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堂里是喧闹声,欢笑声,孩子们奔跑的脚步声和微微的叹气声。礼堂东边有个高台,在节日里举行的晚会活动都会有孩子们在这儿表演。高台两边有两段木质楼梯,沈星宁坐在里边的楼梯上,娇小的身躯被高台挡住。
席池在礼堂里找了一圈,终于发现了抱膝坐在楼梯上的沈星宁,他跑过去,擦着额头上的汗,他刚刚陪孩子们一起玩游戏,小孩子精力无限,倒是弄的他满头大汗,“怎么坐这儿,去椅子上坐。”
说着手指向礼堂中间的一排折叠椅,那是为了欢迎他们的到来特地摆出来的,礼堂里没有固定的座位,怕孩子们玩起来疯,会被桌椅绊倒。
她整理着没发完的书,刚才被孩子们翻乱了,她重新整理归类,“人多。”
席池兴致很高,单手撑着台阶,“你应该多来参加班级活动,看孩子们玩的多开心。”
话还没说完,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冲过来撞在席池腿上,席池单手捞起他,小男孩抱着席池的腿不肯撒手,席池拍拍他的肩膀,“先去找老师玩吧。”
那双胖乎乎的小肉手犹豫着放下,席池没来得及留意到他眼里的落寞,但沈星宁注意到了,他黑色的瞳孔中流转着的期待和渴望,和一瞬间就消失的失落。
“开心?你觉得他们开心?”沈星宁眉目疏浅,语气散漫。
席池帮她把书归类摆好,“我没来过福利院,没想到福利院的氛围和环境这么好,刚才听徐院长说起,社会上有很多组织都自发来福利院送温暖,也很关心孩子们的成长。”
那边院长和老师组织孩子们集合,又跟班长商量给学生们布置了一些任务,陪孩子们玩,布置教室,打扫操场……
礼堂里的人集中在另一边,没人注意到另一头缩在角落的席池和沈星宁。
沈星宁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往人群中走去,刚走两步便回头望着落后的席池,“席池,不要以你的认知和判断去解读他们的感悟,那是一种侮辱,你从来没有切身体会过他们的生活。”
席池截住沈星宁的手臂,“还在生气?”
“没有,班长在叫你。”
人群的方向,班长在朝他们俩招手,席池松开手,小跑过去,不忘回头对她说,“在那儿等我。”
曹清语望着两人有一瞬间的失神,回想起那晚家宴上席池的表现,她又安定心绪,席池不过是去帮同学发书,他从来都是这么帮助每一个人的。
曹清语和几个女同学被分配去图书馆帮忙,几个女孩拉着她的手一起走出礼堂。
班长带着席池和另外几个班委拿着扫帚簸箕去打扫一进门的小操场。
等礼堂里的人群散开,沈星宁才慢吞吞地拿着书走过来,几个女孩儿散开打扫礼堂,而院长还站在原地望向她。
待沈星宁走近,徐院长推了推老花镜,扶着她的肩膀,神情激动,“宁宁!你是宁宁!”
沈星宁看着老太太泛着湿意的双眸,十分恭敬地开口,“徐院长,好久不见。”
徐院长摘下老花镜,抬起袖子盖在眼睛处,嘴里含糊地说着,“好,好。”良久,她才放下胳膊,衣袖处湿了一大片,老太太笑的满脸的皱纹都缩在一起,“走,去我办公室。”
老太太拉着她纤细的手,绕过开满紫罗兰的廊道,沈星宁落后老太太一两步,低垂双目,冰冷的手被温暖包裹着,鼻尖都是木芙蓉和木槿花的香气。
古铜色的栏杆外,一辆亮黑色的G63停在门口。
两人到了办公室,老太太让沈星宁坐在沙发上,自己去泡茶,将一只杯子放在沈星宁面前,“快捧着,手怎么这么冷。”
沈星宁把杯子握在手心,右手手指上有几道红色的勒痕,方才提书时留下的痕迹,暖意即刻拢在手掌中。
老太太坐在她对面,语气中藏不住的歉疚和惋惜,“怎么瘦成这样,多吃点饭。”
她抬头对上老太太的眼睛,声音低柔,“好。”
老太太的眼睛一刻都没有离开过她,眼中又泛起泪光,“我的错,我没有照顾好你。”
“不是您的错,是我太愚蠢。”她拿起桌上的纸巾擦拭着老太太满是皱纹的脸颊,或许有一条皱纹就是因为操心她而生,她语气依旧平和,像是在诉说一个久远的故事。
门外驻足两道修长的身影,冼宇盯着廊道墙面上的照片,用大头钉钉在蓝色布面的板子上,那时的小操场还没有塑胶跑道和彩色的滑滑梯,压平的黄土上还冒出一两朵紫色的小花,一个穿着背心的小女孩蹲在地上看小花儿,照片里她的侧脸已初绽姿颜,娇翘的鼻子,雪白的肌肤,精致的下颚线。照片的左上角有两个正在玩简易跷跷板的小孩,一个男孩一个女孩,开心地冲着镜头笑,那个女孩的脖子上,用红线拴着一颗绿色的珠子。
颀长的手指取下大头钉,将照片小心地放进风衣外套的内侧口袋。两人表明来意后,保安就带着他们到院长室门口,还告诉他们今天有桐乡大学的学生来做义工,所以院长可能在接待他们。
两人叙旧良久,沈星宁正准备拉开门,老太太从抽屉里翻出一张支票,门开了一条缝,话音传入走廊,“你每个月都有寄钱来福利院,我以为你过得很好,我以为……”声音开始颤抖,“宁宁,如果当年我坚决一点,你会不会……”她停顿了很久,“宁宁,你恨我吗?”
