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是桐乡大学的传统,学校门口的街栽了一排,连校园内都随处可见金叶飘飘,秋风一扫,卷起满地枯黄的叶片兀自腾空而起,脚步经过,鞋面或裤管偶然沾上一两片残缺不全的叶片。
黑影半倚着梧桐魁梧的枝干,黑色帽衫的帽子将他的眉眼遮住,只露出苍白的唇和下颚,下颚脖颈的连接处有一道很深很丑的疤。
他踩着梧桐叶子一路跟着那个瘦削的背影,直到那个背影消失在女生宿舍楼,他坐在自行车棚里一辆自行车的后座,看着宿舍楼里其中一个亮着灯的窗户拉上窗帘,他又呆了几分钟,女生宿舍下人来人往,他就从帽子后面偷窥着这些朝气灿烂的脸,眼角微微上挑,拉低帽子离开了。
沈星宁回到宿舍的时候,元湘正在吃饭煲剧,见到她回来甚为诧异,筷子啪嗒掉到地上,“学,学姐,你回来啦。”
沈星宁绕道自己的位置上,把书和蛋糕盒子都放在桌上,淡淡地应了一声,桌上还放着一只洗干净的饭盒。
“学姐,你走的急,我帮你洗掉了。”元湘指了指桌上的饭盒。
她神情慵懒,走到窗边拉上窗帘,从她的角度望下去,恰好能看见自行车棚里的黑衣服的人,她手一顿,只觉得那人穿衣的风格和她真像,摸了摸脖子上的围巾,摇摇头,又觉得不像。
“谢谢。”
雪团子小司在车上就吃饱喝足,把冼宇留在蛋糕盒子里的坚果吃的干干净净,现在挺着圆滚滚的肚子,窝在蛋糕盒的角落里睡觉,四肢缩成一团,脸冲下,白花花的屁股对着她。
元湘瞄了一眼她的蛋糕盒子,激动地露出小女生的娇嗔,“哇,学姐,这是仓鼠吗,好可爱呀。”
沈星宁懒得解释雪团子的品种,点点头,“它叫小司。”
元湘扒拉着蛋糕盒的边缘,像是参观动物园似的,在半空中挥挥手,“嗨,小司,我是元湘姐姐哦。”
小司的盒子放在冼宇要检查的书上,元湘挠了挠头,眼里满是困惑,“学姐,这不是我们大一的教材吗,你要看找我借就好啦,不用买。”
沈星宁抽出其中一本书,五颜六色的,像极了学前教育使出浑身解数吸引小朋友注意力的绘本,满满当当的都是图片,红细胞,白细胞,单核细胞……
她把书放下,脸上是无奈,“朋友送的。”
元湘做了个恍然大悟的动作,“这样啊。”然后回到自己位置上继续吃饭煲剧。
“我看起来很像学渣?”沈星宁翻开另一本书,依然是字少图片多的深受学前教育的小朋友喜爱的绘本。
元湘拿筷子的手一顿,差点又掉地上,她耳闻过一些学姐的成绩,据说是年年挂科年年补考的那种渣,生物系还流传着要是沈星宁能毕业就对不起从来不挂科的人的说法。
声名远播都传到他们大一新生那里了。
元湘看着沈星宁投来的殷切的目光,违心地摇了摇头,又小声地说道,“学姐,你朋友也是关心你。”
然后又在抽屉里翻翻找找,拿出一本很厚,字迹很端正的笔记本,“学姐,这是我课上的笔记,你可以看看。”
沈星宁接过笔记本,顺便说了句谢谢,把帽子和围巾搁在桌上,拿上浴巾去了浴室。
回町澜别墅前,他抽掉了整整一包烟,冷风灌进衣领,心脏抽疼,很久没有这么难受过,他察觉到自己身体的不适,脖子上的青筋暴起。
别墅客厅,因为柯秘书的到来,众人在沙发上闲聊。
冼宇跨进玄关的时候,柯晨正好能看到他极为苍白的面色,额头上青紫色经脉阻滞地不同寻常,他没停留,直接往二楼去,走到楼梯处时,右手紧按胸口,撑着栏杆大步踏上楼梯。
柯晨见状,急忙起身跟上去。
拉开门把手已经耗尽他所有气力,他大口喘气,企图通过呼吸方式来缓解疼痛,额前的碎发都被汗浸湿了,一绺一绺的垂坠着。
他单膝跪地,死命挣扎着不让意识模糊,柯晨的声音从后面穿来,脚步声急促,“针放哪儿了?”
