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京都的第一场雪,断断续续下了一夜,早晨起来的时候,这座城已是一片银装素裹,万籁俱寂的样子。院子里种了一排矮小瘦弱的南洋杉,细小的枝叶上堆了一层薄薄的雪。
贺千羽站在主卧的落地窗前,思索着圣诞将至,或许用南洋杉装扮成圣诞树,挂上彩灯和五角星也是个不错的装饰品,她在窗前默默挑选着一颗大小高度最合适的南洋杉,左边第三棵最好,目测应该高过她一个头,踮起脚尖的话就可以把金色带亮片的星星棒插在最顶端的树冠上。
选好南洋杉后,她计划着圣诞那天的行程,邀请父母来别墅小聚,晚餐时南洋杉可以放在客厅,餐厅和客厅的中间原本放了一只清代雍正年间的青花瓷瓶的位置正合适。晚餐结束后可以搬到主卧,就放在落地窗前,她一睁眼就能看到的地方,如果她要求的话,楚其琛会答应放一个月,那就是到来年的25天都能看到那棵她精心打扮的南洋杉。
想到这里,她低头温婉地笑了,眼底深处却藏着一丝苦涩,像是吃了一个生的奇异果,酸涩的味觉从舌尖直触眼底。
身后主卧的床上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楚其琛伸了个懒腰,修长的手臂碰到了贺千羽挂在床头的捕梦网,捕梦网垂下来的羽毛和铃铛发出清脆的声音。
楚其琛赤脚踩在地毯上,睡衣的腰带松了,领口微敞开,露出大片光洁的肌肤,他走到落地窗的途中从小沙发上拿了一件羊绒开衫。
婚后贺千羽不喜欢佣人经常打扫房间,因此这张当初他选的卡其色单人沙发上已经堆满了衣服。
他把开衫搭在贺千羽肩膀上的时候,她依然在思考着圣诞节的事情,甚至想到了圣诞节的晚餐可以吃烤火鸡和奶油蘑菇鸡汤,她已经好几年没敢让自己空下思考这些生活中细碎的小事,如今偷得浮生闲的时候,她更愿意连一丝一毫的细节都想的清清楚楚。
他从后面环住她,把头贴在她的肩上,慵懒的调子问她,“在看什么?”
贺千羽的嗓子很细,说话总是温温柔柔的,带着点沙沙软软,“南洋杉在北方总是种不好,养了这么久还是一副孱弱的样子。”
婚房的设计由楚其琛亲自操刀,他对于吃住的要求极高,一丁点的偏差都能让他皱眉,贺千羽由始至终都是一副无所谓的态度,她只提了一个要求,就是在院子种南洋杉,只种南洋杉。
楚其琛亲腻地用鼻尖蹭了蹭她的耳朵,他喜欢这么从背后抱着她,轻轻地用手臂圈住她,这样就好像她是属于他的。
院子里除了南洋杉只有一些矮灌木和花卉盆栽,落了雪总是晕染着孤独寂凉的氛围,他皱了皱眉,在他眼里这算不上一个园林景观配比赏心悦目的院子,只是贺千羽提的要求,他向来不会拒绝,而且她的要求很少,少的只有那么一丁点儿的欲望。
“那我们去南方买一座宅子,院子里也种南洋杉,只种南洋杉,好吗。”
声音缥缈,她又走神了,两兄弟的音色很相近,她有时都被这相似的音色迷了心智,只想这么静静地听着他讲话,仿佛是数年前,他揽着她的腰,在她耳边低低说着绵绵情话。
阿辞怕冷,最不喜欢的就是北方的冬天,呼啸的寒风和冰冷的白雪,他总想去南边,在南边靠海的城市置办一处房产,一居室就足够了,最好能带个小阳台,阳台上挂个风铃,风铃的声音很催眠,他因为实验室的事常失眠,整宿整宿的睡不着。
她还没来得及选一盏风铃,也没来得及去南边选房子,阿辞就像汇入大海的一滴晶莹的水珠,再也找不到他的踪迹。
阿辞消失前的第三天,他还抱着她,说要带她一起去南边,去没有人认识他们的地方,一起长相思守,一起岁月白头。
她是多久之后才接受了他失踪的消息,她记不清了,只记得她一直在找,在南边的城市一直找,沿着蜿蜒曲折的海岸线一直找,如果不是冼宇找到她,把她带回京都,她可能还在南边的城市里一直找,直到她没有力气为止。
阿辞在楚家并不是受宠爱的孩子,京都古韵深,宅子里的人总保留着些旧俗。楚家世代从商,对儿孙的教导总是往商场上带,而阿辞天生反骨偏爱医学,楚父楚母对他并不关注,即便他成为京都大学医学系最厉害的学生之一,与楚家而言,那是个多余又碍眼的头衔。
他是不在意的,他在意的东西很少,他的实验,他的千羽,唯此两件而已。