这一次她没有回头,半敛着的眼睛看不清神色,声音缥缈虚无,“没有,您保重。”
沈星宁拉上门,将窸窸窣窣地哭声隔绝,门外的两个身影令她有些意外,手指有些冷,麻痹的发木。
酆生拨下墨镜挂在衣领处,跟沈星宁打了个招呼就敲门走进院长室。
走廊上只剩下两个身影,他今天穿了件灰白相间的针织衫,卡其色的长裤,单手插在黑色风衣的口袋里,歪着脑袋。
走廊一侧是窗户,阳光镀在他身上光辉熠熠,黑色发丝的末梢都是阳光的颜色,他就那么站着,五官疏朗,眉眼清隽。
她没戴帽子,风拂起她茶色的卷发,几根碎发落在额前,衬得她肤如凝脂,右手垂在腿侧,露出一小截光裸的手腕,瘦骨嶙峋。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顶白色的毛线帽,顶端还有一个可爱的毛球,伸手将她额前的碎发撩到耳后,把帽子扣在她脑袋上,细细梳理着她被风吹乱的发丝。触及她肌肤的瞬间,他指尖的动作略微凌乱。
他贴得她很近,隔着衣衫几乎能感受到她呼吸吐出的热气,他把手伸到她背后整理她的头发,没把持住,将那颗小小的脑袋轻轻压在胸前,低头在她小巧的耳畔疏淡地说道,“原来是因为这个才缺钱。”
她没有动弹,呼吸的热气穿过他的针织衫打在胸膛上,奇痒无比,像一只小猫的爪子,在胸前不停的挠。
这一层都是行政办公室,没有学生的踪迹,走廊异常安静,安静得能听见风吹起银杏叶子和广玉兰的声音,听见风衣和针织衫摩擦的声音,听见彼此的呼吸声和心跳声。
很久很久,她慢慢抬起手,伸进他的风衣里,隔着一件薄薄的羊绒针织衫,环住他精瘦的腰。
她喉咙很干,连带着声音都变得沙哑,困难地发出一个音,“困。”
他一手扶住她的腰,一手勾起她双腿的膝盖后侧,轻而易举地抱起她。她扯了扯帽子,盖住额头和耳朵,把脑袋藏进他宽大的风衣里。
下楼前他就留心观察着学生们的活动区域,抱着她从礼堂后面的小径直接穿到铁栅栏门口,跟保安打了声招呼就往车子的方向走。
他把她放进后座的时候,她已经睡着了,他扯过后座的毛绒毯子盖在她身上,又去驾驶室打开空调,见她没有醒来的迹象才轻手轻脚关了车门。
操场周围打扫的学生虽然不多,但操场视野开阔,席池很轻易就注意到了那辆G63和上车的一对男女。女孩脚上的马丁靴和沈星宁穿的是同一个款式,不过那女孩头上白色的毛绒帽子和沈星宁常年戴的棒球帽不同。
班长提着一簸箕的落叶拍拍席池的肩膀,“看什么呢?”
