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哲胆小了一辈子,从未像今天一样,事实上他过去人生中的每一天都没有想过他会举刀杀掉一个人,像看奶奶杀鱼一样,从腹部划开一道口子,把肮脏的内脏掏出来扔掉。
如果时间允许的话,他甚至觉得自己会拿橡皮管接水将剔除内脏器官的躯体冲洗干净,然后装进黑色塑料袋里,随意往案板上一丢,像菜场里卖鱼的一样。
鱼通常被刀背劈晕后再杀,他想,这样鱼死的时候不至于太痛苦而对人世间留下不美好的记忆,这样等它轮回转世,或许再当一条鱼的时候,也能快乐地在水里游嬉。
痛苦如若能随着生命的终止而消散,他实在不介意被一颗子弹结束自己的生命。
管成薪发挥作为教育者的优势,善拿人心,沈管旭隐忍,他就断了他厚积薄发的可能,反观陆哲,天性胆小懦弱,遇事只退不进,玩了他几次觉得无趣,威胁一番便丢弃一旁置之不理。算度人心上,管成薪没有输。
压死陆哲的最后一根稻草是视频,管成薪不至于用视频胁迫陆哲,纯粹是众多变态爱好中的一项。沈管旭和陆哲的连手也不在管成薪的计划范围内,毕竟沈管旭只意外撞见过管成薪压在陆哲身上一次,他看了不足两秒就落荒而逃。
成心的,挑选沈管旭生日的当天,那一天,沈管旭将终身铭记自己被赠予了一份多么难忘的礼物。
陆哲的脸紧贴白色被单,过度挤压导致面部扭曲,然而沈管旭还是一眼便记住了那张脸,也记得他叫陆哲,记得他背上的疤和溢出眼睛的绝望。
当沈管旭告诉他有视频的存在时,他一心想着销毁视频,仅此而已,欲望的膨胀在他见到管成薪后,沈管旭仍了条鞭子在他脚下,“你可以对他做你想做的一切。”
他没有应,让沈管旭把视频给他,沈管旭掏出U盘和手机,递给他时触到了手机的屏幕,陆哲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怯懦,他攥着袖子里的刀,拿起棍子把U盘和手机砸得稀碎。
那是他这些年第一次在室外摘下口罩和帽子,原来风吹在脸上是这样冰冰凉凉的触感,日光柔和的照在他的眼睛上,他抬头望着空寂的天,偶然掠过的飞鸟,他啊,是个连头都不敢抬的胆小鬼。
他只会低头看地,数地上的石子,看每个人的鞋子,数鞋带有几个孔。
下辈子,如果能有下辈子,他想做一条鱼,既然他畏惧天空,害怕做飞鸟,那就做鱼吧,生活在水里,深入水底,见不到光的话,就可以悄悄抬头了。
陆哲脑门上有个洞,平躺着,双手垂落身体两侧,他睁着眼,最后一次,光明正大地望了望天,然后闭上眼睛。有黑色的塑料袋罩在他身上,以他为中心拉起警戒线,穿制服的民警拿着粉笔在他身边圈圈画画。
过了一刻钟,有厢式警车和法医鉴定中心的专家把塑料袋的拉链拉上,用担架把他抬上警车,像黑色塑料袋里被随手放在案板上的鱼。
沈思岚背着沈皎,沈星宁拖着沈皎的后背,一扇木门旁贴着40的门牌号,不远了,再往前一条巷子就是68号了。
两条巷子的交叉口,沈管旭漫无目的地寻找着,登时见到狼狈的三人,一棍子打向沈思岚,沈星宁上前,棍子落在她左肩,她闷哼一声,瞬间双膝触地,弯腰痛苦地蜷缩着,哑声道,“走啊,走,别管我。”
第二棍将要落下,她闭目,悄然等待着。
棍子没有如期落在她身上,反倒是一双温暖的手轻轻地,颤抖地拂上她的脸,随后是个温暖的怀抱,那双手揽着她,她靠着结实的胸膛,能听到熟悉的规律的心跳声,她睁眼,略带埋怨,“你才来。”
路灯下沈星宁的脸毫无血色,羊毛卷杂乱地缠绕着,还沾了不少泥,黑色的衣裤也都是尘土,不再有往日的整洁,她那样狼狈窘迫,连疏疏淡淡的玻璃球瞳孔都暗含痛楚。
冼宇抱着她,宛如捧着一块破碎的珠宝,看到那棍子打在她身上,听她说“别管我”,他痛得无以复加。
他俯身将唇印在她眼睛上,声音低沉偏冷,“抱歉,我来晚了。”
他褪下外衣盖在她身上,手臂穿过腿弯将她抱起,她蹭了蹭他胸前的衣料,已安心地睡着了。
鄷生挥拳,三两下就制服了沈管旭,报复性地往他腹部打了三拳,沈管旭弯腰,吐了口血沫。
慕白接过沈思岚背上的沈皎,撇了眼被揍得不轻的脑袋,“可惜了,多纯一小伙。”沈皎无知觉地趴在慕白背上,慕白扯着他的手臂,“还挺滑溜。”
鄷生反扣着沈管旭的手,对着走远的背影问到,“冼少,怎么处理?”
