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太阳毫无威慑力,金黄色的光漫天铺下仿佛点缀在天际的装饰物,时近正午直视仍不觉得刺眼,寒风里呼出的白气是有力的证据。
垂带外侧的灌木丛被浸了冰的凉风吹得沙沙作响,灌进衣领如芒针刺入骨缝,关节指缝僵硬得一动不动。
冼宇眼底是骤然升起的戾气,奶茶袋子摔落,周围肆意的目光投来带着审视和揣度,他飞奔过去捞起地上的人。
他知道自己现在肯定和疯子别无二致,面目狰狞甚至黑白分明的瞳孔变得浑浊,注入猩红的血液,整只眼睛是诡异的深红,像丧尸。
他感受到自己蠕动的嘴唇,间隔两三秒后才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他在叫她的名字,一遍一遍,缠绵悱恻。
“阿宁,阿宁。”
“阿宁。”
……
恐惧悄无声息地蔓延至四肢百骸,他抱着她奔走在一排排冒着嫩芽的梧桐树下,拥着她的双臂抑制不住的颤抖,喘息和心跳都快到一个临界点。
那一须臾他已经失去了对现代医学的笃信,祷告着,祈求着——
神明啊,若她必经坎坷苦难,请将一切的不幸都降临到我身上吧。
远远的慕白瞧见校门口一段路的学生都自发退到两旁让出一条道,他把车停到校门口,倾身拉开后座的车门。
慕白反应快,拿起手机拨了个号码,“柯柯,沈小姐受伤了。”
车了上冼宇扶正她的脑袋,鲜红的血洇开一大片,从白帽子的边缘渗开,顺着半边脸颊往下流,半边脸殷红,半边脸惨白。
沈星宁神识涣散,睫毛在留出一条缝的眼皮上一颤一颤,额头冒出的血柱彻底将眼皮糊住,眼前是一片混沌虚无,像盘古未开天地前的景象,万物都是飘浮的烟,飘渺的白。
“阿宁,不要睡,不要睡……”
血流进耳朵,堵塞声音传播的介质,她听到有声音,但听不清那些长长短短句子,像溺水的人,被钻进耳朵里的水流夺去听觉。
“别睡,阿宁,求你不要睡,睁开眼睛看看我,就一眼……”
她活了二十一年,生命中从没有哪一刻如此妄图与命运争斗,不公命运强加在她身上的一切苦难,她多想伸手触碰冼宇的脸,想多再看一眼他的眼睛。
“阿宁……阿宁……”
冼宇颈项梗出可怖的青筋,拿手术刀的手生疏笨拙地去擦她脸上的血迹。
越擦越多,越擦越多……
战栗地挪开帽子,拨开黏住伤口的发丝,那道长近三公分的伤口暴露出来,而不断涌出的血液丝毫没有结痂的迹象。
没有用,一点用都没有,他拿纱布按住伤口,可温热的液体愈发猖狂地往外涌。
一卷纱布浸透了,他重新换了一卷,直到医药箱里再无新的纱布可以换。
手上,袖口,衬衫,毛衣,裤子,全是她的血,全是刺目的红。
世界只剩下一种颜色。
外套早就盖在她身上,她那么怕冷,在空调间里都要带着半截指套,吹了一会儿凉风就要打喷嚏。
他脱下浅色毛衣压在纱布上面,不过几秒便濡湿毛衣。
下一秒他俯身,唇贴在她脸上,一点一点,将血液尽数吞噬。
柯晨和医生已经在门口等着,车刚停稳,几个护士有条不紊地把沈星宁搬到手术床上,氧气罐,血压计即刻套到她身上。
冼宇跟在床尾,在进手术室前精准地松开,一秒都不敢耽误。
松手的瞬间他腿一软,柯晨眼疾手快地上去扶,“谢院长已经做好术前准备,您放心,沈小姐一定平安。”
他单手拂上胸口,手臂脖颈青紫色的脉络乍现,衬衫胸前的位置通红一片,枪口精确地瞄准心脏,毫不怜惜地在他心口开了一枪。
