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艳阳照高,沈星宁的身体却像从冰窟窿里打捞上来,遏止不住的发颤。元湘叫了她好几声,她才堪堪回神,抱膝坐在床上,如惊弓之鸟,只消一击便能让她四处逃窜却不得其法,撞的头破血流。
周日一整天都躲在宿舍里无所事事,不想夜深反倒睡不着觉,抓了一把安眠药都不能入睡,最后得亏想起冼宇给的海浪声和雨声的录音,近天蒙蒙亮方才入睡。
手机荧幕上显示着冼宇的讯息:记得吃饭。
元湘有些怵她起床时的样子,拧了条热毛巾递给她,“学姐,又做噩梦了吗?”
沈星宁怔神,梦里总是一双漂亮的眼睛脉脉望着她,一睁眼却什么都想不起,她摇摇头,“没事。”
照例是傅教授的实验课,小老头潜心钻研新课题,至于班上缺失大半人都不在意,简单示范过实验难点就操心起自己的课题。
大学不比高中,失去管束重获自由主权,将年轻人的懒惰和浮躁呈现得玲离尽致,缺席的许多人中包括席池,曹清语,陈燃……
替换席池保温杯的是林爽的果汁,鲜榨果汁顶端浮着白色的泡沫,鹅黄色的瓶身,她推测是雪梨汁。
独来独往惯了,受人恩惠不免心虚,“如果是为了福利院的事,你已经谢过我,如果是去你家的事,反倒是我该多谢你。”
林爽站着,白大褂过于宽松并不合身,掌心微热,“一瓶果汁而已,况且,我要谢你的,不止福利院。”
她不再反驳,转头专注于自己的实验,记录数据写在报告上,笔尖触碰纸张时仿佛就不受她的控制,墨油随意流动,又是一份只有她自己看得懂的天书。
林爽回到自己的位置,在白炽灯静止的光线里半明半暗,平静而深沉地摆弄面前的实验器具,她擦亮一支火柴,刹那间烧灼的火焰点燃酒精灯,脑海中是沈星宁冰冷没有温度的声音,“如果不能做出改变奋勇向前,那就安分接受命运的设定,不要有妄想之心。”
火柴烧到手指,生理反应下意识蜷缩手指,林爽打开水龙头冲洗着手指,指尖刺骨的凉意伴随倪蕾嚣张的话语,“因为你好欺负。”
随之而来的是无端的茫然,迷失她的心智。
酒精灯的火焰徐徐燃烧,那抹炽热的红刺痛林爽的双目,她要思考的事情太多,以至一时半刻不能抽身于其他事情,她用盖子扑灭酒精灯,课上到一半就提前离开。
沈星宁奄奄无力地趴在桌上,下巴抵着桌面,和拿笔的手较劲,非要把字一笔一画的写端正,怎知右手握笔时也不会抖,可就是连一字都写的歪歪扭扭。
练了一排字就气急,丢了笔气恼地匐在桌子上,指尖敲着桌面,心想肯定是笔不好,都怪沈皎贪便宜,给她买的都是什么破烂玩意儿,想着就拿起手机给沈皎发讯息:给我买几只笔,要贵的!
那头沈皎才起床,刷着牙看到讯息,差点一口把泡沫咽下去,暗骂一句,祖宗,真是上辈子欠了你的!
中途有个生面孔穿过讲台进休息室,沈星宁在嘱咐沈皎买笔,丝毫没有注意到那双眼睛,掠过教室每一角时,独独在她身上停驻,直到班上有人议论起他,他才悻悻收回眷恋目光。
进来的是个少年,个头不高,牛仔裤白卫衣,生的唇红齿白的女生相,刘海盖过眉眼,一双眼睛躲在几绺碎发后,悄无声息地打量着。
沈星宁回头只来得及瞟到他的背影,清瘦的骨骼藏在宽松的卫衣里,单手插着卫衣口袋,牛仔裤包裹着他颀长的双腿,侧身进门时能晃晃瞥见白净柔和的轮廓,带着一身校园里阳光下刚修剪过的草坪的青春气息。
少年消失后,议论声渐长,多数都是女孩子的嗓音,细细柔柔带着娇嗔羞赧,谈论着男孩的样貌,谈论着他刚进来时撩起头发露出的眼睛,谈论他的来意和身份……
休息室内,老花镜架在鼻梁上,小老头眯着眼浏览电脑上的实验数据,听到敲门声后,头也不抬地说了句,“进。”
见到男孩实属意外,面无表情的脸迅速堆积笑意,招招手让男孩过来坐,“思岚啊,怎么这个时候过来找我呀?”
