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初露,立冬过了便算正式入冬,在南方,不少江南人家还保留着立冬“补嘴空”的习俗,桐乡的传统是要去父母家吃小团圆饭,保佑小孩子们健康顺利度过冬天,今年的立冬正巧在周六。
昨夜起林曼就在翻箱倒柜的收拾东西,从储物间翻出堆积了数年,盒子上都长灰的锅具碗盘,又吩咐佣人去买新鲜的水果和食材,大大小小装满了一个后备箱。
曹清语忙着在为去京都实验室的事做准备,已经连续好几天没怎么睡觉,凌晨入睡,近中午时分还在床上睡回笼觉。
林曼在收拾衣帽间的衣服,挑了几件没穿过的旧衣服收拾到袋子里,让佣人搬到车上,佣人见她忙得太过,“夫人休息一会儿吧,嘴角的装都花了。”
林曼连连称是,扶着腰去梳妆台休息,对着镜子描口红,林曼年轻时生得娇艳,只是陪着曹父熬了这些年岁,镜子里的容颜终究是上了几层粉都遮不住的衰老,不免感叹一声朱颜辞镜,岁月匆匆催人老。
她正描口红,佣人又来说,“夫人,小姐似乎还没起,我去敲门里头没人应。”
“去催催她,现在还不起,像什么话。”她拧着眉毛骂,涂完口红,又拦下出去的佣人,“我去吧,你去给她准备点吃食垫垫胃。”
佣人应了,心下察觉怪异,夫人昨日不是说今日立冬,要带小姐去妹妹家里吃顿立冬饭,怎么又叫准备吃食呢?
林曼催她好久,曹清语才缓缓起身洗漱,对于去小姨和表妹家吃饭这件事全然不挂在心上,在镜子前随意拾掇一下就去衣帽间选衣服。
“妈,把那些旧衣服理出来干嘛?”曹清语打了个哈欠,脑子里都是实验报告和数据,手搭在裙子上时犹豫片刻,挑了一件平时不大穿的素色的裙子。
林曼在衣柜的角落里挑挑拣拣,翻出好几件皱巴巴的衣服还带着吊牌,“你小姨的女儿不是跟你同岁嘛,捡去送个人情也是好的,至少不会在亲戚面前落得个我们曹家刻薄的话柄。”
装满一个袋子,林曼抬头问换好裙子的曹清语,“你穿这么素干什么,家里又不是没衣服。”
曹清语从镜子里淡淡撇了眼母亲,“宋家都把她们母女赶出来了,我们还要去她们面前炫耀干什么。”
林曼年轻时就是风姿绰约,又是家里的长女,父母格外疼爱,虽然家庭不算富庶,但是长年累月的夸赞叫她虚荣心渐壮,励志要嫁入豪门。
原本是嫁的不差,曹家在H市算得上富贵的商贾之家,可人一旦有了比较便会生出不平衡和嫉妒之心。林家的小女儿成绩优异,高中大考考上了京都大学,去了京都没几年便和京都八大家族宋家的小公子两情相悦。
宋家的公子是个痴情儿郎,非林恕不娶,父母亲族虽有反对,但那是小公子已经掌权,便做主和林恕成婚。那场盛世浩荡的婚礼林家的娘家人自然是要去参加的,见识过了京都的繁荣,林曼才知道曹家不过是丢到茫茫京都家族中就再也找不到的普通人家而已。
一家子的姐妹,际遇大相径庭,林曼妒忌妹妹,妒忌她夫家的荣华,加之H市和京都相隔甚远,两家人的交情也就渐渐淡了。
“这往年只有我羡慕她的,如今她落魄了,自然是要好好羡慕我的。”林曼坐下歇歇,对着镜子整理裙子,又吩咐佣人去把她的羊绒披肩拿过来,催促着女儿,“你赶紧换身衣服,抽屉里的钻石项链也戴上。”
曹清语可没有那份心思,只催母亲先去车上等她,描了眉毛和口红,挑了只款式简单的包,才慢条斯理地往餐桌旁走。
她正喝着汤,就听见客厅落地窗前打电话的哥哥语气不善,她哥哥向来是温润如玉的一个人,甚少这样的疾言厉色。
她放下汤碗,往落地窗前走,断断续续地几个词,像是在争论,等电话结束,她才靠近,乖巧地问,“哥哥,这是出什么事儿了吗?”