冼宇愣愣地念着那两个字,“平安……平安……”
他颤抖地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玻璃瓶,双手合十抵在额头——
务必平安,一定要平安,只能平安。
柯晨踟蹰,“需不需要找个医生……”
柯晨办事妥帖周密,医院这一层楼除了待命的医生护士,没有其他闲杂人等。
平光灯安静地散发白寥寥的冷光,一阵风穿堂而过,来时猝不及防,转瞬消失得杳杳无踪,风过无痕,偏偏留下寒彻骨髓的冷。
从柯晨认识冼宇,作为他的秘书帮他处理工作事务,冼宇都是个情感淡漠的人,因为父母过早去世而尚未铭记血缘亲情,唯一在世的亲人只有同样对情感疏离的爷爷,是以他从小就把重心放在学业,一心钻研学术科研。
早慧,聪颖,天才……诸如此类的标签黏在他身上,身边的同龄人大都对他敬而远之,他天赋异禀,也是个别人眼中的异类,独来独往,在无爱的世界里苦苦挣扎多年,所有的一切都是灰白,直到有一个人,他的老师,仿佛就是降临人间专门为拯救他而来的使者,带着五彩的颜料桶,把他灰暗的世界一点一点填满颜色。
现实不啻一个标准的暗黑童话,小美人鱼最终化为泡沫,小红帽会被大灰狼吃掉,青蛙破除魔咒成为王子后却残暴严酷且无同情心。
当他赖以为生的依托消失后,冼宇又变成了一个空心人,直至遇见沈星宁,一束明灿的光照进暗无天日的深渊,在他心口,像要燃烧出一个炙热的洞,温暖将他填满。
相处的越久越能发现冼宇怀瑾握瑜,纵使没过被给予很好的爱仍然愿意付出真心待人温良恭让,在学术领域登峰造极仍能虚怀若谷,即便遭受挫折也没有一蹶不振。
柯晨虚长冼宇几岁,带着和所有敬畏冼宇的人相反的视角,常常逾越职责的界线,像兄长关心姊弟,虽然冼宇那时候并没有太多私事,他将绝大部分的时候都花在实验上,留给自己的无非是煮茶种花这样的闲趣。
残余在冼宇身上的斑斑血迹凝固变成深红色,到鼻腔习惯逐渐闻不到血腥味,冼宇抵在额前的手终于不再颤抖,喉咙发不出声音,几乎是在用气息说话,嘶哑的,干涩的声音,“不用,学校那边的事你亲自去处理。”
正巧有个小护士端来了热水和毛巾。
柯晨将毛巾浸湿后递给冼宇,流露出公事公办的肃戾,“监控慕白会处理妥当,至于学校那边我会和校长谈,希望能把影响降到最低,马上就要过年了,学校也不希望弄出大事情。”
冼宇接过毛巾,仔细擦拭指甲缝里的血迹,“嗯。”
柯晨看了他一会儿,难以言喻的苦涩滋味挥之不去,昨晚冼宇邀他喝了半宿的茶谈了很多,有关他和沈星宁的私事,他真替冼宇开心,灵魂归于肉体,冼宇终于是个有血有肉的人。
“病房和休息室都准备好了,里面有干净的衣服,不如趁这个空档换身衣服,沈小姐醒来也不希望看到……”
搬出沈星宁的方法十分奏效,冼宇坐了一会儿就起身去休息室,柯晨看着他进了浴室才去隔壁病房找慕白。
慕白习惯电脑不离身,手指飞速地敲击键盘,边盯着屏幕边和柯晨汇报,“除了留下的片段其他视频都抹掉了,不过发在校园论坛上的帖子得慢慢删,这次事儿因为冼少介入闹得不小,删得我手都麻了。”
柯晨扶着镜框,摇摇晃晃地走到沙发上坐下,声音和体态都显得疲惫不堪,“消息传得快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