“你看着办,别弄死了。”
她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从幼时牵着老师的手摇摇摆摆地走在水泥地上,到偷偷扒开福利院的围栏,跑到沈家湾村子里的那条小河边乘凉,四月河边的广玉兰会抽芽,花开正盛是五月,再到六月偶有风过,躺在广玉兰树下的她便满身满脸的洁白花瓣,那是一场夏日的雪,她埋身雪中,晨曦的光不刺眼,漏过叶片间的缝隙,斑驳地跳跃在她脸上,双手枕于耳后,不远处是村里的孩子聚在一起钓龙虾,鼻尖是花香萦绕,耳畔是欢声浅笑。
她很久没有梦到这样百般温存的日子了,她听到有人在喊她的名字,可她舍不得醒。
左肩一阵酸泛,像在伤口上直接挤上生柠檬汁,睡梦中的沈星宁睫毛颤了颤,睁眼的片刻是一张虚焦的脸,轮廓柔和,头顶仿佛有一圈毛茸茸的光晕,长发披散垂在肩头,瞳孔笔在她眼前聚焦成一个清晰的光点。
沈星宁把身体蜷缩起来,不知是药物还是头痛的后遗症,脑袋里混沌一片,怔神许久,她终于能将前因后果都连成线。
这里是疗养院顶楼的小休息室,落地窗前的那张单人椅背上还放着冼宇的风衣。
视线移到床边坐着的人身上,她生得很美,淡雅恬静,恍如密林中的小鹿,奔赴穿梭于树丛,她是那般的单纯幼齿,一双未经世事的眸子乌黑发亮,和冼宇深邃的瞳孔不同,贺千羽的眼睛总散着稚气和天真。
布谷鸟的嗓音,轻轻柔柔,似暖意和风,“你醒啦。”她弯腰把换药的托盘放在几案上,“我叫贺千羽,是冼宇实验室的研究员。”
她还说了什么,是些无聊话,类似“你的衣服脏了,是我的助理帮你换的衣服。”“不介意的话,我带了一套没穿过的衣服,你可以换上。”“伤的不重,不过冼宇有些过分担心你。”“伤口暂时不要碰水。”……
沈星宁只听清了第一句,她说她叫贺千羽。
贺千羽的声音渐小,状似紧张无措,茫然的看着对面女孩,她眼底升起的悲伤太过浓重。
“冼宇去办事,很快会回来。”贺千羽朝她笑了笑,天使般圣洁的笑容,“他给你准备了早餐,要吃点吗?”
说着人便来了,礼貌地敲门声,冼宇端着早餐出现在门后,踱步靠近,贺千羽朝他颔首,安静地退出去。
房间里只剩他们二人,冼宇刚坐到床边,一双纤细的手臂就搂上他的脖子,凑近还能闻到她发丝的清香。
手臂触碰脖颈时,她感受到他皮肤的温度,只静静地搂着他,像抱着小熊热水袋,汲取一点温热。
冼宇向前倾了倾,微微俯身迎合她的拥抱,他抬手轻扫她的背脊,像是一种安慰,也是歉疚。
她趴在他肩头,“沈皎怎么样了?”
“皮外伤,失血过多,慕白在照顾他,这会儿应该也醒了,吃过早餐你就能去看他。”
他说话时,掌心依旧由上至下抚摸她的背。
“林爽呢?还有陈燃。”
吐气淡淡的,隐有担忧又不明显。
“陈都安排妥当。”
她猜到了,却只想多听他说说话,什么都好。
见她没有松手的意思,冼宇扯过被子将她裹住,被子蓬松绵软,她只有一个脑袋露在外面。
“你的朋友们都很好,徐院长也很安全,只有你不好。”他低声细语,抱怨着。
他们才认识不久,统共没相处过几天,不知不觉间越来越近,她只说了去福利院,他就什么都了然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