“床头柜。”像是猛兽受伤时发出的哀嚎的喊叫,嘶吼声伴随着彻底紊乱的呼吸节奏,他的意识开始流失,眼前的灯影模糊,昏黄一片。
柯晨冲进房间,借着书桌上的小台灯,在床头柜底层的暗格中找到针后,挽起他衬衫的袖子,露出细白的手臂,他皮肤薄,臂弯处的静脉明显,柯晨拿起针管,直接对准静脉注射。
透明药剂注射入静脉,他的呼吸慢慢变得平稳,豆大的汗珠顺着憋的通红的脸颊流下,汇到下巴处,滴落在衬衫上。
他曲膝坐在地毯上,罕见的狼狈和虚弱,垂丧的眸子簇拥着无尽的黑暗,是没有光也没有鱼群的深海。
柯晨将空针管丢进垃圾桶,床头柜里的针一共有四支,今天是他用掉的第一支针,盒子里掉出一颗透明玻璃罐装着的小臼齿,浸泡在福尔马林试剂中。
装在救命的药盒里,应当是跟命一样重要的东西。药盒里的针是强心针,这颗牙的主人,应当是他的心上人。
整理完,柯晨绕道门边去扶他,他摆了摆手,满是疲惫虚无,声音沙哑,“出去吧。”
柯晨难掩担忧之色,推了推眼镜,“是和沈小姐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吗?”
“别问她。”声音虚弱无力,却带着警告和威胁。
柯晨跟在他身边这么多年,几个字就能全然明白他的意思,是不许过问她的事,也不许调查她的事,不许插手她的事。
柯晨退出房间时替他打开了一盏床头灯,灯上的水晶装饰坠下来,折射出流光溢彩,在他汗湿的睫毛下落下一片阴影。
他仍旧坐在地上,单手扶着胸口,掌心感受到心脏跳动的节奏,扑通扑通,脑子里去混沌一片,宛若盘古未开天地之前,整个宇宙都是一片混沌。
他心里装着太多事儿,以致积劳成疾,心脏上的伤痛也是这么来的,他是国际上知名的医生,却也有医不好的病,治不了的伤。
今夜很多人都没睡好,慕白被鸡头狠狠地虐了一把,连对方系统的门都进不去了,柯晨在听实验室的医生汇报工作,冼宇躺在床上却翻来覆去睡不着,沈星宁又做噩梦了,冲天的火光徐徐燃烧。
翌日,沈星宁是被吓醒的,不知道做了个什么梦,梦里有人把她按在地上,往她手臂注射药剂,她醒后连忙挽起袖子找针孔,光洁细腻的手臂洁白无瑕,那个梦太真实了,仿佛都能感受到药剂进入血管的刺痛。
两只手的衣袖都被她撸起来,手臂纤细修长,如同上好的白玉料子,细看却觉得瘦的不寻常,两条手臂瘦没有一块赘肉,跟火柴似的。
她把衣袖放下,简单地把书装进背包,瞄了眼桌上的粉色蛋糕盒,心下一凉,圆滚滚的小司没有如约出现在眼前。
漂亮的眉眼拧着,开始慌乱地在桌上翻找,碰到搁在桌上的帽子时,里面有吱吱嘎嘎的声音,她松了一口气,盯着藏在帽子里取暖的小司。
“你可真会享受。”语气有点哀怨,虽然不舍,她还是将冼宇送的帽子留下来给小司取暖,从柜子里翻出黑色的棒球帽扣在脑袋上,走前忍不住朝睡眼朦胧的它吐吐舌头,“烦人怪。”
南方的气候夏天多雨,一入秋便极为干燥,日头里阳光正好,她常坐的那个位置上有从东北方向洒来的阳光,晒的背脊和脖子暖洋洋的。
陈燃自从在大巴车上自以为和她相聊甚欢,对沈星宁的态度也愈发殷勤,见她进教室就跟着她往后排坐。
“咦,星宁,你那顶白帽子呢?”陈燃撑着头看她,一只手拿出一瓶果汁放在桌上,“林爽给的,那丫头害羞,自己还不敢给你。”
沈星宁压了压棒球帽的帽檐,将她精致的眉眼遮住,“送人了。”
她朝林爽的方向看去,林爽也偷偷回头瞄了眼,就怯生生地回过头,趴在桌上翻书。
席池在和班长交谈着什么,见到沈星宁也往后排走,恰好听见了那三个字,语气不算太好,“别和那些人走太近。”
这半个月她不接电话也不回讯息,席池去宿舍堵过她,接过等了半天也不见人,他也去疗养院找过,护士长说她调去当院长助理了。
“疗养院的院长是从京都调来的人,京都和你想象中的不一样,那不是个简单的地方。”席池坐在她前面,转过头来同她说话,阳光刚好洒在他的眼睛里。
沈星宁打开果汁,小嘬一口,很纯正的橙汁,有点酸牙,“我想象中的京都,是什么样的?”