曹子墨回头看见曹清语一身素白的连衣裙,话语不禁软下来,“都是一些生意上的事,可能要提前回京都了。”
曹清语束了个低马尾,水汪汪的眼睛里泛着潮气,乖巧黏人的像一只小兔子,“这么快就要走了啊。”
旋即眼尾又翘起,眉梢荡漾着欢愉,“等实验室定下来,我就能去京都找哥哥了,那我们又能见面了。”
曹子墨挥挥手,恢复了君子如兰的模样,“好,哥哥在京都等你,帮我跟小姨问好。”
曹清语说好,转头又问,“哥哥不一起去吗?”
曹子墨怔神片刻,“母亲没有邀请我。”
车上曹清语愣神地望着窗外倒退的树影,母亲爱炫耀摆阔气,哥哥又是母亲亲生的儿子,没理由不带去小姨家显摆一番,泄一泄这些年来的怨气。
人心若是小起来,锱铢必较。
曹清语还没想明白,那厢母亲又开始叫嚣,“叫你换衣服怎么没换,穿的这么素静,没得还以为你是小门小户的女儿。”
曹清语嫣嫣的,没好气儿,“懒得换。”
林曼把自己的披肩搭到她身上,“席家从政,当官的人家要面子,你这个样子,将来怎么做席太太。”
话虽是带着怒气,细细听就能听出其中的深意,林曼理所当然的认为席池一定会娶曹清语,而她的女儿一定会成为席太太。
曹清语被宠得娇,脑子仍清醒,“妈,这种话你怎么能随便说!”
林曼毫无在意,又拿出胸针别在披肩上,“我和你爸都商量过了,最好赶在年底前把你们的事情定下来。”
继续调整披肩的位置和褶皱,自顾自地说着,“到年关的时候席市长就忙了,要是能在小年的时候见上一面,两家人认认脸,也是好的。”
披肩被钻石胸针固定好,左肩仔细地理出几条对称的褶皱,曹清语把头撇向窗外,思绪飘渺,她犹豫了,害怕了,不确定了,她和席池到底是什么关系。从前即便双方都没有言明,她也觉得他们两是恋人,可一桩桩一件件关于沈星宁的事终究让她疑惑,席池是否还跟自己一样,忠诚着彼此。
“妈。”
“什么?”林曼在用随身携带的化妆镜里描口红。
“我和席池……我们……”
林曼啪一下合上化妆镜,像是意识到什么,狠狠剜了曹清语一眼,“你们分手了!”
曹清语看清了那个眼神,愤怒中带着憎恨,她藏在披肩下的手下意识握紧,心绪乱得彻底,“那,那到不是……”
怎么会有一个母亲用这样的神情看自己的女儿?
眼里的怒气瞬间消失了,转而换上一双笑意盈盈的眸子,语气也柔了三分,“清语,你可不能吓妈妈。”
慈母的形象一直保持到林爽家逼仄狭小的巷子前,林曼走在最前面,一只手捻着帕子虚掩着口鼻,极其为难地从车子里迈出一只脚,鞋跟擦过地面,蹭了两三下之后才勉勉强强踏在地上。
那样子十分滑稽,是剧场里演出失败的小丑,顶着一张五颜六色的脸,精彩纷呈地演绎着。
后备箱塞的满满当当,司机搬了五六趟。
曹清语扶着林曼,高跟鞋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一路响到栽满小雏菊的木门口,林曼在草丛堆里蹭高跟鞋上沾到的污物,碾坏了好几朵盛开的小雏菊。
开门的人是林爽,绕是做足了一晚上的心理建设,不断说服自己从内心深处激发对大姨的感激之情,然而到后半夜,依旧是犹如枯井取水,连桶中原本就盛着的半桶水一并倒入枯井中,再提上来时是一滴不剩。
林爽拽着门把手,唯唯诺诺地喊人,声音比夏夜晚上扰人清梦的蚊子的嗡嗡声还轻,“大姨。”
又对着后面被堵在一堆杂物中的曹清语,“表姐。”
林恕从厨房走出来,虽然屋子不大,一条不大利索的腿也让她走了很久,“阿姐,进来坐吧。”
林曼上下打量着这间一眼便能望到头的屋子,四个人连转身都要小心翼翼,可是在林恕抬起头的瞬间,一切本该贯彻于她身上的词,在林恕面前都不值一提。
