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久别重逢
袁纾的窗户格子,已数到了第三遍,正当她数到九百二十一个格子的时候,马车驾前的马突然一声长嘶,马车也猝然而停。
袁纾连忙起身开了窗户看向车前。
路中央的那盏红灯笼依然刺眼。
灯笼是死物件,它不会自己跳到路中央,更不会在深夜突然亮起。这盏灯笼当然也不会,此刻,它正被握在一个小孩子手上。
一个穿着玄色道袍却扎着三个冲天小辫的小男孩。
小男孩浑身上下都透露着奇异,左手抱着一个道家的拂尘,那拂尘的须穗,比他的个头还要高一些,长长地拖在地上蜿蜒成一个圆圈。右手上,则握着那个火红火红的大灯笼,灯笼足有他半个身子高大,几乎要挡住了他的全身。
小男孩不说话,只顾着嘿嘿地傻笑,他长得本就可爱,雪白的肤色像年画上的福气娃娃,一笑起来更显福相,两颊上还有深深的小酒窝。若在平日里遇到,任是谁都会忍不住捏捏他的脸,可这样可亲的小男孩,实在不该出现在深夜的荒山上。
老任即便胆大如虎,心里也难免怵了一怵,听到窗户响,并不敢问话,只下车站到了窗户边上看着露头的袁纾请她示下。
袁纾正愁车里闷得无趣,见此情景,非但不惊慌,反而越兴奋,大声道:“小孩儿!你在路上做什么?你不怕这马车踩到你吗?”
小男孩嘿嘿笑着摇了摇头,他头上的三根冲天辫也跟着晃来晃去,辫子头上还扎了三个银铃,晃起来“叮叮当当”一阵作响,在寂静的黑夜里更显诡异。
车里的清欢和袁纡醒了过来,清欢趴到了袁纾肩上,袁纡则打开了另一扇窗户。
袁纾道:“你当真不怕这大马车吗?”
小男孩嘿嘿道:“我只怕,这马踩我的话,会踩坏了它的脚,我可赔不起。”
袁纾觉得有趣极了,笑道:“你是谁家的孩子?这么晚了不回家,家里人不会着急吗?”
小男孩嘿嘿地摇着头,闪烁的大眼睛转了转,又道:“我根本没有家里人,又怎么会有家里人为我着急?”
袁纾道:“可不管你有没有家里人,现在都太晚了,你不该待在这里,你该回家了。”
小男孩道:“回家?嘿嘿,我刚从家里出来,为什么要回家?”
这小男孩看着是个孩子,可他说的话,却句句出人意料,胆子更是大得出奇,清欢越听越觉得奇怪,插嘴问道:“小孩儿,姐姐问你,你从家里出来是来做什么的?”
小男孩脸上的酒窝笑得更深,道:“出来找你们。”
这小男孩说的话,虽然句句出人意料,可最让人想不到的,还是这一句。
老任脸上的表情,已经换了好几换,此时更是摸不着头脑。
袁纾神色一变,问道:“找我们?你是出来找我们的?”
小男孩狠狠地点了点头,道:“是!”
袁纡终于忍不住,道:“你知道我们都是谁?”
小男孩又点头,道:“你,当今王子,袁纡;她,当今公主,袁纾;至于她嘛,叫雯儿,如今改名清欢。我说的,可对?”
袁纡、袁纾和清欢听得发怔,脸色变得最难看的,却是老任。原来金玉堂并没有告诉老任这三人的真实身份,老任想不到也不敢细想,自己这十日来伺候的,居然是明日的天子,心下一阵慌乱。
小男孩嘴并没有停,打灯笼的手举了一举,道:“我知道你们的身份,可你们却压根不知道我是谁,对么?”
他是谁,袁纡三人当然不知道,非但不知道,简直连见都没见过这样一个打扮奇特的小男孩。
袁纾道:“你是不是能告诉姐姐,你到底是谁呢?”
小男孩道:“姐姐,我看三人之中,就你比较聪明,不如你来猜猜,我是谁?”
袁纾瞥了一眼被打趣的袁纡和清欢,失笑道:“我猜不出。”
小男孩大失所望地叹气,道:“我是谁,说了你也不会知道。”
袁纡道:“既然如此,是谁让你来找我们的?”
