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海陆之殇(续)
话说牙妹父女见了海子的金银惊讶不已,海子的决定更是令二人感到不可思议,但海子的真诚也的确令二人感动。商议之下,决定暂且另寻保险之处存放,待大家需要时再取。问过海子同意后,然后弄点儿吃食,歇下,第二天便装船返回了。
父女俩将金银藏入躲避兵匪的暗洞,告诉海子,用时自己拿,不要让他人知道密洞,那是保命的地方。然后继续渔海生活。海子也依旧为他们赶鱼。
荏苒又是两年,海子已经熟悉了陆人生活,完全是一个渔民的样子了。与牙妹父女也相处融洽,但还是偶尔想念母亲。好在牙妹善解人意,两人又形影不离的,海子便也释然了许多。牙妹十六岁,比海子要高些,有时给人感觉像一对漂亮的双胞胎。
这两年中,社会越发动荡不安了。集市上经常有人被抢劫,经常听说有人被抓被杀,其它村子经常有盗匪掳掠。牙妹父女的村子早已被屠村,现在像废弃的村子一样,贼盗不来,倒也安生。听说有革命党要抢天下了,神州大地天天打仗杀人。海子他们去的镇子跑了当官的,什么事都没人管了。有时海子问阿爹,太平天国和革命党有什么不一样,阿爹也不知道。阿爹只是告诉他,朝廷的事百姓是不能参与的,一介草民只需遵纪守法就行了。海子无奈,也不知道哪里能让他解开太多太多的疑问,只好作罢,和父女俩战战兢兢地过着小日子。好在海南岛几乎是方外之地,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发生。但匪盗猖獗也还是让普通百姓吃尽了苦头。
阿爹是个谨慎的人,甚至是个小心到神经质的人。他从不和别人说自己住在哪里,没有必要决不出村。也告诫海子牙妹,时时刻刻要万事小心。但这也出了另外一个问题,就是没人来提亲。父女俩虽然很喜欢海子,但又怕海子以为阿爹贪图钱财。现在牙妹十六岁了,已经到了出嫁的年纪,阿爹有点儿急。没办法,阿爹只好选了个日子,先问牙妹,再问海子,是否有意结婚。没想到出奇的顺利。阿爹高兴了,本来膝下无子,这下全搞定了。
海子为牙妹做了银头花,金手镯,还有挂了满胸的项链。安全起见,也没请客声张,拜了天地,就算成亲了。
自此,海子进入新的生活。
岛上习俗,婚后女子外出要穿戴配饰,以显示身份,佩戴的多意味着富有,牙妹也是。但几次赶集之后,就被悍匪盯上了。
这一日,阿爹发现回程被跟踪了,于是三人边行船边商量好了对策。
绕了个大弧弯,日落时分才回到锚船处。三人也不拿东西,上岸就跑。悍匪远远望见,知道被发现了,便加速划船,上岸寻找。但因为不熟悉,掌着火把折腾到半夜,才找到一家人的住处。翻遍所有房间,也没找到值钱的东西。但贼不走空,拿了仅有的半袋糙米,骂骂咧咧地走了。
悍匪回到船上,才知道上当了:渔船不见了。本来还合计各划一条船回去,现在只能这样了,便继续骂骂咧咧地划船而去。
原来三人根本就没回家,直接穿过草木丛生的荒村,爬上山顶观察。岛上本就植被茂密,即使是白天,山下也看不见山上有人,可谓十步不见影,更何况晚上。三人见火把光在村里乱窜,便绕路过村,划船走了,也没有别处去,连夜去海子“家”。
过了几天,海子和阿爹回村两趟,取了咸鱼干渔网工具衣被等可用之物,安家在了山洞里。因为这次来又查看了里面的通道,不远处便有渗水可集,再里面也不知道什么样子,只好待闲时再看。又因缝隙太高,里面炊烟升起,还没飘到外面就已经散了。而乱石处藏几条小船都没问题。所以种种,这是个天然的避难所。
三人商议已定,便决定暂且避世而居。