席池接过簸箕倒进垃圾桶,又把几片不听指挥飘落的银杏叶子扫进簸箕,直到那个男人又往大门口走来时,席池才怏怏地收回目光,“好像是熟人。”
班长从辅导员那里听过一嘴,知道席池的背景不简单,门口那辆豪车价值百万,班长知情识趣,也不再多说。
福利院的小型图书馆大部分图书都来自捐助,垒了三五个书架,书架似乎常常被翻阅,铁质的架子和立起来的书籍都没有落灰的迹象。
几个女孩原本就没有打扫的心思,手里拿着扫帚抹布,装作认真干活的样子,没动几下,便聚在一起聊天。
“没想到沈星宁居然真的来参加班级活动,林爽那小丫头劝人有一套。”一个穿着蛋糕裙的女孩随手把抹布丢在桌子上,整理起自己的裙摆。
曹清语穿了件浅蓝色的连衣裙,腰身处绣了几多立体的花朵,衬得她玲珑有致,“来不来也没什么差,整个活动都没见到她人影。”
另一个听八卦的女孩也参与进来,“你们说她这么孤僻,不会就是福利院长大的吧。”
倪蕾亲腻地挽着曹清语的手臂,语气嘲讽“可能真是,在学校三年都没见过她爸妈。”
蛋糕裙整理好裙子又走到书架边准备擦拭书架最上面的尘土,免得被人看到她们光聊天不做事,她个子不高,踮起脚尖才勉强够到书架顶端。
小腿因为长时间的用力突然抽筋,蛋糕裙伸手扒书架才勉强没有摔倒,书架剧烈地摇晃两下,最上面的几本书掉到地上。
大家看到蛋糕裙差点摔倒都过去关心她,倪蕾走到她身边把掉落的书捡起来,书面是手写的字体,《名单册1998》。
倪蕾随意翻了翻发黄的书页,页边不大整齐,其中几张书页还用透明胶粘起来,原来是一本福利院入院的登记名单,没翻几页就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刚刚还出现在她们口中——沈星宁。
倪蕾憋不住笑出了声,拿着册子展示给众人,“你们看,沈星宁果然是个孤儿,上面还有她生日1998年4月17日。”
几个人跟着附和,“福利院长大的小孩就是不一样,性格差又孤僻,朋友都没一个。”
曹清语听到那个日期怔了怔,她没有特地了解过沈星宁的生日,不过前年这天,她约席池就没有约到,席池说去帮朋友庆祝生日。她本来不大在意,去年又是同一天,席池也用相同的理由拒绝了她,她才悄悄打听过,那天是沈星宁的生日。
那一刻她是惊慌无措的,不知什么时候沈星宁在席池心里的分量已经成为可以一同庆祝生日的好朋友,沈星宁性格不合群,班里几乎没人跟她一起玩。
如今她知道沈星宁是福利院长大的孩子,她暗暗松了一口气,对她而言,沈星宁连个威胁都算不上。席池是H市市长家的公子,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和一个孤女在一起,他们那样的家庭比起商贾之家更看重门第家事。
曹家算不上巨贾贵胄,好歹世代从商,根基深厚,在H市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家,虽说搭上席家到底是高攀,但青梅竹马的情谊弥补这一小段差距是绰绰有余。曹家众人皆深以为然。
曹清语高挑,拿过倪蕾手里的名册,扶着书架,微微踮脚就将名册重新放到书架顶端。
她擦擦手,难以抑制的欣喜涌上心头,甚至主动挽上倪蕾的手臂,“时间也差不多了,大家到礼堂集合吧。”
院长办公室,酆生坐在刚才沈星宁坐的沙发上,虽然冷着一张脸,早年间在京都刑侦大队让他习惯横眉冷目地审讯犯人,至今这个习惯都没有改变,但是语气态度都客气恭敬,“徐院长,这是桐乡镇公安局的调查申请同意书。”
他把挂在领口的墨镜取下,拉开风衣的拉链,取出一份印有桐乡公安局水印的文件,礼貌地推到老太太面前。
老太太脸上还有泪痕,并没有仔细阅览那份文件,福利院很多文件都需要得到公安局的批准,领养人也会带来很多公安局审批的文件,她对那个水印不陌生,“这位先生,不知道有什么可以帮到你。”
老太太年事已高,来不及从见到沈星宁的激动中缓过神来,声音带着哭泣后的颤抖。
第二份被酆生推到面前的文件是份个人信息资料,右上角的照片是个很漂亮的女孩,鹅蛋脸,眉宇说不出的细腻温和,嘴角微扬,很浅很浅的笑。再看出生年月的时候,和照片上的年轻女孩不大相符。1978年6月30日,距今41年,而照片上的女孩左右不过二十来岁。
那是顾双儿来到冼家拍的第一张照片,头发挽起,扎成一个低马尾,二十出头的女孩子,眼里已经没了灵动的光。
“1978年……”老太太嘴里喃喃念叨着这个数字,“我是98年才调来桐乡福利院的,之前我一直是个小学老师。”
到了徐院长这个迟暮的年纪,总喜欢回忆往事,“78年的孩子,如今也四十多岁了吧。”
这个年纪于老太太而言,也是看着长大的孩子的年纪。
酆生耐心的等待,“是,78年的资料,可以在福利院的系统里查到吗?”