轻柔的时光是一把金梭子,光线铺满林恕的脸,将细长岁月抽出来的晶莹透亮的白蚕丝织成一副如今在时光洗礼下毫无变化的毓琇温润的脸庞,如同江南水乡大户人家的秀娘,精雕细琢一针一线勾出来的锦缎,触手便是满指的柔。
而她的女儿林爽,几乎完美地继承了她的美貌,用一副黑框眼镜和懦弱的性格冷处理了她应该引以为傲的容貌,恰恰那份埋得深的低调是她的聪明处,避世而居的人并不需要太耀目的容貌,也不需要聪慧伶俐的性格,像玩捉迷藏,把自己变成了一个透明人,就赢了。
家常饭菜一看便知是花了不少心思细细琢磨过的,可乐鸡翅撒了星星点点的白芝麻,一碗色泽匀称的玉子豆腐,点缀了红椒绿葱,玉米排骨汤算是老手艺,汤炖的久,面上浮着一层奶白。
林爽泡了四杯茶,兑了几片菊花叶子,秋天干燥,茶杯里飘出来的淡淡的菊花香。
林恕给几人夹菜,温柔缱绻的样子,岁月当真偏待她,小时候的苦日子没叫她碌碌无为,被夫家厌弃的日子也没叫她惶惶度日,依旧是弱柳扶风的性子柔然的调子,天生的细嗓子讲江南吴语极为动听。
“清语和爽同岁,都到了要大学毕业,时间过得真快。”
曹清语抬头,哂笑两声,并未作答。
听到挑起的话头,林曼自然而然地接过,调理清晰又炫耀,“是啊,准备去京都的实验室实习,和席池一起,席池就是清语的男朋友,是H市市长的儿子。”
和林爽猜测的相差无几,关于席池身份的事在同学之间被广为传唱,大家都在胡猜,却猜不到竟然是显贵的官宦之家,林爽凑了波热闹,知道曹清语看上且痴迷成灾的人不大可能是凡夫俗子。
而席池,似乎总和沈星宁牵扯不清。
然后就是林曼继续夸曹清语和席池,顺带提了两嘴要回京都的儿子,林爽不愿意听,就推说去煮饺子,一个人在厨房乒乒乓乓地忙。
饺子端上桌,氤氲着热气,腾腾飘到屋顶,屋子里小,厨房的隔门缝隙大,两厢都在冒热气,顷刻将屋子里幻化作仙境,林爽的眼镜起了一层雾,那就当个瞎子当个聋子。
她习惯了这样,谨小慎微,安安静静地活着。
林曼的声音细且尖锐,像极了过年时聒噪的串门亲戚,象征性地吃了一个饺子便又开口,比楼上搬抬柜子擦到地面发出的刺耳的声音还要让耳朵难受。
通常这种亲戚说到最后,总要投向以诚恳的目光,亲切地问候一句,“林爽毕业后有什么打算,也要去实验室的吧。”
这下气氛僵到极点,热气散去,桌上四个人面面相觑,都说不出话。
林曼的目的达成后,自然不愿在破旧不堪的小房子里呆着,从手包里拿出一个红包递给林爽,作为回礼,林恕也给了曹清语一个,不过离开时,曹清语把红包留在了门口的柜子上。
林爽去送客,站在一堆杂物中,目送两母女直到巷子的拐角处,聒噪的声音褪去,巷子里重新恢复无人时的冷清和寂静,杂物堆的不整齐,压坏了门口的小雏菊,林爽心疼了一阵。
她随意捡了个袋子拎进屋,其他的任由杂乱无章地摆放着。
楼梯口冲下来一个人,慌慌张张地,被堆到巷子中间的纸箱拌了一跤,险些跌倒,踉跄地回头瞪了林爽一眼。
林爽即刻低下头,捏着纸袋,嗫嚅地说了声抱歉,见那人不善,只迅速回屋,落锁。
林恕在收拾桌子,端着盘子艰难地往厨房走,林爽按下心里的苦楚,去餐桌上将剩下的碗碟垒好,收到曹清语的杯子时发现杯子里的茶一口都没有喝过。
林爽把菊花花瓣和茶叶倒进水池里,淡黄的花瓣混合嫩绿的茶叶,像是油画调色盘里渲染的独属于秋末的颜色,一股脑儿冲进下水管道里。
楼上的喧闹声这会儿倒是消停了,屋子里安静的过分。
“楼上是怎么了,平时不是挺安静的嘛。”林爽一边洗碗,特意挑起话端,给这清冷的屋子里添些喧闹。
“是新邻居,长得挺干净的一个男生。”
这话让林爽扑哧一笑,“您连这个都知道。”
林恕没有继续这个话题,把剩菜放进冰箱,带着犹豫,“爽,如果你想进实验室......”
