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送外卖的活落到酆生头上,易明洋和慕白从昨晚就沉浸在被疯狂支配的恐惧中,到中午连柯晨都被派遣出去。酆生近几日绕着桐乡满城的跑,又是查资料又是选墓地,最终在风水先生的指导下,在桐乡的公墓园区挑了一处顶僻静的地儿,连墓碑的编号都十分吉利,188号。
天清,风却大,她刚拉开车门,冰敷过的手腕消了点肿,暴露在透凉的空气中,被吹的又冷又痒,麻木的几乎要失去知觉。她拉下衣袖,左手捧着白帽子。
车子里除了空调出风口的呼呼声,安静得如同一个抽干了空气的玻璃罩子,小司一直吱吱呀呀地终于引起了她的注意,她把小司和帽子抱出来,放在膝盖上,手指挠着它毛茸茸的肚皮。结果没一会儿,小司就四仰八叉的睡着了,半截舌头露在外面。
等电梯的时候,沈星宁把冰袋丢到垃圾桶里,冰袋很重,丢进垃圾桶时发出一声闷响。
两人踏进电梯,一辆黑白牌照的军用车停在疗养院门口,车内逼仄的空间,火药味十足。
“你把我打死好了,打死我我正好去陪我妈。”陈燃缩在后座的角落里,一打开门就会掉下去。
陈霖霆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你,你奶住院这么长时间,你都不来看看?”
说到这话陈燃大了胆子,伸长脖子为自己申冤,“我每次要来,我奶都不让,说医院里晦气,不让我来看她。”
陈霖霆一巴掌劈到陈燃右肩,“胡说八道。”
陈霖霆还在说着什么,陈燃脑袋往旁边一歪,悄咪咪地来了句,“那不是我星姐吗。”
朱棋停好车,转过头来问,“谁,跟你一起去射击场的女孩?”
听到这话陈霖霆也不出声了,板正的脸看着陈燃,陈燃顶住压力,点了点头,“八成是,她平时有空就来疗养院打工。”
自言自语似的,“不过昨天发生了那么大的事儿,她还有心情来打工啊。”
朱棋明白是那女孩发生了什么事,迫切地问,“什么事?”
陈燃瞟了一眼停下手的陈霖霆,才打开手机点开学校的论坛,“不知道谁拍了星姐的照片,还诬陷她是小三!”
几人边上楼边讨论这件事,陈霖霆翻了翻手机,问道,“有照片为证,你怎么知道她不是。”
陈燃夺回手机,一脸不屑,“切,我星姐才不会做那种事,她是自己打工挣钱,她全身,从头到脚没有一件奢侈品,她那棒球帽都带了三年没换过,都起毛边儿了。”
朱棋不以为然,他已经让京都情报科的人去查那个女孩了,不过消息还没有传回来。军队里对品行的要求高,如果是个当小三的势力女,即便有再高的天赋,军队也不会收,“或许只是她的钱不用在这种地方,又可能,只是有当小三的癖好。”
“不可能,我认识她这么长时间,她根本不是网上说的那种人,何况现在造谣全凭一张嘴,人心恶毒的很。”陈燃急的跳脚,腮帮子都气得涨红了。
陈霖霆也冷了脸,他原本是看重那姑娘的天赋,不愿丧失良才,如今倒是失了兴趣,“那照片都拍到了,还有什么好说的。”
正巧到了陈奶奶的病房门口,陈燃扑进陈奶奶的怀里,眼里装满了水珠子,“奶,他们污蔑我星姐,我星姐多好,多干净纯粹一女孩,非要被造谣成那个样子,啊啊啊啊,奶。”
陈奶奶见到宝贝孙子哭得稀里哗啦的,一边替他拍背,一边安慰道,“他们污蔑谁,奶帮你骂回去。”
陈燃抬头,脸上还掉着金珠子银珠子,“就是沈星宁啊,奶,你住在疗养院,肯定见过她的,她就在这儿当护士。”
陈奶奶拿纸在他脸上胡乱擦拭,脸上笑开了一朵花,比那日见到儿子还要激动,“沈护士啊,我进过,那姑娘可真好,人长得漂亮,脾气还好,温温顺顺的。”
老太太絮絮叨叨的,还想说些什么就被陈霖霆打断,他拉了把椅子坐在床边,“妈,您真认识那女孩?”
