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笔头凭一己之力刮擦黑板留下一道道纵横的字迹,笔尖的浮粉沙漏似的往下落,随着化学公式和理论分析的展开,握在手里的粉笔逐渐只能用两只手指头捏住,那些上学时敷衍过去的时光跟着沙漏里的沙一般,由一头过度到另一头,而流年缱绻,是一片夹在书页中发黄凋敝的梧桐叶。
执笔的主人有一手漂亮工整的字,纵使是竖起来的黑板板书紧密排列的字迹也颇有些颜筋柳骨之风。
投射到黑板上的繁多目光里,有一道目光泛着无限漫长的温柔,持续经年不断。
从初中起她就坐在位置上注视那道黑板前的背影和宽大的校服袖子下一小截精瘦的手臂,注视着成长的标志少年的肌肉附着于手臂,注视着透白日光下校服面料勾勒出的峻拔线条。
而她被全家人捧在手心里长大养成的娇纵性格里仅有的温柔,占据她的视线,全部用来注视她的少年。
温和的,缠绵的,崇拜的,爱慕的,执着的,羞赧的目光。
在即将结束的2019年,忽而一冬,像早早暗沉下来天上的云,一朵一朵浮动开。
出门时听到父母隔着房门小声谈论哥哥在京都出事,托了许多关系都无济于事,末了还互相提醒不要让家里的小女儿知道。
曹清语握住门把手的手指渐渐收紧,冰冷的金属硌得掌心生疼,连带着目光都是痛,那扇推不开的门仿佛将所有人都阻隔。
痛觉在看不见的地方发酵,像某种寄生生物,黏贴在表面,慢慢吸食掉美好的,光华的目光。
席池在写下最后一个标点符号后,转头扫过实验室三三两两凑堆的人群。
只有后排角落位置戴白色毛绒帽的女孩趴在桌上,有气无力地甩甩肩膀或者摆弄实验器材。
很多刺痛是一瞬间的,那一刹那灼痛了他的眼。
沈星宁的三分钟热度很快消磨殆尽,微镜里观察细胞裂变再画完三张细胞图后,她的注意力已经转移到背包里的漫画书。
冼宇从她背包里拿走了勃朗宁,又塞了一本书,和之前的生物基础理论不同,这本书大概和生物系研究生的毕业论文一样佶屈聱牙。
她顺手翻了几页,判断冼宇会出怎样的考题,紧接着艰难地吞咽唾沫,反思自己是不是玩过火了,想到以后万一被冼宇逼着每天晚上写生物作业或者他动不动就心血来潮要考一考她,那往后的日子肯定会被易明洋嘲笑得很惨。
又掉到了某人的陷阱里。
幼稚地把那本厚度目测和沈皎收藏的性感杂志一般的大部头书塞到背包最里面,还拿了几本漫画书挡住。
直到翻开一本漫画书时才反应过来,这根本就是欲盖弥彰。
突然恼火起来把大部头书移到前面,想了想不对,重新移到后面,来来回回几次,终于不耐烦地拉上背包丢到一边。
摊开的漫画书页,钢笔流顺的线条三两笔勾勒出修罗场的战台,战台下的ASHIN身披斗篷,斗篷遮住了整张脸,背后,是渺小到几乎看不见的,纷纷离去的背影。
等待向来漫长,尤其是等一个明知等不到的人。
下课铃后同学们整理器材,陆续离开教室,傅教授在课上到一半的时候就带着沈思岚溜回实验室,临走前沈思岚望了眼角落位置,可惜那时候她正在埋首和背包作战。
沈思岚笑了笑,大约这样安静的离开最好。
他轻轻合上教室年久失修会发出嘎吱声的木门。
直到下课铃后再次有同学拉开。
有同学出门时顺手关掉了教室里的灯,时间近暮,百叶窗闭合的实验室陡然暗下来,喧闹的声音一点点远去,空旷的教室显得寂静。
不适感加深,沈星宁拿起背包往外走,那种密闭的压迫感让她感到窒息。
加速的步伐落在席池眼里演变为逃跑,在她将跨出教室一刻猝然扣住她的肩胛骨把她推到墙上,另一只手甩上门,声音震得她耳朵嗡鸣。
曹清语站在桌前整理,显然也被惊得停滞,只是掩在昏沉的光线里没人注意到。
突如其来的撞击让沈星宁怔忡,黑暗覆满教室,头顶是席池压着怒意的话。
“不是说下课谈吗?”