“我不想。”她打断,也打断心理的念想。
一辈子东躲XZ,这样的人,恨不得躲到尘土里去的人,怎么有资格拥有梦想呢?
“我可以去求他们。”
“妈!”
林恕抚平额前的碎发,眼波流转,平静的出奇,“你是宋家人,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永远。”
“妈,如果可以,我根本不想姓宋,不想和他们扯上一点关系,我只做妈妈的女儿。”林爽关上水龙头,屋子里连最后一点水声都消失殆尽,死寂一般。
大约是出生起就没有见过父亲的缘故,她对宋家的印象停留在恶毒的姑姑和冷漠的表哥上,对那做看似金碧辉煌的房子,只有深深的厌恶和反感。
林恕转过头,红着眼,慢慢往房间挪,背对着她,“你也是你父亲的女儿。”
仅属于母女间的默契,不谈过往,不谈宋家,也不谈父亲,往事如烟,留在北方寒冷的过去不应该将痛苦持续到温暖的南方,小时候林恕是这样讲的。
用话语聊以慰藉的作用如同感冒时的一颗药,治标不治本,但凡有更深痛的事和话出现,就会勾起所有的疼痛,是一把细刀子,慢慢地磨,耐心地一寸寸切入皮肤。
而即将把剧情推向高潮的人此时正在京都的机场,一身常服怎么也掩盖不住身姿挺拔,眼角眉梢的硬朗和常年被太阳暴晒的小麦色的肌肤。
林爽打开窗,风夹杂着巷子里闷湿的阴潮气味涌进厨房,一星半点日光在她脸上跳跃,从眼皮到额头,从鼻头到嘴唇,她仰着脸,承受着风和光的洗礼。
一段足够可以平复情绪的时间过后,林爽泡了杯茶,蹲在厨房的角落里,手指在发黄发黑的地板上打圈,是光线穿过树梢落进来的一块斑驳。
楼上的邻居不大老实,不知道巷子里的房子隔音效果差,稍微大点的动静楼下就能听得一清二楚。
摔杯子的声音,玻璃裂开的声音,还有拳头砸在地上的声音,这个力道的话,应该会流血,林爽闭上眼睛,失去视觉的同时,听觉和触觉都在不自觉地放大。
她啊,这样隐忍的人,也想要寻找个合适的时间和地点好好发泄一下内心的苦楚,否则,她可能要坚持不下去了,要被肩上压着的拳头击垮。
刚到家曹清语就亟不可待地去洗澡,并且交代佣人把她换下的衣服连同林曼的披肩一并丢掉,钻石胸针则送去专门的保养店清洗。
佣人从浴室门口拾起衣服时还大为惊讶,那件曾在太太衣橱中出现过的昂贵披肩也夹杂其中,佣人连续确认了好几遍,都得到肯定答案后,才匆匆离开。
曹清语整个人浸在浴缸中,紫罗兰的香薰和玫瑰花瓣的味道随着氤氲的水汽上浮,她仰面闭着眼,脑袋垫了块浴巾搭在浴缸边缘,假寐的睡颜并不安详。
眉毛中间皱起两道褶皱,哥哥,席池,那些她原以为不会更改的定量似乎都在悄无声息地偏离轨道。
连她自己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