陈奶奶扁了嘴,“是啊,她原来是护士,照顾我的,后来听别的小姑娘说她升职了,当院长助理去了。”
朱棋脸色不易察觉的沉了两分,抄着手立在一旁,“平白无故的,就给她一人升职。”
陈燃把头埋进被子里,哭得一抽一抽的,“奶奶,您看他,还说风凉话。”
陈奶奶给宝贝孙子顺气,“小朱,没查清楚的事儿,别摆到台面上说。”
朱棋低头说了句抱歉,不过心底对沈星宁仍旧存疑,他拿起手机,给情报科的朋友发了条消息。
柯晨打开门,对落在后面两三步的沈星宁做了个请的手势,绅士又稳重。
饭桌上的人很齐全,连平日里不常见到的酆生都在,酆生对沈星宁有敌意,沈星宁感受的到。
她低头吃饭,换了左手拿筷子,筷子用的不好,夹丸子夹了好几次都夹不起来,尴尬地缩回手,扒着碗里的白饭。
冼宇今天格外安静,自顾自地吃饭,那双筷子在他面前的盘子里拨了半天,他也不多看一眼。
慕白被训怕了,此刻嘴巴只用来吞咽。倒是易明洋傻乎乎地开口,“小宁宁,怎么今天换左手了,你是左撇子?”
沈星宁顿了顿,左手拿筷子这种精细的工具不利索,改用勺子喝汤,“右手累,休息会儿。”
柯晨看着这别扭的两个人,无奈地摇摇头,拿了个新的骨碟给沈星宁夹了菜放在她面前,不然她可能只能吃白饭。
酆生放下筷子,擦擦嘴才开口,“京都那边传来的消息,那人招了。”
柯晨一向和煦的脸也罩着一层寒光,“招了?五年前不招,现在才招?”
比起他们两人,冼宇只是淡淡地开口,“打电话给易明睎,这件事交给她办,酆生你也回京都,那人招了,省不了刑侦大队要费心。”
酆生应了,然后起身离开。
易明洋喝着汤,易明睎是他姐姐,易家和冼家关系不错,但易明睎和冼宇,在易明洋的映象中两个人风马牛不相及,一个从医一个从商,两大家族的交情都是他和冼宇是兄弟的情分。
他再次傻乎乎地开口,“我姐和那个纵火犯有有什么关系?他们认识?”
慕白受不了了,捂着易明洋的嘴,跟拖麻袋似的,直接把他拉出办公室。
纵火犯,她喝汤的手一顿,勺子掉进汤碗里,汤汁溅了一桌子。她梦里也是连天的大火,熊熊燃烧,火烧的呛鼻气味隔着梦境仿佛都要冲进她的鼻腔,连那双她喜欢里眼睛里也倒映着漫漫火种。
那个声音又出现了,是幻觉,他说,别去,那会毁了你自己。是幻觉,她再一次提醒自己,是这两天发生了太多事,她太累了,她在自我催眠。
她深呼吸,闭上眼睛,再睁开眼睛时,那个幻觉消失了,她摇摇头,重新拿起筷子坐下来吃饭。
冼宇心一沉,果然如他所料,光光纵火犯三个字就让她自乱阵脚,见到她慌张地说神色,忍住要去抱她的冲动。
柯晨见她脸色不好,而冼宇又是一副隐忍不发的模样,他只能找了个借口离开。
所有人都走后,办公室一片空寂,只有筷子和瓷器碰撞的声音。两人相顾无言,各自吃着自己的饭。
许久,冼宇放下筷子,转身从冰箱里拿出冰袋,捞起她垂在身侧的右手,撩开衣袖,皓腕上的指印呈深红色,他捧着她的手腕,如同捧着一件精贵的瓷器,和扣着她下巴那日的哀楚不同,今天他眼里的怒气压过了惋惜。
“冰敷过了吗?”他声音很沉,冷着一张脸,眼里似有若无的怒气。
她放下筷子,点点头,自发地又拿起冼宇搁在桌上的冰袋放到手腕处,温顺的跟小奶猫一样。
冼宇拿走碍事的冰袋,刻意避开她无辜的眼睛,在她手腕处戳,戳一处便问,“这里痛不痛?”
她统一都说痛,分不清哪里痛,整个手腕都痛,痛的发麻发木。
他拿出医药箱,一瓶止痛药,将衣袖卷起两圈,一段瘦骨伶仃的小臂,还没窗边散尾葵的枝干粗。他先把加压包扎条粘在手腕处,再裹上纱布,缠了好几圈,硬生生把小臂裹成原先的两倍粗。
一粒白色的药片盛在掌心,声音也放平放缓了,“止痛药。”
她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格外听话,嘴唇在他掌心一嘬,就着热水吃药。
掌心一热,微微有些痒,差一点就要把那张不听话的脸拉向自己,如同照片里拍到的那样,满满地亲上一口。
他戳起三颗丸子串在筷子上,把筷子送到她面前,“以后发生这种事,就推到我身上。”
“我不在乎,他们怎么说我都无所谓,我只过我自己的日子。”
他饶有兴致地听着,“什么日子?”
