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是夜,是灯火。
月色朦胧浓重,星光却寥寥无几,偶然冒出头的几颗大一点的星子也被厚重的云层挡住,本就微弱的光,现下显得更为微茫。
副驾驶坐的女孩手支着窗,一双琉璃透亮的眼睛瞧向窗外,白茫茫的一片,没有焦距,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今夜她的话说多了,此时却没了声音,眉眼恹恹的,一副提不起精神的样子,带了点病态。
说她病了倒也没错,一日而已,她的记忆都混乱不堪,晨起翻的漫画书,入夜便想不起看了什么,射击场里好好瞄着靶子,跟做噩梦似的,幽灵般的声音缱绻在耳边挥之不去。
入了夜愈加奇怪,大约是夜色容易让人迷离,她是最不愿提及过去的人,因为她没有什么很好的回忆,即便有那么一丁半点,也被尘世的沧桑耗的一干二净。
大西洋上的那座小岛算得上她为数不多的不是太痛苦的回忆,可惜那段时间不长,放在她长达二十多年的人生中实在太过短暂,那终究不是属于她的岛。
唯一记得清楚的是星星点点的灯火前,深浅交织的光影勾勒出他修长身姿的曲线,光线弱的几乎看不清他的脸,和她最爱的那双如清晨朝露般的眼睛。他伸出手抱住她,下巴轻轻支在她头顶,她能感受到头顶弥漫的温度,暖意融融。他说,用无比虔诚的口吻,像是对神许下的诺言,他说,那就信你自己。
那不是个问句,如果他那时是问,你信不信你自己的话,她应该会坦白地回答,不信的。
一个被自己毁掉的人,需要信奉什么呢,倘若上帝在茫茫众生中看到她的际遇,必定会发出久违的笑声,原来人间竟有如此蠢笨愚昧的人。如果那时她站在上帝身边,一定也会跟着笑起来,上帝会问她想不想要一颗忘记药,她会笑着说要。
这是她幻想过的最完美的结局,距离这个结局,留给她的时间并不多。
冼宇扶着方向盘,身边的女孩不知道在看什么,居然低低的笑出了声,他没有见过她笑,这是第一次,精致的娃娃脸上浮现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他没有问她在看什么这样略显愚蠢的话,窗外漆黑一片,即便能看见一些朦胧模糊的光影,也没什么值得笑的,因此他换了个话题,“帽子呢,不喜欢吗?”
他指的是那顶白色的针织帽,顶端还有一个白色的毛茸茸的小球,是他扣在她头上的,没有言明是送给她的。
这个问题很简单,也不需要思考,“啊,被小司抢走了,它呆在帽子里不肯出来。”是抱怨的语气,控诉着他送的一个礼物把另一个礼物霸占了。
他弯了弯唇角,“我再送你一顶就好了,免得你们俩争宠。”
争宠这个词也让她想笑,她没有过那种能被称之为争宠的经历。她的人生要么平淡无奇,要么跌宕起伏,没有一条像海浪一样的波浪线,平缓的,出其不意的,每天会有点小惊喜又会有些小悲伤。
她说好,然后又把头撇向窗外。
桐乡大学校门口,她拉好外套拉链,又把卫衣的帽子兜在棒球帽外面,拉开车门正准备下车,皓白的手腕被扣住,她回头,对上那双打翻了墨汁的眼瞳,真好看,跟梦里那双眼睛一样。
冼宇抿了抿唇,喉结上下蠕动,迟钝良久还是没说出那句话,“星宁——”
不远处,梧桐树后亮了几下闪光灯。
门虚掩着,沈星宁问了句,“什么?”