傅教授对实验室的学员态度向来严肃,也只有对着沈星宁时脸上的褶子恨不得全叠起来,语气也是哄小孩般的慈祥。
被唤作思岚的男孩脸上风轻云淡,早就习以为常,从随身携带的背包里拿出一份没来得及装订的文件,“教授,蔡博士让我带给您的,今天早上的数据出现了点意外。”
傅教授拨下老花镜,把实验报告放的老远才能看清,果真有个数值出现反常,好几排的数据跟着变为红色,“这是怎么回事?”
“检查过了,操作上没有失误,不过在最大药剂量下,蛋白质活性位点的底物不能和氨基酸结合。”少年平静地叙述,类似等位基因排斥,别构调控这样晦涩难懂的专业名词从他口中蹦出毫无违和感,反观实验室已经乱成一团,他仍旧从容淡漠。
傅教授掏出手机,匆忙拨通一个电话,脸上的褶子堆的老高,“宁宁啊。”
女孩的声音懒洋洋的,却十分恭敬,“老师?”
“宁宁啊,实验室的数据出现了一点问题,你看看方不方便去实验室……”说到最后明显的底气不足。
沈星宁犹豫再三,“好的老师,不过可能会晚点到。”
“没事,没事,要不要老师派人来接你啊?”
“不用麻烦。”
傅教授挂断电话,手里捏着报告,收拾东西往外走。
少年不紧不慢地跟随,“教授,我留下来接星宁师姐。”
傅教授提着包走的飞快,“思岚啊,那就麻烦你了,尽快带宁宁来实验室。”
少年答应,“好。”
沈星宁挂断电话,易明洋的讯息就进来了:小宁宁,我和小司在校门口能你哦。末尾是个好好吃饭的猪头表情包。
整理好实验器材,沈星宁慢条斯理地下楼,没出玻璃门就看到方才的少年,斜靠着墙,目光淡淡扫过楼梯,等人的模样。
沈星宁没有多加理会,径直走出教学楼,梧桐叶落了许久,只剩秃秃的枝桠悬在空中,没有叶片的修饰,枝丫四仰八叉地伸展,摆出各种奇异的姿势。
将近校门口,少年耐心极好的跟在她身后,不徐不疾,落后四五步,默默追随她的脚步。
她站定,回头冷漠的眸子盯着他,语气不耐,“别跟着我。”
少年愣神片刻,没有即刻追上,刘海下的眉目难掩落寞,回神见那个黑衣白帽的身影走远,匆忙抬腿去追。
明明光线充足,少年却总有一种错觉,仿佛他追随的身影随时会隐匿到黑暗中,再也难以寻觅。
他小跑去追,逐渐靠近的脚步声彻底让沈星宁俨然抑制不住的烦躁,泠泠如冷月的眸子漠然注视着他,嗓音凉薄凌厉,“别跟着我!”
少年文文弱弱的开口,光影未明的眼睛甚是儒雅毓琇,“师姐,教授让我带你去实验室。”
原来如此,她软了调子,精致的眉微蹙,冷冷淡淡道,“不用,我会自己去。”
少年的眼睛里是一场寂寞的潮落,沈星宁转身之际,他慌忙开口,喉结上下滚动,声音微颤,“我叫沈思岚。”
她无心理会陌生人无端的热络,本能的拒绝旁人的靠近,然而他姓沈,转身的动作一顿,等着他的下文。
如她所料,少年薄唇开合,说出的都是熟悉的人事,“我是桐乡福利院出来的,徐院长说,我的学费是你出的。”
她歪头,帽子上的毛球也随着她的动作歪到一旁,“所以呢?”