他靠在椅背上眯着眼睛看她,柔和的轮廓线和一双皎洁无瑕的眼眸,睫毛因为咀嚼的力道在颤抖,像蝴蝶的羽翼。
沈星宁鼓起腮帮子,止痛药起效果了,手腕处的疼痛在减弱,“我有个弟弟,叫沈皎,他跟我描述过他向往的生活,开一家网吧,每天上上网收收钱,累了就睡觉,饿了就点外卖,守在网吧里过自己的日子,不用理会别的纷扰。清淡的欢愉。就是这样的日子,多好。”
她把最后一颗丸子送到他面前,冼宇住握住她的手,配合地一口吃掉丸子,然后顺势将她拉进怀里,头放在她颈窝,温热的呼吸吐在她耳畔,弄的心痒痒的。
有牵挂就好,牵挂会让人想活下去。
天知道他看到那双无望的眼睛时是多么害怕。
冼宇拥着她,将小小的人带进自己怀里,手伸到背后绕着她的发丝玩,“你尽管过你想要的日子,其他事我会解决掉。这件事我会出面澄清。”
沈星宁不紧不慢地开口,“不用,无关紧要的人,无关紧要的事,用不着费心力。”
他蹭了蹭她的脖颈,佯装做生气的模样,一字一顿,“你不是无关紧要的人。”
说完两人皆是一愣,他放开她,两人各低着头,摸了摸鼻子。
小司被孤零零地丢在茶几上,这时从帽子里爬出来,吱地叫了一声。
冼宇站起来,离开长桌,“小司饿了。”
慕白和易明洋回来的时候,沈星宁盖着毯子,窝在沙发上画画,仍旧是课上那种白纸,涂涂改改,底下垫着本漫画书。
易明洋移到她旁边,探头探脑的往白纸上瞟,“小宁宁啊,你这是在——”他咽了咽口水,斟酌了一下用词,小白刚刚已经骂过他一次,劈头盖脸的,“练字?”
沈星宁咳嗽了两声,略微尴尬,“我手受伤了。”
冼宇坐在另一组沙发里看报告,一记厉眼扫过易明洋,易明洋的小心肝颤了颤,缩到角落里玩手机。
沈星宁把纸举到半空中,歪头看着纸上一个方块一个方块的画,心里默默地思考着,很难看吗,可是她看的明明白白的。大家都看不明白,那是不是雇主也看不明白,为了八千万,她决定,到时候用电脑绘图软件在改改。
冼宇看着她备受打击而垂丧的脸,轻声安抚,“还要白纸吗?”
她摇摇头,图纸已经已经完工了,她盯着纸上一个歪歪扭扭的片状的弧线,觉得弯曲的角度恰到好处。从前席池会笑她画的细胞结构图,易明洋更过分,看不懂她的画还说是练字。
“不用了,已经画完了。”
一旁打游戏的易明洋手一抖,屏幕上的卡通人物直接挂掉,“画!你在画画!”
沈星宁刚想回答,就被冼宇出声打断,“有看书吗?”
易明洋被冼宇一双长了冰锥的眼睛吓得噤若寒蝉,连手机音效都关掉了。
冼宇递给她一张纸,上面是一些手写的问题,关于生物基础的,原来是考题,她挠挠头,扯掉毯子,直接做到地上,趴在茶几上认认真真地开始写。
茶几旁边的白色长绒毛地毯是新添的,她盘腿坐在上面,小司从白帽子里探出头,圆滚滚的身体把帽子撑出一道圆弧型,粉色的小舌头舔着肚皮上的毛。
手指捏着笔杆的力道很轻,笔杆在空气中摇摇晃晃的,笔尖有一个金属零件,时而会反射出一道星点在冼宇的脸上。
她的头发长长了些,垂散在脸颊一侧,挡住了冼宇飘远的视线。
他最先注意到她,就是因为一头茶色的羊毛卷,他没见过她扎头发,羊毛卷就披散在肩头,弯弯曲曲的光滑柔顺的发丝,带着点暗黑颓丧的气质。实际上她也是有那么点颓的人,懒懒散散的眼睛,孤芳自赏的清冷和从头到脚的一身黑。对她的第二个印象是腿好看,她喜欢穿紧身的牛仔裤,包裹着细细长长的腿,脚上是一双马丁靴,靴筒处略大,昭显得双腿又长又直。
是直到她露出一小截光裸的手腕,他才意识到她瘦的有些病态,体重也轻的过分,甚至连皮肤都白得像是常年闷在屋子里不见阳光的白,整个人透着一股子阴潮的霉味。
她写字很慢,一笔一画的,白纸上三五个问题足足写了一个小时。