老太太头发花白,连手机都用不大好,更别说大部头的电脑,她给福利院的年轻老师打了个电话。
年轻的女老师和冼宇几乎是同时到达院长办公室,女老师带着酆生在电脑前查资料。冼宇则向老太太递出一只手,“徐院长,我叫冼宇。”态度恭敬有礼貌,连一贯偏冷的声调都刻意放缓和。
老太太摘下老花镜,正准备起身就被冼宇轻轻压住肩膀,“您坐。”
老太太有些无措,呆了几秒钟才缓缓开口,“冼先生。”
冼宇坐到老太太对面,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着膝盖,眉目和煦,“我是沈星宁的朋友。”
再次听到这个名字,老太太回过神来,将揣在兜里没来得及还给她的支票推到他面前,“那就麻烦冼先生替我还给宁宁,她大概不会再来见我。”老太太愧疚地低下头,“她过的还好吗?”
支票的面额不大,三千人名币,右下角是她龙飞凤舞的签名,他折起支票,放进风衣内侧的口袋。
想起慕白查过一些她的资料,三年前开始去疗养院打工,甚至旷课去打工,捏着那张薄薄的支票,心头溢满烦躁。
“她很好,请您放心。”脑海里闪过女孩在后座安逸精致的睡颜,“福利院的资金缺口大吗?”
“只是想给孩子们更好的……”老太太的声音有些犹豫,“有个孩子考上了京都的大学。”
福利院除了照顾一群年纪较小的孩子们,组织他们上课学习,帮他们找合适的领养家庭,还有一批在读高中依然没有找到领养人的孩子。福利院的师资不足以教导这些孩子,所以他们大多被安排在桐乡镇上的高中,生活费和学费都是由福利院出。
人数虽然不多,但对福利院来说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福利院长大的孩子多数细腻敏感,没有父母的人生指导,在学业上难有成绩。难得有一个天赋好能考上京都的孩子,院长对当年沈星宁的事耿耿于怀,不忍再毁了个有条件有能力的孩子。
老太太目光诚挚,仿佛想起什么,旋即摆摆手,“冼先生,这件事我们会想办法的,请你不要告诉宁宁,她……”老太太停顿片刻,“宁宁对福利院的感情太深,我怕她做出一些极端的事,伤人伤己。”
敲门声打断了这场没头没尾的谈话,一位老师请院长去礼堂,桐乡大学的学生们在礼堂集合。
院长和几人告辞,又吩咐女老师帮他们查资料,才和另一位老师一起去礼堂。
酆生盯着电脑屏幕,福利院的资料库不完善,很多信息都短缺,78年的资料甚至不能在资料库里找到。
女老师讪讪地从电脑面前站起来,独自面对两个气度不凡的男人,她紧张的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冼宇手指在膝盖上有节奏的敲着,“手写资料呢?”
女老师懦懦地开口,“是有的,放在图书馆里,我带两位去吧。”
酆生做个了请的手势,女老师率先拉开门走出办公室。
三人到图书馆,女老师指了指书架顶端的数本名册,酆生伸手,轻而易举地将名册拿下来,找到其中1978年的名册。
冼宇站在窗边,单手撑着窗台,目光又深又远,穿透金色的银杏叶子,穿透广玉兰晶莹冷白的花瓣。
“除了名册,还有卷宗吗?”酆生没有在1978年的名册里找到顾博士的名字。
“没有找到也是正常的,福利院翻修过很多次,很多卷宗和名册内页在搬迁时遗漏或者毁坏也是常有的事,公安局的人来查,也查不到。”女老师款款解释道。
酆生用手机拍下所有名册的照片,装订名册的线松散,纸张也有破损和撕毁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