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味奔丧回来,在殓室房见了余凡是最后一面。出差短短数日,孰料天人永隔,本是一家人团聚的日子,却以这种方式告别。余味悲痛欲绝,脚下踉踉跄跄,几欲倒下去。白晚晚搀扶着他,也是悲伤得不能自已。到了举行告别仪式的那天,一家人早早到了大堂,清一色的黑色服饰,佩戴黑色的挽袖,胸前别着白色小花,每个人肃穆地站定,心底默默和余凡是告别,连余小味也安安静静地注视着余凡是的遗像,一改好动的脾性。他小小年纪虽然隐约知道爷爷去了哪里,但是眼睛仍不停四处张望找寻。他抱了一个小小愿望:希望爷爷从某个角落走出来,像平曰那样抱起自己嬉戏。然而,大们人并没告诉他,生与死有什么差别,即便告诉了,他终归不知如何区分。
人们陆陆续续前来吊唁,渐渐人越来越多。欧阳烟云、雷小海、薛总、白光几人在人群中穿插引导,负责接待工作,余味及家人在家属区答谢。吊唁的人中有诸如余副区长等政府部门的公职人员,更不乏商界有头有脸的人物,还有白晚晚以前的领导和同行,比如杨不同、郑则明等,加上余白两家的亲朋好友,已是济济一堂。余味缓步走到中间,念起了悼词——《写给父亲的一封信》,回顾了余凡是的生平,写了他平凡却无处不闪动光芒的一生,着重写了一个父亲对于一个家庭的重要性,以及深远的影响力,表达出一个儿子对父亲的敬仰之情,缅怀之情,哀悼之情。言辞朴实无不透露着强烈的真挚感情,让在场的人听了潸然泪下,无不为之动容。特别像甘柠、隋菲菲、柳如絮、白天成等人,这是一些和余凡是相处惯了又并非亲人的人,听了更是触景生情,不胜悲伤。
余味读到最后一段,说道:“这是我第一次给我父亲写信,写好了,只是不知道要寄往哪里?希望父亲您能听得到我们的心声,儿子做得不够好,我会改掉很多毛病。请你放心,以后照顾家庭的重任请交给我,我会努力做好!请您安息!顿拜,叩首!您的儿子:余味。”转身对着余凡是的遗像深深鞠了三躬,再回身,已是泪流满面。
余凡是一个讲究风水格局的人,余味替余凡是选了一个风水很不错的墓地,也算完成他的遗愿。他活着的时候经常说以后要葬在什么地方,墓地什么朝向,最重要的是有青山绿水相伴,长眠在一个鸟语花香,四季如春的地方定不会寂寞。他不愿意回到原藉,就守在儿孙奠下根基的地方,看着余氏这一脉的子子孙孙延续下去,香火鼎盛,是对他最大的慰藉。余味选墓地的时候,按顾四姑的要求,选了一个双穴墓,她交代等她百年之后,与余凡是一起合葬。这更让余味百感交集,愧疚难当。一直以来,陪伴父母的时间太少了,等父亲走了,才慕然发现留给母亲的时间似乎也不太多了,他们年岁大了,走的是后半程尾稍的路,说不定哪一天突然就去了,再也难相见。一想到这些即将发生的事,余味不禁内心局促,难以安稳。
余凡是的骨灰坛放在庙里一段时间,由管事和尚颂经念佛,做了一应的超度与法事,逝者已矣,表示尘归尘、土归土,逝者往生,与尘世终是告了一个段落,开启了另一段旅程。余家选了一个宜迁宜葬的日子,将余凡是的骨灰坛迁入庙宇后山腰的公墓内。来了一些亲眷和朋友,送余凡是最一后程。要合上墓龛时,白天成上得前来,手里拿出一件物什,嘱咐余味说道:“给你爸带上这个,免得他寂寞,他爱热闹。”余味接过来一看,看清是一本古旧棋谱。原来正是余凡是忍痛割爱让给白天成的那本残局图。白天成知道这本书是余凡是一个偶然的机会淘换得来,是他心头爱,刚到手那会儿他没日没夜地钻研,茶饭不思,以致顾四姑打趣问他是不是疯了,一本破棋谱是能当饭吃还是能当床睡觉?白天成见他满不在乎地转赠给自己,清楚他心里其实难以割舍。从那天起,他打心底佩服余凡是的襟怀与为人,抛开所有的成见和亲家这一层关系,和他真心交朋友。老来得友,甚是相得,这种情感非是三言两语说得明了的。