席池拿手遮住光线,诚挚的眼眸看向她,“星宁,京都不是个逍遥窟,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这次陈燃难得和席池站在同一条战线上,连连点头,“这说的不假,京都是个吃人的地方,京都的人也都不是好人。”
他说的声情并茂,语气也是恶狠狠的,像极了话剧团里初次演戏的角,说起台词一板一眼。
她低头,看不清眼睛里的神色,嘴角微微勾起,一个很酸很涩的笑,再喝一口橙汁,这次不是酸牙,是酸的心脏抽疼。
“真酸。”
陈燃马上把橙汁盖起来,“林爽也是,这么酸还带给你喝。”
沈星宁夺过橙汁,自顾自又喝了一大口,真酸,“好喝。上课了,回去吧。”
席池抿唇看了她一眼,还想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却停住了,终于还是站起来回到位置上。
陈燃到是厚着脸皮没动,还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和她聊着,他讲故事的本领倒是好,在她耳边叽叽喳喳半晌,她都没嫌烦,也没有皱眉。
窗外有一棵梧桐,梧桐旁又栽种了棵银杏,风过,落了数片梧桐叶又落了数片银杏叶。
她是去过京都的,但她对京都的映像一直很模糊,模糊到她有时自己都会怀疑,她到底有没有去过京都。
听说京都这个时节已经下雪了,她没见过京都的鹅毛大雪,没见过银装素裹,万里冰封的香山,也没有见过带角楼的四合院。
但她知道,她是去过京都的,并在京都呆了好一阵子,她的电脑是在京都学的,生物也是在京都学的,只是是谁教她的,她忘了,在哪儿教她的,也忘了。
陈燃在说他奶奶的事,他奶奶是他们陈家的福将,他奶奶总能将许多事儿化腐朽为神奇,他又说他妈妈可能因为不姓陈,才没能得到奶奶的庇护。
他正说着他奶奶不小心从楼梯上摔下来的事。
“我奶奶吧,就是个操劳的人,整天合计我,一会儿说要给我摘三十斤棉花缝个百家被,一会儿又要给我寻偏方,说叫我喝了强身健体。她老人家就是扛着锄头出门挖草药的时候摔下楼梯的,还好那时我家有个阿姨在,我奶奶摔倒后就给送医院了。”
“人没事儿吧。”她插了句嘴。
陈燃摆摆手,一副说书人的架势,就差嘴里叼根大烟斗,“嗨,都说了我奶奶是福将,那老高的楼梯啊,就伤了一条腿,其他哪儿都没事,你说神奇不神奇,我赶到医院的时候都吓懵了,在手术室门口鬼哭狼嚎的,赶紧给我爸打电话——”
说到这儿的时候他卡壳了,顿了小半天,连语调都变了,“他还是没回来。”
沈星宁翻了一页漫画书,主人公ASHIN被人算计,打断了她的右手,钢笔的笔触很潦草,寥寥数笔就画出了她的痛,她半跪在地上,披风遮住了她的脸,右手断骨处血不停的往外涌。
陈燃又转了话题,说起他奶奶帮他赶鬼的事情,“我小时候在城里大的,没见过农村里的模样,头一次去我奶奶家的时候走夜路,小孩子嘛,总爱乱蹿,走着走着就没影儿了,真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也也就罢了,那树影连着树影,就跟有手似的,都来摸我,我慌不择路,就在坐下来哭的时候我奶奶扛着锄头来了,一把把锄头砍在我左边,又砍在我右边,让那些鬼不许吓我。”
她又插了一句嘴,“这世上真有鬼吗?”
“哪儿来的鬼,只有装神弄鬼的人。”他办了个鬼脸,“鬼在黄泉呆着可舒服了,不会来人间的。”
她问,“为什么?”
他从笔记本上撕下一条纸,拿了只笔摇摇晃晃地写写画画,啪贴在自己脑门上,“因为驱魔师会杀鬼!”
教英语的老师是个毕业生,刚来学校不久,要不是因为陈燃中气十足,他们俩也不会半节课不到就被赶出去,沈星宁不舍地看了眼自己有太阳的暖和和的位置。
她靠在教室外的墙上,斜着眼看着他,别说她一张娃娃脸,冷着眼的时候跟鬼一样吓人,“你掷地有声的官腔跟谁学的。”
陈燃给她背着包,拿着橙汁,一副小奴才的模样,“咱,现在,去哪儿?”