自此,赶集只是买些生活必需品,不再卖鱼,反正海子的财富一辈子也花不完打,牙妹不再去集市露面了,等情势好转再说。于是,三人真正过起了隐居生活。
多数时间闲暇无事,三人便小心探寻山洞以及周遭。发现山洞里面或广或狭,分枝众多,钟乳溪流冷潭,神秘不可全貌。山上植被茂密,怪石参差,蛇鸟混杂,没有人迹。于是商定,将钱财取回,放在山洞中一处除了自己只有老鼠才能找到的地方。之后,开始放心地逍遥度日。
海子没事的时候便四处转转,像巡逻一样。想念母亲,便到上岸的地方游水,感觉离母亲近了。久而久之,又练就了一身丛林本事。而阿爹像个探子一样,小心谨慎出行,偷偷打探时局。却感觉没有指望了,太乱了!也分不清谁是兵谁是匪,朝令夕改。无端地就被按住剪了头发,钱也变了,好在银子仍然可以换钱花。海子还差点儿被抓了壮丁,因为太矮没人要。于是越来越提心吊胆的。
倏忽又是两年,海子为人父了,得了个儿子,随阿爹姓,取名“裘一同”。
姓氏是风俗习惯,膝下无子,第一个外孙入自家族谱,随母姓。一同,是希望神州一统天下太平之意。海子自然不在乎这些。
有了一同之后,海子体会到父母之恩,越发想念母亲了。经常去上岸的地方,有时晚上也去,希望能见到出海的母亲。
这一晚,海子等待无果,深夜回家,忽听海螺声声。海子浑身暴起,那是深存心底的母亲吹出的螺号声!海子转身飞奔,回到上岸处,火把未扔,便飞身跳入大海。
海子虽然夜盲,但听力极佳,询声而去,没多久就看见月光下一张熟悉而美丽的脸。海子的激动心情无以言表,抱住母亲,喜极而泣。人鱼王母也是激动不已,抱着久别的孩儿不住抚摸慰籍。
良久,王母关怀海子的陆上生活,海子一一作答。得知海子已有子嗣,更是欣慰。海子也问及冬宫近况,姊妹兄弟,王母则长叹一声,接着讲述了一件悲伤的事情。概略:
自秦皇通商,海无宁日,近年尤甚。海外地裂后升而为陆之地,存者异变若鬼魅,暴戾豪夺,其后继尤奢。造巨船而速,至北神州掠侵。又造利器,鸣响杀人。即得利,又群起之北神州,烧杀掳掠。而王者奢靡无度,致万民涂炭,为奴过半。奋起者拒之艰难,相抗已近百年。
因陆者行船污海,海民罹怪症,幼稚肉腐而殁者有之,寿夭者有之。而为族种之续,需陆人交。前者有人鱼赴行船者约,被掳船上,笼之,意不祥。王母寻而相救,推浪未果。概因其船巨甚,浪滔天而不倒。王母无奈,令族推浪阻船,自寻陆人相助,而信任者唯海子一人。因而寻子,以解同族之困。
王母哀叹:陆者因贪而殇,致后继罹难而不自知。今陆者又因贪而致海民殇,海民奋起则两殇。岂陆人无知如是乎?昔黄帝拒蚩尤,后人疑而虚之,不以为意。陆者愚腐何其甚也!
海子问明原委,随即安慰母亲稍候,随即返回家告诉阿爹牙妹,自己的鲛人亲戚在海上遇难,需前往相助,便急匆匆带了水囊和小刀就走。阿爹牙妹似乎梦中,海子已没影了。
海子与母亲日夜兼程,三日后到达困住大船的地方。见巨浪滔天,知道是人鱼合众推水的结果。海子经过了近五年的陆上生活,已经很世故了,便与母亲商议,由他潜水从锚链爬上船去救人,晚上行事,母亲派几个人四周观察接应。王母虽然担心海子,但也没别的办法,只好如此。
海子潜水游向船头,由于人鱼推水,船头处海水翻涌,海子费了好大劲儿才抓住锚链,爬了上去。锚链孔对于小巧的海子来说并不狭窄,海子很顺利到了甲板。小心观察之后,确定没人在甲板上,海子爬了出来。