阿辞失踪后,楚家开始派人四处寻找。人只有尝过彻底失去的悲戚,才能幡然醒悟之前的罪恶。冷漠也是罪恶,甚至比刀都要锋利,杀人诛心。
楚母也是从那时候开始进出寺庙,吃斋念佛,日夜为她的大儿子祝祷,祈求他的平安。不知道神有没有听到一个母亲无助的祷告。
多年的遍寻无果让大家渐渐心灰意冷,时间是这天底下顶管用的良药,楚父派人登记了阿辞的死亡证明,并在京郊的公墓园区立了一座墓碑,到底是楚家的人,走时也是体面的。
这事告一段落后,楚家就禁了阿辞二字,封了阿辞的房间,连同他的遗物都一并挪出去了,如今老宅里那间空荡荡的屋子里只有尘埃在空气和穿透窗帘洒进来的光束中起舞。
贺千羽拢了拢身上的开衫,脖颈处被压的有些发木,她转了转脖子,长发贴在耳垂,“你是不是要去上班了。”
她的声音软软糯糯,一张毓秀清隽的鹅蛋脸,他听的入迷,小口嘬了嘬她粉嫩的脸颊,“嗯,蜜月定在北海道,你喜欢海边,再过三四天,我就可以抽出半个月的时间。”
楚其琛很忙,但她对于商场上的事一知半解,所以不能懂他到底在忙什么,半个月的话就能赶在圣诞之前回来,她还有时间去挑选圣诞需要的物资和装饰品,她还有时间能慢慢装扮她选的圣诞树。
“半个月刚好,这样我还有时间能为圣诞做准备。”她莞尔一笑,眼角微微上扬,偏头去看院子里的南洋杉,越看越中意。
楚其琛揉了揉她的睡的有些乱糟糟的头发,“好,那圣诞就要交给我的小妻子准备了,称职的小妻子。”
妻子吗?称职吗?
贺千羽有点心虚,也有点惶惑,她远远还不能理解妻子的意思,木讷地点点头,今年的圣诞将会是她操办的第一个节日,她总希望尽善尽美。
午餐前闹的不愉快被一只毛茸茸的雪团子就哄好了,沈星宁坐在餐桌前小口的吃着巧克力蛋糕,正餐又是吃了两口就丢筷子了,嘴角沾了一些咖啡色的蛋糕渍。
冼宇难得的没说什么,大约是觉得她早餐吃的不错,中午吃的少也正常,龙兴的菜色吃来吃去也就这个味道,小姑娘嘴叼的很,最容易腻。
柯秘书递给沈星宁一张餐巾纸,口气循循善诱,敦厚和善,“沈小姐不吃正餐的话,对胃不好。”
他说话不同冼宇的盛气凌人,给人一种如沐春风的温厚,听的让人生不起气来。她拿着银勺子的手一顿,极为配合的夹了一只虾送到嘴里,顺便舔了舔嘴角,却没有接过那张纸。
柯秘书没有丝毫不悦,只将纸轻轻地放在她手边的位置,他做事滴水不漏,巨细无靡,绝不让人觉得尴尬,这点倒是和冼宇十足十的像。
“柯柯,小宁宁胃口小,你可别按咱们大老爷们儿的标准。”这话只有易明洋说才合适。
柯秘书不禁多瞧了女孩一眼,她头顶的白色帽子眼熟的很,用纸压了压嘴角,“是我僭越了,沈小姐不要见怪。”
沈星宁往右侧瞄了一眼,冼宇虽凝着眸,但眼底没有愠色,他是不反对柯秘书的话的。她正想着怎么回答,口袋里的手机响了,她看了一眼来电显示,就挂断了。
“不会。”她又给自己盛了碗汤,勉强喝了几口。手机契而不舍地响。
冼宇适时地端走了那碗汤,她下巴处的殷红还没有褪,红得惹眼,“接电话吧,可能有急事。”
接通那个电话和她预期料想的差不多,沈皎在电话里哭诉被人虐了,还只能躲在系统后面避难,求着她帮忙探探那个虐他的狗头的底,还说狗头的ID定位也在H市。
沈星宁挂了电话,她是不爱管闲事的,沈皎却是个会来事儿的,她挂断电话,礼貌的朝慕白开口,“可以借用下电脑吗。”
她今天用的是一只普通的手机,配置不行,帮沈皎查人需要高配置的电脑,慕白是个黑客,他的电脑应该可以达到她的要求。
没等慕白开口,冼宇就拖着她的手走到沙发处,扯过毯子盖在她腿上,又从柜子里取出一台笔记本电脑,“随便用。”
趁着两人离开餐桌,慕白和酆生交换了一个眼神,酆生寻了个理由走了。慕白抱着碗,三两口吃完了饭。
易明洋慢悠悠地夹了一块莴笋,翻了翻眼睛,“你们两是饿死鬼吗。”
冼宇给的电脑不是市面上卖的产品,性能好配置好,虽然没有她自己组装的厉害,不过查个ID绰绰有余。
冷白如玉的手指在键盘上敲击着,右手的速度偏慢,左手更流畅,冼宇有意无意看着她的方向,喝了一口汤,她一直在揉手指,白玉般的手指一会儿就被她揉的蒙了一层桃红,关节处尤为明显。
他起身,绕过桌子在茶几上放了一杯热水,又给了她一张手握式的暖宝宝,“手冷?”