两人相隔四五米,沈思岚垂着头,孤儿院的孩子擅长揣测人心,但沈星宁像一团迷雾,琢磨不透。
诚实比谎言更能蛊惑人心,他深谙这个道理。
“我想亲自同你道谢。”
或许是同为福利院出身的共性,让沈星宁打消对他的疑虑,仍然有些事需要求证,唇畔只勾出一个不能再浅淡的弧度,“不必。”
茶色玻璃珠的瞳孔是丝毫不加掩饰的烦躁厌恶,赤裸裸地彰显它主人的疏离客套,那样的眼神很伤人,尤其是对一个敏感多虑的少年。
震慑的目光下,冷的煞人,沈思岚许久才找回声音,淡得犹似一缕青烟,手里是一张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格子纸,边缘撕的很整齐,是用刀片割下来的平整,“这是实验室的地址,你可以坐437路公交车,倒数第二站下车,下车后往右手边过两个红绿灯就能看到实验室大楼,玻璃门,很醒目。”
自由散漫惯了,索性轻飘飘扔下一句多谢就继续往奶茶店旁边的巷子里走,后面的少年没再追着她,纸条被捏皱了,他才对折两下重新塞到口袋里。
梧桐叶都落完了,吹来的冷风里只徒余森凉寒意,少了糖炒栗子和烤红薯的人间烟火气。
沈思岚驻足许久,直到人来人往的背影中再也寻不到一抹清癯的黑色,缩在卫衣下的手指松了松,垂丧着脑袋坐在公交站台的椅子上等车。
易明洋对学校旁边的奶茶店格外钟情,此时正捧着奶茶无所事事地发呆,冼宇把他弄到这破地方当院长的气还没消,结果又带着一票人回京都去,今天一个人呆在办公室里是相当的冷清。
大概是老天都同情他,于是乎让他一闲下来就嗅到八卦的味道,远远的看不清,不过沈星宁的白帽子扎眼,在人群中脱颖而出,他打开手机摄像头放大了看,果真是个阳光少年给美女校花塞情书的凄美故事。
为什么是凄美呢,因为校花拒绝了。
易明洋晃着脑袋瓜子,笑的花枝乱颤,一边又同情起这个长得不赖的小少年,行事冲动也就算了,事先还不打听打听小宁宁的爆脾气,感叹一个大好青年的青春被无情摧毁。
没来得及收回手机,沈星宁站着外面敲窗户,“在看什么?”
易明洋大大方方地承认,“看有小男孩给你送情书,这画面,惊悚。”
轮到她被噎得说不出话,愣了好一会儿才道,“福利院的小孩。”
“呦,青梅竹马呀,怎么不在福利院就先下手为强,啧啧,看来是个蠢小孩。”说着从副驾驶的位置上把饭盒和一顶白帽子递给她。
不忘语重心长地叮嘱,“小宁宁,蠢小孩可不能要,以后生出来的小孩智商也不高,难搞哦。”
沈星宁抱着小司,淡淡睨了易明洋一眼,“说的是。”
易明洋倒吸一口凉气,“这话,意有所指啊。”
“看来你还不算太蠢。”抬起胳膊挥挥手,头也不回的走掉了,“可以生小孩。”
易明洋哪里是肯轻易认输的人,当即拿起手机打电话告状,哪里说的这句话,自己解决不了的敌人就合伙敌人的敌人一起解决。
此时慕白正在攻击一个防盗系统,电脑屏幕上散射着蓝光,并联的字符快速跳动,手指飞快敲击键盘,关键时刻,找到一个小漏洞,正打算乘胜追击,旁边的手机铃声响起,悦耳的音乐打断了他的思绪,仅仅一秒,屏幕上的白色字符瞬间乱码,光线一暗,慕白被请出系统,外带附送一张贱兮兮的狗头表情包。
“你、最、好、有、重、要、的、事!”慕白牙咬切齿地怒吼。
易明洋把手机拿远些,掏了掏被震的嗡鸣的耳朵,对着听筒,“我有小宁宁的八卦,新鲜热乎的!”
慕白中烧的怒火被一盆冷水兜头浇灭,蔫儿吧唧地问,“沈小姐出什么事了吗?”
“当然是大事,有小男生给小宁宁送情书……”
易明洋话说了一半,慕白掐断电话,对着黑屏的屏幕上一只黄色醒目的狗头翘二郎腿的表情,恶狠狠的骂一句,“傻X。”
思忖几秒觉得事情不简单,腆着脸给易明洋回电话,嚣张的气焰遽然转为忠诚信徒的狗腿,像极了逍遥窟里陪笑的小娘子,拖着长长的九曲十八弯的调子,“嘿嘿,易少~”
阴了易明洋一回让她心情看起来不错,连带着走路的步调都很轻盈,甚至奖励小司添了一瓶盖子的雪梨汁。
沈思岚的执著着实让她焦燥且不明就里,看他垂头丧气站在玻璃门后面眼睛却直勾勾盯着远处行人的样子,大约是一直站在那儿等她。
她吃饭走路一如既往的慢吞吞,不徐不疾地到实验室,想起易明洋的调侃,不禁觉得这么看沈思岚像极了一副表白失败而契而不舍追求的模样。
无辜地眨眨眼,卷翘的睫毛微颤,墨菲定理是粘上她了,不想惹事的人偏偏总是碰上事,若不解释清楚,真怕了他的青春朝气没处使,无休无止地缠着她。
青春期正在变声的男孩,嗓音低沉,明明比她高出许多,仍是抬着眼仰望她般,“我怕你找不到路。”
沈星宁淡淡地睨了他一眼,声音相较在学校时的森冷柔和三分,却依旧不改淡漠,“我不是路痴。”
电梯门合上,沈思岚拿出一张磁卡扫过机器,屏幕上相应楼层的指示灯亮起,“实验室有门禁,就算我不等你,教授也会指派我下来接你,既然结果都一样,我等你反而省了你给教授打电话的事。”
果然是聪明人,一来二去就摸清楚她不喜欢多事的性子,一番话说的恰到好处,“为什么一定是你?”