小男孩又笑了起来,道:“看来你并不比姐姐笨多少,的确是有人叫我来找你们的。”
袁纡道:“你是不是想带我们去见那人?”
小男孩认真点头,笑道:“你怎么越来越聪明了,再这样下去,迟早有一天,你会变得比我更聪明的。”
袁纾和清欢憋不住笑出了声,袁纡也只好苦笑。
小男孩却已经转身,回头道:“咱们出发吧。”
老任从惊愕中回神,看了看小男孩,又看了看车窗上倚着的袁纾。
袁纾拍手对老任道:“老任,赶车。”
清欢道:“姐姐,这孩子不是一般人,此去怕有意外。”
袁纾掖了掖清欢身上的绒被,道:“咱们这几天赶路赶得叫人心烦,出来历练,却逃命似的疯赶,如今兰川就在眼前,不用着急赶路。没人惹我们也就罢了,如今有人指名道姓找上门来,难道不理么?你就不好奇谁是这小男孩的主人?”
袁纡道:“这小孩知道我们的身份,深夜站在路中央,想来是有心人安排他等候多时了。如此盛情与计算,要害我们不是难事,今日不去,对方也必能再寻一千个机会找上门来,不如今日坦诚一见,解了心中疑惑,免了以后的大费周章。只管前去便是,无妨。”
袁纡前面的话是安清欢的心,最后一句,却是说给老任听的,老任自然明白王子之命不可违逆,纵然心中万般疑虑,毕竟还是闭嘴打马跟上了小男孩的脚步。
袁纾还露着头在窗外,对小男孩道:“我们要去哪里?”
小男孩抬起拿拂尘的手,对着丘陵深处远远一指,道:“那里。”
深夜如漆,明月如灯。
这一片丘陵好似就在灯下,可直到马车越过了眼前整片的荒草地,丘陵才走到了眼前,而眼前的丘陵不仅有真正的灯,还有一个挂着灯的院落隐入其间。
院落并不是很大,矮矮两道石墙,围着三间小石屋,正当中的那间最大,看来也不过区区方寸之地。最大的房间,侧边有两扇窗户,窗户被纸糊住,只依稀看得到屋中摇曳的烛光。
到底是什么人,会在这样的地方等他们?
清欢扶着袁纾下了车,袁纡问小男孩道:“等我们的人就在里面?”
小男孩点了点头,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屋子里已经有语声传出。
“是不是两位殿下到了?”
居然是一个女子的声音,但这声音却不见柔媚语调,反而充斥着一派男儿的豪爽气概。
袁纾似乎觉得这声音听起来略为耳熟,可就是想不起来,这究竟是谁的声音。
狭小的石屋,被厚重的水色帷幔隔成了两层,门口对着的外层,靠西的窗户下摆着一条长凳,凳上刀剑刻痕不少,像是练家子平日里练功的木具。凳边是一架书柜,柜上搁着不少厚重的竹简,柜子旁靠内的墙边还摆了一架香炉,一个矮几,矮几上摆的,不是古玩摆件,而是一柄长剑,矮几旁的方桌上,角落里放着一套精致的紫砂壶茶具,当中的茶壶正在呼呼冒着热气,茶具旁还有一局残棋,方桌侧边分别摆了四个圆凳。
每样东西显然都是特意摆放过的,每样东西都摆在最趁手最方便的地方。
袁纾三人刚刚走到方桌旁,屋子门口吹来一阵凉风,风吹动了帷幔,帷幔上映出的人影也前后摆动,那人显然就在帷幔的背后。
袁纡大气也不敢出,只见那小男孩走上前拉开了帷幔。
帷幔的背后,是一条长榻,长榻前摆着一个烧得极旺的火盆,长榻上铺的,只有薄薄一层竹席,一个女孩子正侧坐在这条简朴的长榻上。
一个英气逼人的女孩子,头上挽着少年才戴的紫金白玉冠,妆容清简,长眉入鬓,身上穿的,是一件紫金色的箭衣,腰上配的,也是成套的紫金白玉带,恍然一看,倒像是刚从马场回来的贵族公子。但,哪里的公子能有如此标志的五官?