她点了点头,接过暖宝宝放在右手手心,暖气穿透皮肤到达骨头,她压了压手指,骨头之间嘎吱作响。
冼宇没有回到餐桌,直接在她身旁的另一座沙发坐下来,茶几上有很多很厚的文件夹,他拿起其中一本,细细翻阅。
一股淡淡的烟草味弥散在鼻尖,他应该常吸烟,但在她面前没有,和普通的烟草的味道不同,他身上的烟草味有一股淡淡的药草香,闻得令人心安。
沈星宁轻车熟路地登陆一个账号,没两下就找到了沈皎说的那个ID账号,ID躲在一个系统后面,她不喜欢强取豪夺,左弯右绕地找到了一个漏洞,大概有三分钟,她快速地浏览着对方系统里的资料,2分59秒,她点击esc键退出系统。
漂亮的眼睛变得疏离凉薄,她登陆一个游戏页面,找到好友列表,一个叫言的好友ID:你和炽刹是什么关系?
言没有回复,她在游戏地图里乱逛悠,顺便打怪,她的账号已经满级,打什么怪物都毫不费力,敲键盘放出一个技能,对面直接血残挂掉。
几局游戏过后,在她耐心即将耗尽之前,言的头像亮起来:井水不犯河水。
她盯着那句话,虽然不是道上的人,但她对道上的事稍有了解,炽刹是道上拍的上名号的组织,传闻炽刹的老大仅仅数年就将名不见经传的炽刹带上国际组织的佼佼者,心狠手辣,最擅长借刀杀人。
她脸色冷了三分,继续问言:我的资料在系统里吗?
对方回的很快:有人找你麻烦?不在,洛,我不会把你置于危险中。
短短几个字,她已经感受到他的严肃,平日虽然吊儿郎当的,但言是个很懂分寸的人。
她还没回复,对面又传来消息:炽刹的人骚扰你?
洛:没有。能查到炽刹的定位吗?