冼宇将她的手腕拉向自己,“下周六,我带你去个地方。”他说得飞快,仿佛那些话烫嘴般,说完便放开她的手。
沈星宁闲人一个,她的计划最多只能排到第二天,她说好,然后跳下车走了。
今日依旧暖阳晨好,将她眼里亘古不化的冰雪都晒成一滩春水,光束在她耳尖跳动,须臾便将小巧的耳畔染了一层桃红,是初春新开的灼灼桃花。
昨天睡的多,早起去食堂吃了早餐,提前了五分钟到教室,她常坐的那个位置已经被太阳晒的暖和和的,一屁股坐下去舒服极了。
教室里人已来了大半,林爽磨磨蹭蹭地捧着一瓶果汁和一小袋用塑料袋装好的一颗一颗的果子,低着头,一下窜到后座沈星宁的位置。
林爽低着头,话也讲不清楚,她是怕沈星宁的,即便那张娃娃脸看似无害,但那覆满森寒的眼睛不啻冰原里的恶兽,颇有生人勿进的气势。
“给你。”
那两个字轻的快要听不见,瓶身透明是淡淡的肉色,沈星宁猜测应该是苹果汁或者西柚汁,想起昨天酸掉牙的橙汁,她面露苦色,默默祈祷那是一瓶甜甜的苹果汁。塑料袋打开是一袋冬枣,青色和褐色斑点交织,她咬了一口,真甜。
沈星宁礼貌地说了声谢谢。
今天陈燃不在,林爽不能拖人将新鲜榨的果汁送到沈星宁手里,只能壮着胆子自己来,听到她和煦的声音和含着阳光星点的眼睛时,她刚走了一步,又转身,“你今天不要上网。”
沈星宁在手里转着那瓶果汁,那是林爽感激她去福利院的心意,不过临走前那句话糊里糊涂的,她想了半天,没有弄明白是什么意思,也没有探究下去。
今天的课上格外吵闹,她有件正事要完成,于是带上耳机,隔绝了外界的熙熙攘攘的话语声。
她拿出一张白纸在上面写写画画,一会儿把纸正着摆,一会儿倒过来涂涂改改,她的字向来龙飞凤舞,画就更不用说了,实验课上画细胞结构跟外星文的符号一样。席池头一次看她画的洋葱表皮细胞时,愣是看了半晌才称赞道,沈同学原来对物理结构感兴趣……
她没有什么时间观念,对时间的长短不大敏感,等她勉强画完一张纸的时候,下课铃也响了。她对着那张纸满意地点点头,如果监控室的管理员正巧看到这个班级的监控,看到某位同学得意的大作时,一定也会发出久违的笑声,看监控这么无趣且平淡的工作足够他笑两天。
嫌少有下课铃后同学们还聚在教室里的情况,沈星宁摘下耳机,对这些变化丝毫提不起兴趣,不过总有那么一两句传到晒得粉红的耳朵里。
“我说呢,怎么沈星宁一直孤孤癖僻,原来是榜上大款了。”
“福利院出来的孤女就是没教养,随便给点钱就能上。”
“谁说不是呢,整天摆个清高的脸,原来是偷偷爬上了谁的床。”
“那她还去打工?”
“你傻啊,是打那种工。”
……
不明真相的人总会怀揣着最大的恶意肆意揣色旁人,他们举起不明就里的保护牌,堂而皇之地招摇过市,顺便不忘跟路过的人补充一句,嘿,就是她。
若真有真相大白的那天他们也无所畏惧,一句随便说说,开玩笑就能糊弄过去,连道歉都是能免则免。躲在屏幕后面的人之所以嚣张至此大多也是由着这个缘故。
语言从来不是武器,也没有锋利的棱角,心怀不轨的人抓住一颗枣子都想方设法的来伤害你。沈星宁深知这个道理,那些话自然伤不到她半分,因为她根本不在乎。
她把纸对折,收在漫画书的内页里,今天的背包里多了一顶白色的帽子和一位小客人。她失眠,睡着了又不知醒,作息十分紊乱,怕饿着小司,所以打算带着它一起去疗养院。她剩下半颗冬枣,把核剔除后塞到帽子里,帽子里伸出一只短短的,带着白色绒毛的手,将这个硕大的食物拉进帽子深处,再细细嚼咽。
穿过一排排课桌椅的时候,两边都吵她投来鄙夷的眼光,污言秽语充斥着整个教室。
倪蕾挽着一个女孩的手臂,语调阴阳怪气的,“长得好看就是吃香,连当小三都顺利点,她的那个姘头是开豪车的呢。”
曹清语在一旁整理笔记,她也是今天到教室才知道,沈星宁傍大款当小三的帖子已经置顶学校论坛。帖子开头就是三张图片,一张是G63的副驾上沈星宁带着棒球帽,一张是副驾的门半开着,一个男人的手拉着沈星宁的手,最后一张是沈星宁和男人接吻的照片。
说接吻也不确切,从那个角度只能勉强看到沈星宁的后脑勺,男人歪着头贴近她,很像一个接吻的姿势。