窗外阳光正盛,梧桐叶子和银杏叶子金光闪闪,每次来上课总贪恋着么好的阳光,结果被陈燃一把好嗓子给毁了。
她压了压帽子,有些颓丧,“睡觉!”
陈燃蹦踏到她前头,歪着脖子,脑门上的符咒还没来得及摘掉,“我知道一个好地方,天气这么好,耍耍呗。”
她一把扯掉他脑门上的纸,揉成一团,精准的抛物线投进垃圾桶里,拽过自己的背包径直走去楼梯间。
“别呀,星宁,你看你投个垃圾都这么准,你肯定感兴趣,我保证。”他死命拽着书包带子,拖着不让她走,“我保证,星宁,不,星姐,星姐,去呗,我请客,不用你花一分钱。”
沈星宁看着被扯的长长的背包带子,松手让他提着包,抄手眯着眼看他,“去买奶茶。”
陈燃背上背包,学着她的样子,扣上卫衣的帽子,把抽绳拉紧,一蹦一跳地走在前面去买奶茶,沈星宁则踱着脚步,不紧不慢地走着。
上课时间,校园里很安静,鲜少有人走动,铺满梧桐叶子的金色校园里只有两个黑色的身影攒动,一快一慢,一前一后,阳光散落在他们头顶,将他们周身都晕染上一层朦胧的光晕,带着疏懒的绯色。
买完奶茶,两个人来到H市的一个会员制的射击场,沈星宁从车上下来,一下子不适应热烈的光线,揉了揉眼睛,清隽空灵的眉眼,一脸洒然,吸了一口巧克力味的奶茶,鼓着一边腮帮子嚼珍珠。
陈燃掏出一张卡,递给门童,那人接过,看了眼为首的少年,刚开口,“陈——”
陈燃一向不喜欢这些弯弯绕绕的,挥挥手,“带路吧,先去室内靶。”
那人一边领路,一边问,“您还是老规矩吗?”
陈燃想了想沈星宁的小身板,自己平时爱玩儿后坐力大的霰弹枪,沈星宁瘦瘦弱弱的,打一枪还得把自己给伤了,“换左轮,半自动的,容易上手的手枪来。”
那人应了,瞥了一眼后面跟着的女孩,女孩低着头,带着帽子,看不清脸。把人带到室内靶的场地后,又去机械库取枪。
室内靶场有六个靶位,每个靶道都是一块显示屏,靶道大约有25米,沈星宁眯了眯眼,显示屏上有调整距离的按钮,她按了10米,靶子就自动往前移。
陈燃立马过来献殷勤,生怕25米的距离太远,沈星宁一把都射不上,“不难啊星姐,咱门就从10米开始,我教你。”
沈星宁闭起一只眼看着他笑的花枝招展的脸,捧着自己的奶茶吸了一大口,然后把空奶茶杯子精准地投进他身后的垃圾桶。
陈燃眨巴眨巴眼皮,这是在挑衅么?
门童送来了两把左轮手枪和半自动式步枪,50发子弹,陈燃挥挥手让他先出去,沈星宁不喜欢人多,也不喜欢吵。
沈星宁巴巴的看了眼门童搁在桌上的枪,眼里闪过一抹失望,抄手靠在靶位旁的小台子边,看着陈燃慢悠悠地装好子弹,再将一些零件组合,拼成一支完整的枪。
“星姐,给,女士手枪,不重,后坐力也小。”陈燃献宝似的把枪放在小台子上。
沈星宁想了想,靠着没动,“你平时就玩儿手枪?”
说起枪的事陈燃就来了兴致,“哪儿能啊,我平时可是玩几百米的霰弹枪的!”语气相当傲慢,如果他是一只公鸡的话,此刻他头上的鸡冠应该是一步一晃荡,雄赳赳气昂昂的。
她好像是被珍珠呛到,小声的咳嗽了一声,然后拿起他拼好的半自动手枪,带上耳机,出其不意地,十枪。
陈燃手上还拿着零件在拼另一把枪,被十声连续的枪响给惊懵了,“星,星,星姐,不用这么快,咱,咱慢慢来。”
说着他把沈星宁手里的枪拿过来,讪讪地,“你这么拿枪可不行,得两只手才稳。”他给枪重新装上子弹,“你得右手拿枪。”
沈星宁平时写字都是右手,虽然字是龙飞凤舞了些,陈燃还是排除了她是左撇子的可能。
他生怕沈星宁伤了自尊,绝口不提靶子,重新装好十发子弹,也不敢把枪放在小台子上。
沈星宁单手摘下耳机,抄手淡淡地望着他,“不看靶吗?”
陈燃无奈,只能点击显示屏上的按钮,然后整个人都僵住了。
十发十环。
百发百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