言:不能,你别试探,炽刹的反追踪能力很强,小心你的信息暴露,不要轻举妄动,有事找我。
沈星宁眉头拧成一团,右手掌心热的出了一层薄汗,用手机给沈皎发信息,一通乱骂。
然后就是沈皎哭唧唧的电话,不停地哭诉着是对方先找上自己的,还把那张被对方嘲笑的鸡头的表情包发给沈星宁,她挠了挠耳朵,直接挂断电话,伸了个懒腰,窝在沙发里玩游戏。
眉头舒了舒,应该是巧合,她制作的系统只存一些资料和黑市的交易,既不违法乱纪,又没有威胁力,这么多年都没被人盯上,炽刹不会抓住一个无名之辈不放。略略安定心神,她才又在游戏页面的地图上晃荡,找了个难度级别高的怪兽,无情地发送技能。
门边摊开的黑色大箱子似乎是个百宝箱,冼宇从里面掏出好多暖宝宝,还有一条纯白的编制围巾,围巾编织的图案和沈星宁带的帽子是同款,柯秘书摸了摸下巴,难怪觉得眼熟。
那条围巾是冼宇是在医联研讨会时,抽空去俄罗斯北部的小镇亲手猎的雪狐,毛色莹白通透,又送到镇上最好的裁缝铺赶工制好的。
柯秘书嘴角含笑,眼眸温良,像极了圣诞老人的驯鹿,冼宇10岁成立实验室的时候他就是冼老爷子留在冼宇身边的秘书,帮他打理生活和实验室的琐碎事,冼宇脾气很好,只是不爱热闹,不爱人间烟火,常年躲在实验室里,与烧瓶试剂为伴。
今年医联研讨会的选址定在俄罗斯北部的一个小岛,观鲸胜地,冼宇租了一条船,却不是为了寻找鲸鱼,而是往深海处,录了一段海浪声。
船只是乘着月光出发的,斑驳的星点落在海岬凸起的岩石上,风好云好,摇摇晃晃地载着他们往海深处去。
天是一抹靛蓝,海也是一抹靛蓝,唯一的分别是海面镶嵌着的如钻石般若的粼粼星光。
平缓的海浪声中夹杂着很遥远的,穿越海水和月光的一段苍凉的歌声,座头鲸的歌声,是岁月悠长,是山河无恙。
柯秘书这样不贪风月的人也被那夜色所迷。
夜色容易让人迷失,冼宇收集完录音后,声音闷闷的,靠在甲板的栏杆上,“过的不好,是一种什么感受?”
柯晨有些震惊,他们之间很少谈工作以外的事,他推了推眼镜,镜框后一双干净清透的眼睛,“NPO试剂后,你过的一直都不好。”
冼宇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夹在手指之间,火柴划过,嘴里吐出一圈烟雾,朦胧不清,“18条人命。”
第二支烟,他的声音变得沙哑,“还有顾博士。”
他扬了扬嘴角,自嘲的笑笑,他最清楚不过的不好是种什么感受。
回程时,冼宇已经回船舱睡了,而柯晨留在甲板上,一望无际的海,望尘莫及的天,人何其渺小,何其微不足道。
照例,冼宇送沈星宁回学校,她松弛地靠着椅背,手指搅着安全带。
两个人都很安静,只有腿上的蛋糕盒子里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
到学校门口时,她没有开门下车,垂着眼睛发呆。
冼宇从后座拿出柯秘书带来的生物基础的书籍,四本书,不厚,都是简单的知识点。
“记得看,我会检查。”
沈星宁抬眼看他,随手翻了翻书册,在犹豫要不要说些什么的时候,话到嘴边,还是变成简单的一个字,“好。”
她把围巾绕在脖子上,下巴红彤彤的,她腾出一只手开门,被乍然响起声音打断。
“这些天,还好吗?”
她迷迷糊糊地,往窗外看,是一排落叶的梧桐,人行道上都是梧桐叶子,其中一棵梧桐树后,半隐匿着一个黑影,注视着G63的方向。
她视力有限,又被车窗阻隔着,没有发现那个黑影。
今天是他们自福利院后第一次见,他问的,是福利院的事。
她避而不答,“你呢?”
他指尖多了一支烟,没有点上,只是在手中把玩着,“有过的很不好的时候。”
“然后呢?”她眉眼攥着,冷漠疏离。
“然后?”他缓缓地开口,“明明痛苦无助,却还是相信旁人慰藉的谎言,说日子总会好起来的。”
他把烟叼在嘴边,含糊道,“有人和你说过这样的话吗?”
她想起梦中那双漂亮眼睛的主人,带着稚气的少年,“有的。”
他摸出火柴,拿起一根火柴棒子,“你信吗?”
沈星宁没有回答,拉开车门,跳下车后,抱起座位上的书,“明天见。”
冼宇坐在车上,点燃烟,慢慢吐出烟圈,自嘲自讽,“原来不信的,现在信了。”
午后又是一场雪,贺千羽开着一辆白色的轿车,副驾驶放着一束六月菊,音响悠悠传来一首老歌,调子轻柔舒缓。
公募园区,贺千羽第一次来,雪花落在她乌黑如墨的头发上,落在她手里的六月菊上,落在阿辞的墓碑上。
她蹲下来摸了摸墓碑上的黑白照片,“第一次来,居然是来告诉你,我结婚了。”
她把六月菊放在墓碑前,长款大衣的衣摆垂在地上,与雪色相融。
“你会不会怪我。”
她伸手扫去墓碑上的雪花。
“恨我也好,比悄无声息的好。”
雪花落在她睫毛上,笑起来梨涡浅浅。
“再见,阿辞。”
她低头吻了吻那张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