这个问题很容易回答,“我在实验室资历最浅,总不好劳烦其他博士教授。”
沈思岚才入实验室不久,甚至算不上正式的研究员,反倒是傅教授惜才,一味劝着他留下。
“好,至于你想谢我,我的确给福利院捐过钱,但是从这个月起就不会再捐,况且,我捐的钱,不足够支付你的学费,所以是你搞错了,要感谢的人也不是我。”
电梯缓缓上行,光洁的银色电梯壁反射出沈思岚坚定的眼神,“不可能,徐院长亲口告诉我的。”
“徐院长高寿,记差了而已。”淡然自若的口吻。
“不可能!”
“事实如此。”
伴随电梯叮的一声响,沈星宁率先走出电梯,傅教授迎面而来,她礼貌地喊了声,“老师。”
小老头亲自带着她去更衣室,对比傅教授的热情高亢,身后的小蔡博士简直可以说是神情恍惚,目光涣散,勉强勾住沈思岚的脖子,半个人挂在他身上,“思岚,咱们师姐……可……真是……”
沈思岚等着他的后话,好整以暇地盯着那抹单薄的背影。
小蔡博士咽了一口唾沫,“年轻。”
诚如小蔡博士所言,他头一回将教授口中的师姐和福利院的沈星宁对上号时第一反应也是如此,这位神秘的师姐居然如此,年轻。
原本想把小司留在更衣室的柜子里,临关门时,小东西可怜巴巴地叫唤一声,一心软抱在怀里往外走。
实验室占地一平层,各类仪器紧密排列,实验数据出现偏差,正在放假的实验员都赶回来处理问题,在不同的岗位各司其职。
小司不知几时探头探脑的露出半只脑袋在帽子外,像是冒尖的春笋,两只粉嫩的前爪扒拉着帽檐。
沈星宁专心看数据,丝毫没有注意到小司的行迹,直到身旁的一个实验员高叫惊呼,“啊!师姐,这是,国际医联新研发的雪团子吗?”
几个核心研究员被“雪团子”三个字吸引,虽然不够资格参加医联的研讨会,但医联的消息动向众实验员都颇为关注,“雪团子”就是医联新研究出来的一个物种,与以往具有特定偏向的一些新奇物种不同,雪团子仅仅是作为易养活的宠物存在在医联的实验室。
沈星宁没否认,只是低头看着实验报告,思绪被打断,微微的恼意浮现在眉头。
几个博士见状只敢悄声避着沈星宁讨论,要知道能拥有医联的宠物绝对是医联的核心人物,小蔡博士赶忙溜回自己的办公桌,把自己攒了好久的问题小本本藏在怀里,等待合适的机会请教大神学姐。
傅教授知道她不喜欢聒噪,饶是惊讶不已,依旧按下心神,向众人挥挥手,示意大家安静。
沈思岚的心思此时全在报告上,刘海下的眼瞳淬满细细闪闪的流光,适时提出一些观点和看法都颇具水准,这样小的年纪就在生物学方面展现出绝佳的天赋,倒是让沈星宁对他另眼相看。
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报告,圈出的红色标记倒映在她明净的眼睛里,众人不再出声,空气安静的像一只真空袋,猝然,她将真空袋划破一道口子,懒洋洋拖着尾音的音色响起,“老师,您有听说过TPO这种物质吗?”
傅教授起初怔住,在脑海中搜索半晌,猝不及防地抬头,“宁宁!你是说咱们研发的药和TPO混合能促进细胞再生同时抑制原细胞的病变!”
“老师,我也只是猜想,至于实验出现的问题,很有可能和细胞再生的时间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