帷幔一拉开,这贵公子般的女孩就立刻从榻上跳了下来,大笑道:“你们终于来了!”
清欢瞧得发愣,袁纡和袁纾也惊喜得说不出话来,他们再也想不到,在这小石屋等他们的,居然是安北琼王的小女儿,也是他们的小表妹——袁纷。
袁纷看他们愣神,转头对小男孩道:“林铛儿,快给两位殿下倒茶。”
林铛儿还在嘿嘿地笑着,将长长的拂尘放在了长塌一头,转身便去倒茶。
袁纾先叫道:“纷儿妹妹!怎么会是你?!”
袁纷大笑,道:“纾姐姐,纡哥哥,没想到吧,在这里等着招待二位贵客的,居然是我。”
袁纷的父亲琼王,是当今王上一胞双生的龙凤胎弟弟,在二十多年前的立储游历中,与王上合作无间,当年的风头丝毫不亚于王上,最后的立储决议据说也只是以微弱的劣势败给了姐姐,太上王体贴他一番苦历,亲口封他为琼王,并把天祐占地最广的安北州全境分给了他。琼王也不辜负太上王和姐姐的期望,来到封地的第一件事,便是收复安北州北面虎视眈眈的戗国,自此之后,安北州清平十数年。
琼王膝下,共两男一女三个子女,三人皆是琼王妃一人所出。琼王与琼王妃,郎才女貌,本是人人艳羡的一对儿,但据传当年琼王妃诞下小女儿之时,因难产而亡。琼王心痛不已,这幸存的袁纷,便成为他最珍爱的掌上明珠。而袁纷幼时,琼王常年出外打仗,太上王亦心疼当时最小的孙女无父母照管,便下令接了袁纷到昌安王宫,与袁纡袁纾一同将养长大,直长到七八岁才送回琼王府中。
袁纾多年未见这位表亲的妹妹,喜悦之情溢于言表,袁纷又何尝不是如此,二人小时候性格便十分契合,长大了更是说不出的亲切,直拉着手又是笑又是哭。袁纡站在一旁,心内也十分高兴,看着她二人只是微笑。
袁纾道:“好妹妹,多年不见,想死我了。你怎么越长越俊,如今倒长成个出挑的翩翩佳公子了!”
袁纷道:“纾姐姐,你嘴还是这么快。我觉得我没怎么变,倒是你,天仙一样,和姑姑别无二致,一年以后,说不定就是我的王上了。”
袁纾大笑,朝着旁边的袁纡努了努嘴。
袁纷好像此刻才看到袁纡般扭扭捏捏地作了个揖,大声道:“纡哥哥好!见过纡哥哥。”
袁纡看她做作,知道是故意作弄自己,道:“纷妹妹多礼,长成大姑娘了。”
袁纷掸了掸自己的衣服,正了正自己头上的紫金白玉冠,嘻笑道:“是么?纡哥哥,这是你的心里话?你不嫌我比以前更不像话了吗?”
袁纡干咳了两声,道:“多少年前的事,纷妹妹还在记仇?”
袁纷笑道:“妹妹岂敢记未来王上的仇?只是看纡哥哥,如今越发沉稳有度,颇有些王者风范了。”
袁纾知道袁纷从小最爱跟袁纡斗嘴,劝和无用,便拉着袁纷看向清欢,道:“纷纷,给你看,这是我新近认的一个妹妹,名唤清欢。”
清欢看袁纷情形,早已知晓这位就是安北美名不浅的小郡主,作揖道:“见过郡主。”
袁纷双手扶住了清欢的双臂,看着清欢的眼神里却多有疑惑之色,道:“不必多礼。我早已知道此行还有个小妹妹了,可你怎的如此眼熟?”
袁纾道:“你当我为什么认这个妹妹?不知你是否还记得当年我们的教习姑姑。”
袁纷恍然大悟,道:“对!就是如玉姑姑!清欢难道是如玉的妹妹,还是女儿?”
袁纡有心遮掩清欢,道:“都不是。这些不妨以后再说,纷妹妹,这么大半天了,你还没告诉我们,你怎么会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