这是一条商船,因为海浪巨大,便下锚等天气好转再走。船上人哪里知道海面下有大群人鱼在搅动大海,只是连日连夜的摇晃与无所事事使他们状态不佳,有的喝酒赌钱,有的缩在自己的住处休息。船长则每天拿着酒瓶,边喝边欣赏自己的猎物,累了醉了才回船长室休息。他是个十足的冒险者与赌徒,崇拜麦哲伦,也是到哪儿都敢抢劫。无本生意做的多了,有了资本,便摇身一变,买船行商,结束了刀口舔血的日子,但改变不了盗匪的本性。
海子见过这样的船,但不知里面什么样子。海子小心翼翼地观察前行,甲板上都看了看,没人,便沿着铁梯下去。
下面一层是条通道,左右都是房间。海子一边蹑手蹑脚前行,一边倾听动静。他感觉人鱼不会被关在这里,便又下一层。
这一层都是货物,各种各样大小不同的箱子。海子也不细看,又下一层。还是货物。海子又下一层。
这一层是各种管道什么的,海子都不认识。他静悄悄地查看,见一个很大的方形洞口在地上,有门打开在一边,便凑近去看。里面灯光昏暗,有竖直的梯子向下,能看见的地方都是水。海子感觉下面应该有人,否则这洞口的门不会是打开的。
海子趴在洞口,伸头去看。见里面都是水,一个卷发,身材魁梧的人坐在水面一个圆圆的东西上面,对着一个铁笼子叽里咕噜一边说话,一边喝酒。海子左右变换位置,看见一部分笼子里的人,第一眼就认出那是人鱼。他正琢磨怎么悄悄下去,忽然有人轻轻拍了拍他后背。海子本来就紧绷神经,这一下吓得浑身一抖,旋即翻身就势后退,本能地防御着。
就见那人以手指放嘴边做噤声的样子,接着一脸惊讶,呆在那里。海子也是还没来得及反应,一样惊讶地呆住。
两人由惊讶到端详对方到异口同声轻轻问:你是谁?才算让自己的时间继续行走。原来两个人就像双胞胎一样,只是一个黑一点儿,一个白一点儿。
海子不知道怎么回答,那人也没回答,只示意海子跟他走。便悄悄前行,见海子还在狐疑,急急以手势催促。海子此时无计可施,也感觉似乎没有恶意,便起身跟上。到一处角落,那人轻声嘱咐海子:暂且隐藏,不要乱走,等他回来。
见海子点头同意,又作了个噤声的手势,转身离去,从洞口爬下去。海子见他下去,便悄悄换了个地方躲藏,听见那人喊里面的人吃饭,便偷偷观察着。
只听得叽里咕噜的说话声和划水声,海子见两人一前一后爬上来,关门上锁走了。海子知道下面肯定没有别的通道可走了,想着救了人鱼,原路返回甲板肯定不容易,自己很可能跑掉,但人鱼不会陆上行走,得背着,如果遇见人肯定跑不掉了。所以,趁着没人,海子四周查看。
前后左右查看一遍,没有门。海子琢磨,上一层在海面以上,应该有门可以出去,于是又悄悄向楼梯走去。
没走几步,听得楼梯有脚步声传来,海子忙躲避观察。
少顷,海子见那镜中的自己走了下来,径直走向先前约定的地方。
那人没见着海子,便轻声呼唤。海子感觉没问题,便轻声答应。两人悄悄凑到一起,那人就问:
“你是谁呀?怎么到船上的?很危险!你怎么和我这么像啊?”
“我叫海子,来救人。我也想知道你怎么和我这么像啊?你是谁啊?”海子只能简单地回答,但也止不住好奇地问。
“我叫记曾。被抓来的。你救谁啊?”自己的遭遇让记曾心里想帮助海子。
“救人鱼。那你想跑吗?我们一起跑。”海子急着救人,也不问没用的。
“啊。不行啊!那门上、笼子上都锁着,那洋鬼子钥匙不离身,打不开啊。我也想跑,可离陆上太远了,我游不到那么远。离陆上近的时候他们也把我锁笼子里。跑不掉啊。”记曾有些失落。
“不怕,我有办法。你知道哪里有门能出去吗?我们一起走,你跟着我。”海子很真诚。
“上一层船尾有门,出去就是大海。我们怎么走?”记曾相信了海子。
“那门能打开吗?”
“能打开,没有锁。”
“那就好。你去楼梯口看着,来人了你就和他打招呼,我去救人。”
“好。那你怎么下去啊?”
