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得沈皎和茅头都不在网吧前台坐着，没有了使唤的人，沈星宁只能自己动手打印出三页纸，然后在末尾处签上名字，一笔一画写得工工整整，笔尖却像不听话似的，仍旧歪歪斜斜。

　　她拿着纸张穿过二楼的走廊，沈皎房间的灯暗着，或许在补眠，沈皎的作息混乱得与她相媲。

　　纸张被搁在桌子上，标题赫然写着几个大字——退学申请书。

　　逃离的首要准备是让沈星宁这个名字消失，然后是挑选一个偏僻且无人认识的小镇或者岛屿。

　　类似桐乡或者曾经生活过的枞阳岛。

　　她到底是个念旧的人。

　　她躺在床上伸手抚摸着床单和墙壁，床头的架子和小夜灯，过不了多久，她便会怀念这些触手可及的事物。

　　慢慢的，安眠药发挥药性，她沉沉的睡去。

　　翌日天清，既没有下雨，也没有开太阳，天光通透，许是前几天的阵雨终于有彻底转晴的征兆。

　　沈星宁醒来将近中午，她晃晃悠悠到隔壁沈皎的房间，意料之外，房间里空无一人。

　　她下楼，茅头坐在前台吃外卖，饭菜的香味勾得她有些馋，从昨天起，她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进食，直接拆了双新筷子，端着塑料盒的盖子去茅头碗里夹菜，还不忘吩咐他，“给我点份面，要我们常吃的那家。”

　　茅头比了个好的手势，“星姐，你慢慢吃，我去玩儿几把游戏。”他朝角落里的方向努努嘴，背影是个清瘦的马尾辫女孩。

　　沈星宁认出是林爽，朝茅头摆摆手，嘴里嚼着一块肉去，含糊不清道，“去吧去吧。”

　　大约是茅头跟林爽说了什么，林爽回过头朝沈星宁招了招手，声音偏轻，看口型是跟她打招呼。

　　林爽面前堆满了零食果汁，并排的两台电脑界面是同一款游戏，卡通人偶在游戏设定的背景里移动。

　　沈星宁也冲她挥挥手。

　　过了十多分钟，一份外卖出现在她面前，沈星宁头也不抬地拆包装袋，“谢了。”

　　那个阴影伫立良久，她才抬头去看，拿外卖的人不是茅头。

　　“师姐。”

　　沈星宁嗦了一口面，“你怎么来了？”

　　沈思岚把手里的白帽子递给她，“带小司来看你。”

　　她把酣睡的小司从帽子里拽出来，拿在手里左看右看，学着菜市场的大爷大妈掂了掂分量，皱着眉头，“胖了。”

　　沈思岚还站着，到不似之前的拘谨，却仍旧是个见到老师会鞠躬敬礼的好学生模样，“吃了睡睡了吃，把我攒了一个月的零食全吃完了。”

　　她往里面挪了个位置，让出一张椅子来，洋洋得意的口吻，“我就说它很好带吧，这几天辛苦了，顾它的人今天回来，刚好把它还给他。”

　　小司在她手里扑腾了两下后腿以示抗议，然而圆滚滚的肚子动弹了一下就气喘吁吁地往帽子里钻。

　　“小司不是你的雪团子吗？”

　　她想了想，语气平静淡漠，“是，不过我一个人照顾不了它。”

　　沈思岚把背包卸下时意外碰到了她的手机，手机屏幕亮起来，页面停留在给沈皎发送的讯息，仍未回复。

　　沈星宁丢下筷子，拿起手机看了半天，茶色的瞳孔变得幽深，她拨通沈皎的电话，越过沈思岚往角落的位置去。

　　听筒始终都是时常相同，间隔相等的嘟嘟声，她不耐烦地重播一次。

　　指节有力地在桌面敲了两天，茅头和林爽同时转头望着她，“沈皎呢？”

　　茅头摘下耳机，“老板不在楼上睡觉吗？”

　　听筒里传来机械的女声提示音，沈星宁挂断电话，撑着桌子直愣愣地看着茅头，眼睛里是又冷又阴的光，“昨天我回来，你们上哪儿去了？”

　　见沈星宁神色凝重，林爽立马说，“星宁，你别生气，昨天茅头是来找我了。”

　　恍如一双始料不及的手，推动着所有人亦步亦趋。

　　太阳穴突突地跳，脑袋里也有一根神经隐隐作痛，她急需一把止痛药让大脑保持清醒，从杂乱无序看似毫无联系的拼图中找出关键的一块。

　　她接着问茅头，“谁让你去的？”

　　茅头仍未意识到这些问题中的关联，面含娇羞道，“是小爽给我发的讯息。”

　　相较于茅头的羞涩，林爽则表现的十分惊讶，“我给你发讯息？可是我手机丢了。”

　　和元湘的照片如出一辙的把戏。

　　沈星宁煞白着一张小脸，较之以往更显病态，若不是撑着桌面，险些站不稳。林爽扶住沈星宁，清亮的星星眼蒙上混沌，她知道有事发生了，而她也被迫牵扯其中。

　　直到沈思岚抱着小司跟在她后面，“师姐，有人找你。”

