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桐乡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拒绝开口说话,导致周围的人都认为她是个哑巴,没人愿意靠近她,避她如瘟疫,不过有一个人发现她是个聪明的哑巴。
那个人会画画,有一双和画里一样好看的手和画里一样漂亮的眼睛,倒映着彩舟云淡,星河鹭起,他手执画笔,绚烂的色彩铺陈在白布上,他在画风景。
“喂,小哑巴,你挡着我的风景了。”
她拔了根狗尾巴草蹲在地上玩,听见他的话后往旁边挪了一寸。
“还是挡着了。”
她把狗尾巴草衔在嘴里,又挪了一寸。
“喂……”
她把草扔了,怒气冲冲走过来要砸他的画架。
他打量着怒发冲冠的女孩,他知道她是南方人,却和他印象里弱柳扶风的江南女子不同,她是折扇走江湖的女侠,脾气大,稍有不顺心就动手动脚,手和脚比嘴巴管用,三两下就把他的画架拆得只剩一堆零件。
画布孤零零地躺在地上,上面一个大大的脚印,他好笑地看着她,“在你自己脑袋上踩个脚丫子印这么开心?”
她低头去看画布,原来他不是在画风景,是在画风景里的人。
“我不是哑巴。”
他把颜料和画笔收好,“你会说话啊,那干嘛不说话?”
她端起画布,从地上拔了几根草,试图用草擦掉那个碍眼的脚印,结果弄巧成拙,画布上的人脸被拉长成个矩形,五官扭曲变形。
“跟傻子说话费劲。”
她嗓音软糯,吴侬软语,这倒是和他想象中的江南一样。
“难怪他们都喜欢你,小天才。”
他们是指老师和博士们。
后来他才知道,他们喜欢她是喜欢她的血,喜欢她的细胞,喜欢她的基因。
画布脏了,她还是宝贝地揣在怀里。
“小天才,我重新给你画幅画吧。”
她不信,“真的?”
“真的,你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我就给你画。”
她思考了两秒,“沈星宁。”
他递出一只友好的手,手指上还沾了颜料和松节油的气味,“我叫司烊。”
起风了,裙裾衣摆飞扬,两只年少苍劲的手在漫天飞舞的丁香花瓣中相触,风卷起花瓣萦绕少年少女,像毛毛躁躁的杂草,生涩,干净,浮躁。
司烊的画风承袭西班牙印象派画家索罗拉,偏爱画光影错落的园子。
人工湖不大,窄桥通往湖心一岛,其实是一个不大的小平台,只比盛夏浮在湖面的荷叶大一点,仅能容纳两人。
他们是偷跑出来的,说“偷”不准确,因为他们行踪在这座园子里从来不是秘密,每回密林小聚都是有人默许。
沈星宁学着画报上的模特,摆了个最炫酷的姿势。
司烊细长的手指夹着画笔,像大人抽烟的姿势,把笔尖抵在嘴角,随后又移开,蘸了颜料点在画布上。
月影朦朦,轻薄的银光罩在他身上,皎洁的眸子如遍野星河,一池子的盈盈波纹,满园子的蔷薇都成了陪衬。
她看呆了,视线凝在他灿若繁星的眼睛上,那双眼睛融进了世间所有的温柔和美好。
后来司烊给她画了很多很多画,把其中一幅藏了起来,藏了很久很久。
后来他就不画画了。
后来司烊送了她一根箭羽形状的链子,她一戴就是七年,从未摘下。
后来她手断了,司烊说要把自己的骨头拆下来送给她。
再后来熊熊大火,他们在火中失散。
没有后来了……
光阴佝偻着背,推着所有人前行。
滂沱大雨,像风雨夜里收讯不良的老式收音机,天线拨到顶端也无济于事,沈星宁做了两天的梦就这样被中断,再无后续。
雨滴砸在窗棂的声音振聋发聩,照顾她的人心细周到,用被角塞住耳朵,生怕她被雨声惊醒。
手背输液的针孔已经愈合,贴了一块白色胶布,青紫淤痕渐褪,尚存针头扎进血管钝痛的余温。
骤然从梦境抽离,环顾四周才发觉这里不是医院,是町澜别墅,阴柔的光影交织,塑造得那间房一如梦境唯美浪漫,沙发背后露出半个脑袋,头发乱糟糟的,几绺负隅顽抗的发丝高高翘起,她喑哑着嗓子轻轻唤了声。
“司烊?”
沙发上的人停顿几秒,回过头来已然整理好表情,和煦的脸上浮现着苦涩的笑,牵起唇角,慢慢走到床边,“醒了,伤口还疼吗?”
手指挠了挠手背才意识到他说的伤口在额头,约莫三厘米的口子,长新肉的时候痒痒的。
记忆倒带帮她想起进医院前的事,期末考试后,她从考场离开,路上被一个女人拦下,再之后,深处的记忆被挖掘,她想起了一个人,叫司烊。
不过两天她居然瘦得脱相,下巴削尖,一双大眼睛空洞无神,“是梦吗?”
她在问司烊。
冼宇有无数可推卸的借口和理由,其中也包括司烊本人的恳求——
“请你不要告诉她有我这个人的存在,就当我从未出现过。”
“为什么?”
“因为我的存在于她而言就是痛苦,我是痛苦的根源。”
“我是不是见过你?你——跟踪过她。”
“我和她之间,这样的见面是最好的,站在她背后,站在她看不到我的地方。”
司烊的出现和消失像一阵风,雁过无痕,叶落无声。
只要不去看她的眼睛就可以对她撒谎,脱口而出的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不是,他在。”
玻璃珠的瞳仁晶莹透亮,藏着星点期许,显然在等着他的下文。
“他说你不能呆在医院,不能躺在病床上被注射药剂,不能碰你的右手,说完这些他就走了。”
沈星宁不顾隐隐作痛的伤口一把掀开被子,脚尖落地后的奔走路线无疑就是拉开门下楼,或许会在小区的岔路口犹豫片刻,但不需要太久就能制定好一条寻觅路线。
他不甚清明的意识里滑过一个念头,冲上前从背后抱着她,或者是禁锢,“阿宁。”喉结上下滚动,齿间缝隙逼出几个字,忐忑地小心地问,“等你伤好了,我帮你找他,好不好。”
冼宇长手长脚,双臂打了个交叉将她环住,弓着背,胸膛紧贴她后背,明明钳制得很紧,却又有一种随时能挣脱的错觉。
冼宇的手臂横在她胸前,将箭羽吊坠压在胸口,清晰由心脏的位置蔓延开来的痛觉将理智拉回。
臂弯里的身躯单薄料峭,他想过,如果她挣扎的话,纵使能坚持一会儿,最后他也会松开手,可能会盯着她消失在门后的背影久久不能平复,心脏会为此承担尖锐的疼痛,但都与她无关。
他想给她的,从来都不是狭窄仄陋的爱,是宏大而高阔,比天空和大海还要宽广的爱。
落雨声肆意倾泄,许多人心里也下了一场瓢泼孤冷的大雨,电闪雷鸣从心心灵的窗户眼睛流露出来,那样的眼神终究伤人于无形。
她绕到床的另一边,与掀开的被角反向,把自己藏到被窝里,蜷起身子,小小的一团缩在角落,“我要睡了,你出去吧。”
那只是个托词,她睡了整整两天两夜,就算吃一把安眠药也头脑清醒,她只想一个人待会儿。
脚下注了铅,每迈出一步步子都要耗费极大的气力,几步路,却像半辈子那么长。
似彼此心照不宣,冼宇合上门没再打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