“我有办法。你去吧。”
记曾见海子很笃定的样子,也不便再说什么,狐疑着去看住上一层。
海子来到地板的门前,见锁并不大,心中有数,拿出小刀,开始削。
海子的小刀黑柄黑鞘,乌青透亮,刀身和刀柄一般长,朴实无华,但刀锋极其锋利,可削铜铁而不伤。海子偶尔发现自己的小刀如此锋利的时候,问过阿爹是怎么回事。阿爹也说不清楚,只是听说古人有高超的造剑手艺,现在早已失传,海子的小刀应该是一柄短剑,传说春秋战国时代造出一批削铁如泥的神兵利器,均为王者所有,而工匠不知为何因造剑而死,技艺未能传与后人。海子的短剑很可能是那时的古物。
海子现在用上它了,不一会儿就削断锁挂,打开门下去了。
海子借着昏暗的灯光悄声游向铁笼,见铁笼一部分露出水面,大部分浸在水中,里面的人鱼闭眼浮在水中。
海子凑近观察,铁笼并没有锁,也没有门,整个都是封闭死的。海子见铁笼的网格比较细,便马上去削,准备一根一根削断,弄个大洞救人。
里面人鱼听见声音与以往不同,便睁眼观看。
“海子!?……”人鱼惊喜异常。
“姐姐,别出声,出去再说。”海子看着人鱼,赶忙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继续削铁网。
人鱼之间除父母之外,并不论辈分,均以姐妹兄弟相称。海子的到来令人鱼姐姐意外得不能再意外了,除了惊喜还是惊喜。这近十天来除了那醉醺醺的洋鬼子常来骚扰,再没有别的事情,所以每天只是绝望地闭着眼睛。因为没有和任何人说过话,船上的人都以为她不会说话,渐渐地好奇心也就淡了,没人来压水舱了。加上几日来避浪停船,船员都懒惰不适,没什么走动,所以海子赶巧很顺利。
海子很快削断了四十多根细铁线,搬开形成一个方形洞口,拉住人鱼的手,人鱼顺势游了出来。
“海子。”人鱼喜悦、激动、紧紧抱住海子。
“姐姐,没事了。我们走,出去再说。”海子也激动地抱着人鱼,安慰着。
两人来到洞口,海子让人鱼等待,自己上去悄声招呼记曾。记曾马上下来帮忙,两人一上一下,连拉带推,将人鱼弄了上去。人鱼一直到上来坐在地上,还在疑惑地这一眼那一眼地观看几乎一模一样一黑一白的两个人,她以为海子有分身术吧。
海子背起人鱼,记曾引路,很顺利通过货仓,来到船尾。记曾转动轮把,拿一根铁棍,将大门打开。
海子将人鱼放在船边,对人鱼道:“姐姐,你先走,母亲她们在等着接你。我俩马上下去。”海子不知道记曾为啥没跟着来。
海子看着人鱼一跃入海,回身进去,一下惊呆了。里面燃起大火,记曾拿着洋鬼子坐的圆圆的东西已跑到海子面前。海子不及相问,被记曾拉着跑了出来。
看见巨浪翻涌,记曾傻眼了,看着海子。海子拉住记曾的手,说一声:“别怕,跟我走。跳!”两人飞身跳下。
刚刚入海,有手拉住记曾、海子,海子知道,记曾不知道,是接应他们的人鱼。两人都是夜盲,记曾也顾不了什么,由着两只手拉着自己飞快游走。
过了好长一会儿才停下来。借着暗淡的月光,记曾看见海子就在身边,周围很多人浮在海面,虽然只看见头部,但感觉都是女子。
已经安全了,王母好一阵爱抚海子之后,海子的哥哥姐姐也来拥抱问询,其他人鱼姐妹也抢着拥抱与海子亲近,一时间记曾感到很失落。王母已知记曾是帮助救人的,便过来看望,两人互致问讯,才互知原委。
原来,记曾是珍宁的外孙,已四十岁,还有个妹妹“记沙”。记曾完全遗传了鲛人的特征,长的也酷似外婆,所以和海子很像。珍宁死后,她女儿便不再回岛省亲,因为海生省亲只见父母和妹妹,给晚辈的礼物都是珍宁转交,所以珍宁后人并没有认识海生的,更没见过他的家人。到了记曾这一代,事情就变得和传说差不多了。前些时日,记曾一家人采珠,被巨船上的人打死父母,抓了记曾兄妹,一路北行靠岸,将记沙卖入青楼,记曾因为矮小没人买,便被看押在船上做些苦役。船离岸远,知道记曾跑不掉,便可以在船上自由走动。恰巧遇到海子救人,便一起救人逃离。然而“役夫敢申恨”,救人之后,记曾一把火点燃了货仓。
记曾得知海子竟然是人鱼的孩子,也是外婆哥哥的孩子,海子的母亲还是人鱼王母,那种惊讶真是无以言表,既不得不相信传说是真的,又感觉自己在神话里。得知海子不得不一个人离家上陆,也感怅然若失。得知海子已成家得子,也为他欣喜。得知王母能寻得海子相助救人,也为一家人及人鱼族庆幸。只是不得知自己如何上陆寻找妹妹,便若有所失,可也不好催促。
欢喜过后,王母问记曾可愿与相救的人鱼结合。记曾犯难了,因为要北上寻找解救妹妹。王母便决定,以十年为期,在海子登陆的地方相见再做决定。回头问谁愿意送两人上陆,众人都抢着要去。王母无奈,高兴地让海子的一个哥哥,一个姐姐,还有被救出的人鱼“凫曼”,送两人去海子家。王母还特意嘱咐海子一些言语。于是一行五人多拿了点吃食,告别王母等人,一路北游。王母率族自回冬宫。自此,王母禁止与行船者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