　　从沈思岚背后冒出一个板寸头的小伙，干净利落的衣着打扮，唯独眼窝嘴角有深紫色的伤痕。

　　饶是林爽都没能一眼认出陈燃，一改过去的黄毛流痞子气息，正经起来到还真像那么一会儿事。

　　“星姐，我来找你是为了前天那事……”陈燃话说一半，沈星宁就挣脱林爽的手往楼上跑。

　　陈燃追着她，边跑边说，“不是我爸让我来的，是我自己想来找你谈谈的，其实吧……”

　　沈星宁从自己的背包里翻出一个黑色的大部头手机，还是前几年闲来无聊拿着沈皎从黑市上淘来的零件自己组装的。沈皎脖子上有一条项链，项链中空，里面有一个微型定位器，她的项链里也有，独属姐弟二人的秘密。

　　她登陆自创的系统，查找沈皎的定位。

　　陈燃仍在她耳边聒噪，她一双眼睛冰凉如水，狠狠剜了他一眼，“闭嘴。”

　　即便是性能极好的电子设备也需要时间精准定位。

　　沈星宁跪在地上，拉出床下堆满杂物的大箩筐，从侧边伸手抓出一支小巧的亮银金属制品，装进背包就往外走。

　　仅仅只是一瞬间，光线昏暗加上她刻意遮蔽，陈燃却看清了，那是一把枪，德国产的勃朗宁。

　　陈燃堵在门口，扣着她的胳膊问，“怎么了？”

　　语气已经不似刚才的轻慢，沉稳且坚定。

　　沈星宁妄图甩开他，屏幕显示的地图上有个红点在跳动，离这儿不远，“放手。”

　　沉默让两人之间陷入一种古怪的气氛，陈燃体力精壮，扣着她的手腕骨骼咔咔作响。

　　体力上的悬殊让她不得不停下脚步，而此时，常用的手机收到一条讯息，发件人是沈皎。

　　玻璃窗没关紧，冷风挤进罅隙发出类似野兽呼啸的声音，挑动着空气中躁动不安的因子。

　　一张图片。

　　沈皎双手双脚被束，上衣被剥去，裸露出的肌肤红痕交错，他侧身倒在地上，血液浸湿刘海，一缕一缕半垂着，遮住了眉眼，额头脸颊皆是伤，血柱从发根蜿蜒而下，凝固在脖颈锁骨处。

　　“怎么了！”陈燃不依不饶，非法藏枪是大罪，而且她还要背着枪堂而皇之地走出这个门。

　　至少从图片判断，只是外伤，并不致命。

　　她颤抖着声音，“我弟弟被绑架了。”

　　不是失踪，是绑架。

　　离开枞阳岛，离开言，定居桐乡的三年来，她第一次感受到了潜藏内心深处的深深的无力的恐惧感，像是跌入一口深井，仰望见的天，逼仄而无法触及。

　　深井是个很好的逐渐消磨人意志力的地方，如同那张血淋淋的照片和下面的文字——想救他吗？

　　井深难以攀爬，唯一的洞口天遥远又狭小，被井口割据成一个规则的圆弧，可望而不可及。

　　不得不说主持这场傀儡戏的人很了解她，钝刀割肉，割的不是肉，是人心。

　　陈燃松开她，“报警，让我爸帮忙。”

　　沈星宁夺过他的手机摔在地上，“不行，对方不是谋财。”

　　她脚下虚浮，被跟上来的沈思岚扶了一把，“师姐？”随即犹疑地目光投向陈燃。

　　楼梯很窄，沈思岚的手虚悬在她腰侧，怕她跌倒。

　　大部头地图上的红点终于不再闪动，那是老城区，再往北就是沈家湾村，离肇嘉浜路不远，间隔两个街区。

　　沈星宁和沈思岚率先跑出网吧，她在附近居住三年，对这些弯弯绕绕的小巷近道了如指掌，冷风灌进喉咙，刺的嗓子延伸到肺都在痛，奋力奔跑的骨骼和肌肉也在痛。

　　林爽扯住陈燃，她隐隐猜测到了什么，但陈燃说沈星宁的弟弟被绑架后，她还是难以遏制地攥紧了拳头。

　　茅头憨憨傻傻，听到这话也面色不佳，“哪个孙子居然绑架老板！”

　　几人同时追着沈星宁的方向去，巷子里的水泥地坑坑洼洼，偶尔有一只白色球鞋溅起水花，又在干燥的地面留下一个不完整的鞋印。

　　沈星宁绕过曲折的小巷，心率过快导致不得不停下来，扶着墙边大口的喘气，她坚持走着，歇够了就又跑起来。照片里看不出时间，每一分每一秒的流逝或许就是沈皎生命的流逝。

　　距离红点越来越近，是一间废弃的化学工厂，墙体大面积油漆涂料剥落，露出暗红色的砖和水泥，大概是有了新的改造方案，入口处堆放了许多建筑材料和钢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