照片里的人影都不清晰,全然没有拍到男人的面容,只有第一张仔细辨认脸型和穿着能和沈星宁扯上边,那顶棒球帽一带就是三年,学校里多的是人见过,各个化身神探专家,一会儿扒出沈星宁的外套,一会儿扒出车上女孩的羊毛卷,更夸张的有说羊毛卷的卷度长短和发色都跟沈星宁的头发一般无二。
三张照片算是实锤,接下来的跟帖都是在扒车的型号和价格,还有车上的男人。有个跟帖说车上的男人是H市的某个房地产老总,年逾五十多岁,因为那个老总的座驾也是一辆G63。
那个跟帖刚发出来,曹清语现在再刷新,已经有人扒出老总和老婆出席新楼盘发布会时共同乘坐的座驾就是G63。
底下的话有讨伐那个老总的,也有谩骂沈星宁的。
“糟糠之妻果然比不上美貌如花的女大学生。”
“真是丢女大学生的脸,现在说起女大学生都是一股二奶的骚味。”
……
曹清语对沈星宁没什么敌意,自从知道她是福利院出身后,连她的消息都不大在意,毕竟学校里的人虽然不知道,但她是知道的,席池这样身份的人家,是断断不会接受一个孤儿。曹清语紧张的看向席池,她在乎的是席池的反应,席池对这件事的态度。
席池紧着眉,眼底皆是怒意,手机死死地握在手中,声音不大,却震慑人心,“解释清楚再走!”
沈星宁不做停留,似乎都不觉得那句充满愤怒的话是对她说的,这个世界对施虐者太宽容,对受害者太严苛。
席池就坐在过道旁,他站起来,骤然扣住她的手腕,依旧是滔天的怒气,或许旁人并不知情,但他是见过那个男人抱着她的,他自我催眠过,安慰自己他们只是朋友,他三番五次提醒沈星宁离那些人远一点,可她不为所动。
“解释清楚,昨天晚上送你回学校的男人是谁,你们是什么关系。”
沈星宁抽了抽自己的手腕,他扣的紧,手指将她白玉般的手腕捏得通红,右手,很痛。
她的眼睛里是懒散,还残余着阳光的灿烂,淡淡的,听不出任何语气,“没什么好解释的,我私事。”
此话一出,周围一片唏嘘声,窸窸窣窣的,和小司吃零食的声音一般。这是间接承认的意思。
林爽推了推眼镜,唯唯诺诺地站起来,撇了一眼曹清语和几个交好的女生的方向,带着虚颤音,把手机递给沈星宁,“星宁,你还没看过这个帖子吧。”
沈星宁接过,冷白的手指在屏幕上滑动,神情淡漠,仿佛在看别人的帖子,她往下翻,没有在上面看到冼宇的名字。
席池的手又紧了些,声音也更沉了,一字一句的,“沈星宁,是不是真的?”
手腕处疼得她呲牙咧嘴,左手将席池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转了转手腕,血液不循环让整个手腕都肿起来,手指印清晰的浮在皮肤上。手腕被掰的咔嚓作响,疼得她呼吸都有些不顺畅。
“是真的,满意了?”她嘴角微扬,带着讥讽,懒倦的眸子因为疼痛泛起红血丝,她狠狠地推开席池,脚步带风地往外走。
班里的议论声他听不到了,就像短暂性失聪一样,眼前灰蒙蒙的,往后踉跄一步,险些跌倒在地上。
曹清语上前去扶他,在他耳边说了什么,他也听不到。
那一刻,听到她亲口承认的那一刻,他终于绷不住,身体缓缓下滑,跌坐在地上,周围的男生都纷纷上前去扶他。
直到被送进医务室的时候,他还在幻想,那个带棒球帽穿黑衣服的女孩已经丢掉了白帽子,那个脾气有点臭,但心地善良的女孩依然盛开着,她是多么美,多么清冷,她本值得这世间最好的。
而一切都宛如被打碎的玻璃球,封在玻璃球中的透明液体和对着玻璃球许下的期许一起破灭,玻璃碎片扎在液体上,它会不会痛呢?
席池躺在医务室的病床上,双目无声,直愣愣地望着天花板和嵌在天花板上的白织灯,嘴里不停嘟囔着,“不是真的,不知真的。”
人有时很奇怪,会相信不该相信的,而有时,信任比肥皂泡还要脆弱,阳光下看似五彩绚烂,实则风一吹就破了。
一粒茱萸果子落在铺满梧桐叶的地上,红得夺目耀眼,人行过,踩碎果子,红色的汁液零星溅在梧桐枯黄的叶片上,将最丑陋的不堪的,全部暴露无遗。
开车来的是柯晨,照例停在奶茶店旁边的小巷子里,沈星宁上车后,礼貌地打了声招呼。
柯晨瞄到了她通红的手腕,神色颇为担忧,“沈小姐的手怎么了?”