元湘在宿舍煲剧的时候,她闲来无聊翻过那几本书,最喜欢的就是五颜六色的彩图,鲜活明亮的颜色。
像是有史以来对待过的最认真的一次考试,她在高考时都因为太无聊在草稿纸上画小人,结果浪费了大半时间,才磨磨蹭蹭地胡乱在试卷上填字。写完后还检查了两遍,改掉了一个错别字,把卷子捋平正才交卷。
她摇着狐狸尾巴,骄傲地翘到天上去,“我肯定是那种满分的好学生。”
易明洋伏案大笑,手机都掉在地毯上,“别,小宁宁,你当了这么多年学渣,继续当就好了,不用为难自己。”说完还捂着肚子笑个不停。
冼宇食指敲了敲桌面,示意易明洋可以停下来了,然后拿起白纸细细地看,白纸上除了一排整齐地问题,其余的字迹歪歪扭扭,比小学生初学写字时的字还要难以辨认,尤其是几个难写的字,例如氨基酸态氮的氮,如果不是学生物的人可能会念成炎气。
冼宇一手握拳抵住嘴角,才能勉强不笑出声,此刻他才寥懂易明洋将画看成字的状态,女孩趴在桌上认认真真写出来的字都是这般的歪曲变形,随意涂鸦的作品估计只有她自己知道在画什么。
他好奇她的画了。
沈星宁扁扁嘴,心虚地问道,“字这么差吗?”
易明洋在一旁疯狂地点头。
沈星宁对着慕白招招手,有点不甘心把白纸递给他,“慕先生,字很丑吗?”
慕白握着纸的手都在抖,朝冼宇投去求救的目光,“沈小姐,叫我慕白就好了。”
沈星宁不死心,看到他们在传递眼神,瞪了一眼冼宇,“慕白,我的字很丑吗?”
慕白要被逼疯了,从昨晚到现在,心里开始打辞职报告的腹稿,“挺,挺不错的,就是这个炎气也是生物学的术语吗?”
易明洋捂住慕白的嘴,拖麻袋一样把他拖出办公室,多停留一秒都有随时被灭口的可能。
沈星宁丢掉笔,拿上自己的背包,“我要回学校了。”
冼宇飞快地追上她的步伐,揉了揉柔软的发丝,笑容晏晏,“全对,不是学渣。”
年纪越来越大,睡眠却越来越少,有陈燃这个讲故事大王在,陈奶奶更舍不得睡觉,硬是要拄着拐杖去送送儿子和孙子。
陈奶奶年纪大,几个小辈拦不住,只能让小护士推着轮椅让陈奶奶送到门口。
电梯到一楼发出叮的一声,几个人从电梯里出来,旁边电梯的门也开了,先出来了一个女孩,男人高出她许多,俯身去够她的手腕,语气带着点低姿态,“别气了。”
听到响动,陈燃回头,兴奋地奔过去,“星姐!你怎么在这儿?”
陈霖霆也闻声望去,神色在目光触及到那个男人的脸的时候彻底变了,“冼少,没想到能在桐乡这种小地方遇到。”
男人敛着眉,不贪风月的眸子此时凉飕飕的,“陈先生客气了,明洋调到桐乡来历练,我也是跟着来度假。”
一来一回火药味很重。
陈燃眼里满心满意的都是沈星宁,“爸,这就是我星姐,多好一女孩。”
陈霖霆伸出手,很客气,“沈小姐,幸会。我是陈燃的父亲,陈霖霆。”
沈星宁皱了皱眉,抬起右手露出裹着纱布的手腕,礼貌地说了句,“抱歉。”
这个态度反而让陈霖霆欣赏起这个女孩,缩回半空中的手倒也不是很尴尬。
陈奶奶让护士推她过去,笑吟吟的和沈星宁打招呼,“沈护士,好久不见。”
沈星宁软了脾气,和声和气地,“陈奶奶,身体还好吧。”
陈奶奶拉着她的手,“再过一个礼拜就可以出院了。”
陈霖霆让小护士先送陈奶奶上楼,小护士朝沈星宁眨眨眼,轻声说道,“星宁,先走啦。”
一种诡异的尴尬氛围在几人中滋生,冼宇牵着沈星宁的手,首先打破了这莫名的沉默,与方才的疾言厉色不同,面对女孩的语调很和煦,“走吧,我送你回去。”
黄昏暮色,他牵着她的手,就这样带她走进了那片沉甸甸,灰蒙蒙的雾霭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