像坠落深海,水压帖覆口鼻,一番番的浪潮席卷脖颈,压迫住声道,好不容易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去……去外面……谈。”
席池曲解了她的意思,那股子压抑良久的怨愤终于在这一刻失控,冲出禁锢的牢笼,似要将眼前的人全部吞没,“沈星宁,你到底要怎样?这么耍我有意思吗?”
她垂着眼睛,肩胛骨的疼痛还能帮她保持一点理智,黑暗笼罩,身体按捺不住地颤抖,不得不弯腰来缓解,“席池……你……先……”
那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彻底怒形于色的席池,藏在他身体里的暴戾因子仿佛被激发,扣着她的肩膀往墙上撞,“是我对你太宽容了吗?是我对你太好了让你以为可以随便耍我吗?你根本没有把我当朋友吧,在你眼里,我就是跳梁小丑,是吗?”
曹清语试图往前走两步,被席池狂躁的声音震回来,靠近门口几步呐呐张了张嘴,却吐不出字。
她怕黑,冼宇说她有幽闭恐惧症,而堵住了出口,抽掉光线的教室让她排斥,她本能地想要逃离,伴随着巨大的恐慌和焦虑,她呼吸急促,琥珀般的瞳孔微缩,透着深深的无力。
轻微的呜咽声从声道漏出,沈星宁颤抖得更加厉害,手臂交叠伏在胸口,大口大口的喘气,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咽喉,已经说不出话。
盛怒的人既无逻辑,又失理智。
席池赤红着眼掰过她的肩膀强迫她直起上半身,再次撞在墙上,“沈星宁,你看着我!不敢看我吗?抬头啊!”
曹清语又往前挪两步,嗫嚅道,“席池……她……”
时间一点点流逝,也有细碎的东西一点点离开她的身体,意识逐渐趋于恍惚,周遭的事物逐渐弱化成浅淡的一剪轮廓。
就连席池近在咫尺的曾经风光霁月的眼睛也慢慢模糊。
席池的一双眼睛潮湿又明亮,湿漉漉的带着两簇骤然腾高的火焰。
黑暗中的注视,带着温柔的悲伤,曹清语眼眶蓄满水,像荡起涟漪的湖面,温热刺痛地划过脸颊。
随后一切变得清晰,席池扭曲变形的脸,手指死死扣住逼到墙角女孩的肩膀,甚至有一只手慢慢移到她颈部。
滚烫的眼泪簇簇而下。
曹清语足够靠近看清沈星宁的轮廓,尖叫地攀上席池手臂,“席池你放开她!席池!你清醒点!”
然后是一声更高昂的尖叫,曹清语砸倒一只凳子摔在地上。
席池禁锢的手抽离的瞬间,沈星宁垂头寂寂凝着地面,门缝漏进来的一道窄窄的光被斜阳映得热烈。
那些繁杂的犹如地底深处冒出来的声音混沌不清,其中夹杂着一句尾音轻轻上扬的偏低的音色,“阿宁?”
急促嘶哑的尖叫声和低沉的怒吼声中,那道清冽的声音像是银器敲击瓷器光亮釉面的声音,轻易刻进脑海。
得到方寸自由,沈星宁伸手去摸门把手,强烈的窒闷感让她没有一点力气,尝试了两三次都转不开。
而席池回头发现她侧过身体想要开门的动作,拂去曹清语扯他袖口的手,伸手拽住沈星宁的胳膊,往自己的方向一拉,背脊撞到墙面,她闷哼一声,眼神里有一点无望。
曹清语跪坐在地上,哭着喊,“沈星宁快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