她拉下袖子盖到手背,腕上的刺痛却让她忍不住皱眉,眨眨眼,敛去眼中的阴郁,恢复常日里的散漫无状,“柯秘书记得帮我保密呀。”
柯晨笑了笑,一派温良和善,他下车,后备箱里有个备用药箱,他在药箱里翻找,拿出一瓶黄道益活络油和绷带,然后拉开后座的车门,“沈小姐,你先涂点药,车里没有冰袋,我去买。”
沈星宁看着绷带和活络油,这不是摆明了要她暴露嘛,活络油的味道大,一进房间就会被闻出来,她把东西搁在一旁,“不用麻烦了。”
柯晨替她关上车门,笑着说了声,“不麻烦。”然后西装革履的去旁边的药店里买冰袋。
应该是收到了冼宇的嘱托,车里的空调温度调的很高,手放在口袋里热乎乎的。小司吃饱喝足,开始拱帽子,厚厚的帽子没能引起反应,它钻出帽子,开始拱书包,发出吱吱的叫声。
她下巴支在窗户上,探头看窗外飘落的梧桐,不远处有个公交站台,如果没人来接她的话,她会在那里等车去疗养院或者肇嘉浜路,想了想,她能去的地方不多,能见的人不多,眼里淬了两分悲楚。
那双眼睛和公交站牌后面的眼睛一样。
黑影对上她的眼睛,即刻压低帽子,蹿身躲到人群中去。
柯晨提着一个袋子回来,将冰袋缠绕一圈纱布才递给沈星宁,他回头,后座的药和纱布整齐的摆放着,“沈小姐不爱惜自己的话,某人会心疼的。”
他不是那种耍滑头的人,过了两三秒,“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沈星宁呆呆地望着窗外,不知道在想什么,柯晨叫了她好几声她才回过神,接过冰袋敷在手腕上。
办公室里,气压很低,慕白盯着电脑屏幕,几乎要将屏幕看穿,这是他第十多次重新查看资料,当黑客这么多年,第一次怀疑自己的技术。
“爷,排查过了,H市大小火灾记录里都没有沈小姐的受伤记录。”慕白颤巍巍地汇报。
此时,易明洋推门而入,满头大汗地,吩咐慕白倒水,也不知道是他刚才跑的太急出现幻觉,慕白一下子从落地窗跳到办工桌旁的饮水机处。
易明洋手里拿了份资料,“冼少,一个一个问过了,都说没有见过小宁宁。其实疗养院这么多病人,也不一定每个病人都见过小宁宁的,虽然她长得漂亮。”
慕白端着玻璃杯的手一顿,差点打翻,投给易明洋一个闭嘴的眼神。
倏然,慕白的电脑屏幕上跳出很多关于沈星宁的消息,他点开来看,是桐乡大学的帖子,往下翻,猛然觉得自己的工打不长久了。
慕白没勇气把电脑给冼宇看,于是就把烫手山芋推到易明洋面前,易明洋喝了口水,过了两秒,一口吐在屏幕上,“靠,小宁宁居然被污蔑是小三!”
慕白假装不认识易明洋,一个劲儿的往旁边挪啊挪,就差挪到门口,打开门就逃走。
冼宇站在落地窗前抽烟,闻声立马掐灭烟,长腿一跨往办公桌前来。电脑屏幕停留在三张照片的页面,标题也很显眼——孤女沈星宁当小三。
最后一次有内容的更新在二十分钟前,一段半分钟的视屏,视屏的背景是一间阶梯教室,沈星宁站在过道中间,旁边有人扣住她的手腕,那双眼睛写满了躁郁和不忿。长时间的血液不循环,导致她的右手手背都蒙上一层淡粉,手腕红的触目。她压了压帽子,声线平静,简单的三个字,是真的。
视屏里的声音很嘈杂,起哄声,唏嘘声,讨论声中偶尔夹杂着几个类似小三,不要脸的词。视屏是偷拍的,边缘处还被木色的课桌遮住一半,拿手机的人摇摇晃晃,中间还夹杂着一句,“倪蕾,别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