛开的花。然而全程她都没有看他一眼,她要么是安静的吃果子,要么就是在愣神。急的步临风只好附和了灵歆公主的提议,唯盼能凭此收获她的视线。
片刻后,凤韶站起身高声道:“陛下容禀,臣女也对武功略通一二,还望陛下准许先让臣女上场,若是臣女败下阵来,再换兄长也可。”
唐锦华焦急万分,他压低声音道:“说什么呢,那大内高手都不是灵歆公主的对手,更何况你了,你不能上去。”
宣帝脸色阴沉的一言不发,他不在乎是谁上场比试,他在乎的是皇室的脸面,是南黎的体面。
而宣帝身边的皇后却是另一番心情,她是又惊又喜,正愁找不到地方对凤韶下手,她却自己送上门来。皇后微微一笑,对宣帝劝道:“唐小姐说的不无道理,想当年唐小姐可是在皇家赛试上拔得头筹,想必武功定然也是极好的。”
宣帝只觉头疼,他不耐烦的摆摆手。凤韶对唐将军点点头,随后快步走向殿中央。
凤韶斜步上前,袍袖一拂,朝灵歆冲了去。灵歆反应极快的接招,迅速的反被动为主动。灵歆牟足了力气本要给凤韶一拳,凤韶轻松的弯下腰避开,起身手腕一转用力一推,灵歆险些中招。旁人看了只以为是灵歆公主一直在进攻,实际上只有灵歆自己知道,她连接招都有些手忙脚乱的。
凤韶不想多费时间,几个闪身又陡然转向灵歆,同时内力前倾而出,灵歆捂着胸口连连后退。凤韶不愿再做纠缠,拱手说道:“公主承让了。”
灵歆自知的确胜负已定,怎么比也是如此结果,便也不无理取闹,凤韶微笑着福了福身,朝坐席上走去。
忽然她只觉身后一阵风起,她倏然回过身去,只见纳兰召将军一个跨步向她冲来,她反应过来时连忙身形一侧,纳兰召顺势送出一拳打在她的背上,这一招虚虚实实,后着甚多,仿佛是预料到她的出招而有所应对的。她还来不及躲闪或作调整,纳兰召已然伸出右拳。
此时一个身影不知从何处冲来挡在他二人中间,纳兰召连忙收手却被内力一震连退了几步。待凤韶回过神往前看去,只见璟王站在她前面,他身材挺秀高颀,将她整个人护在身后,侧脸有些凉薄和戏谑。
凤韶盯着他毫不迟疑的背影,璟王忽然背着一只手对她摆了摆,示意她退下,她知趣的悄然入席,待坐稳后再看去璟王早已出招,不出十招,纳兰召已经连连后退。
纳兰召惊叹北越的璟王竟有如此身手,他已经心神不定了,不适合再继续比下去,便作罢开口道:“璟王殿下好身手,但毕竟这是在宴席上,你我有机会再切磋罢。”
宣帝冷着脸,心想着这群人才意识到这是宴席吗,在国宴上如此大动干戈,根本是丝毫不把他放在眼里!宣帝勉强压下情绪,开口道:“将军所言极是,还是继续宴席罢。”
璟王勾起唇角,似笑非笑之态却透着层层荡漾的寒意,他冷冽的目光投向纳兰召,转身入座。
宴席歌舞继续,大殿内又是欢乐之景,众人敬酒谈笑,宴会才有该有的热闹。
一个婢女悄然走到凤韶身边,低声禀道:“唐小姐,怀王殿下在殿外等您。”
凤韶微微一愣,如此宴席她怎能这样冒然离场,况且若是被人看到了她见怀王,指不定就传成了她和怀王私会。
那婢女看出她不乐意去,便继续道:“怀王殿下说有要事相告,务必要见到您,一直在殿外等着呢。”
看这架势,好像倒是她不去他便不走了似的,凤韶低声对唐夫人道:“娘,我方才比试有些累了,想去外面透个气再回来。”
唐夫人道:“好吧,那你只去给官眷准备休息的侧殿,切勿乱走。”
她点点头,跟随那婢女悄然离开,殊不知大殿里多少暗中的眼睛正盯着她。
凤韶被宫女引到殿外后的长廊上,那宫女福福身告退,怀王听到声音缓缓转过身,他笑着递出一朵杜鹃花,开口道:“月色很美,花也很美,你更美。”
凤韶愣了愣,她尴尬的眨了眨眼,怀王慢步靠近她,在他心里的确如此,这个女子有才华有心术,他今夜喝了些酒看着她更为动心。
怀王一把搂住她的腰,说道:“本王真的很欣赏你。”
她厌恶的推开他,怀王却越发使力,她刚气急败坏的要用力,忽然身后有男声响起,只听道:“怀王殿下好兴致。”
怀王下意识的一慌乱松开凤韶,她也是惊的连忙回头去看,只见璟王站在长廊尽头一脸笑意的看着他们二人。
怀王目光复杂的看向璟王,片刻后,深意的问道:“璟王怎么在这?”
璟王似笑非笑的倚在墙边,他答非所问的说:“皇上在宴席上寻怀王呢。”
怀王没有动作,明显是不相信璟王的话,好好的国宴皇上没事找他做什么,凤韶心下会意步临风在帮她解围,她连忙福身说道:“恭送怀王殿下。”
怀王转头看了一眼凤韶,深意道:“改日本王再来找你。”
凤韶看着怀王离去,放松的呼出一口气,她站起身欲要离去,步临风拦道:“我可是帮唐小姐解了围,唐小姐连句谢都没有就走了?”
凤韶仍未抬眼去瞧他,行礼道谢后便要离开,步临风抓住她的手臂,颓然不解道:“你怎么了?”
“姑娘?”易念匆匆赶来,她见到璟王先是一愣,随即禀道:“姑娘,宴席快结束了,夫人叫您回去呢。”
凤韶剥开他抓着她的手,不再做过多停留,一言不发的带着易念离开此处。
直到那抹身影消失在拐弯处,步临风缓缓蹲下身捡起地上的那朵杜鹃花,他放在鼻尖轻轻一嗅,脸色也随之一点一点的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