白天成说道:“也算是物归原主了。”余味轻轻放下棋谱,说道:“爸,你走好!”顾四姑神情愰忽,第一个哭出声来,声音沙哑,下意识用手捂着嘴,以免再哭出声来,又如何止得住。白晚晚一直挽着她的手,抑止悲痛,牵着她往外让了让,其余的人依次向着余凡是的墓碑躹躬。余味依照老家习俗,携白晚晚、余小味双膝脆地,拜了三拜。余凡是将杯子举起,平行划过,酒水洒在地上,说道:“爸,敬你,你喝一杯。”这时,天空飞来一只鸟,在头顶盘旋,啾啾低鸣。余味寻声望去,心头一凛。过了一会儿,鸟儿脆叫一声,振翅飞走,在空中化作一个黑点,直至消失了踪影。余味半天才收回目光,仿似受了余凡是的感应,久久不愿起地,再斟了一杯酒,放在地上,杯子里的酒水平面仿似一点一点往下降,余味心知是幻觉,却情愿是真实的。最后,还是甘柠抱了余小味,隋菲菲扶了白晚晚,雷小海、欧阳烟云两人扶了余味,三人这才起身。白晚晚回到顾四姑身边,柳如絮挽她左手,白晚晚挽她右手,一行人顺着台阶下山。
这片墓园规划齐整,格局分明,以中间台阶为中轴线,对分两边,每边又分两片,以便于死者生前有无宗教信仰的区域分化。余凡是的墓地在右上靠下的阶层,连着一条供人扫墓行走的小道,墓室延伸出来的地方,分由对列的两行小柏木衔接,如同立了四个卫士。这里位置极为显眼,地界相对开阔,前方视野无遮蔽,遥对远处茫茫的山脊线。下得山脚,顾四姑驻足的地方,身后是一方水塘,左侧是墓地管理室,右侧是一个小型停车场,四围是一条环形的内部道路。顾四姑望着余凡是的墓地,眼神凄哀,不由得挪不动脚,想再多看一眼。想到一个活生生的人,归拢到小小的一块墓地里,心下还是放不下,心下说:“老头子,过几年我再来陪你。”余凡是活着时候,整天在身边作怪打趣,话头又活泛又密,乍的少了这么一个人,觉得倏地一下冷清下来,首先是极为不适应,尔后特别怀念一个人的好,确定陪伴的一辈子的人,虽是先走一步,总觉得他还活着,一辈子的事如同发生在眼目前,历历在目。
顾四姑转过神来,发现众人都在等她,说道:“走吧!”宋晓梅过来拉住她的手,说道:“老姐姐,老余是一个多乐观的人,你这样,他反倒不喜。”顾四姑眉目一舒,微微一笑,说道:“其实我不伤心,老头子走的一点痛苦也没有。人都有这一遭。他愿意看到我们高高兴兴的。”宋晓梅握住她的手拍了拍,说道:“这样想就对了。说来惭愧,我以前对老余还有偏见,诸多冒犯之处,他竟一点不介怀。多好的一个人啊,那个生活态度,那个豁达,那个精神境界,那个劲头,没有几个人比得上的,至少我家老白比不上。老余是一个潇潇洒洒、坦坦荡荡的人。”顾四姑说道:“他就是嘴上不饶人,坏是不坏。”宋晓梅说道:“可不是。你看我家老白,行事风格和说话方式,受了你家老余影响不少,那一板一眼学个十足。”顾四姑说道:“他俩脾气相投,亲家像亲哥俩。”宋晓梅说道:“可不是。”宋晓梅时不时拿话头引顾四姑,分散了她的注意力,以免悲伤难抑。顾四姑从墓地下到山脚时,一直在想: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山上,我却要回到家里,不能相陪。神思集中,悲切愈甚,驻足回望时,迟迟不忍离去。不想被宋晓梅言语牵带,心下宽慰许多,又想到以余凡是的豁达,对生死这个事看得很开,来去无束,渐渐领悟了一些道理,一旦想开了,也就通透了,如同走了一段暗道,到了道口,迎面一束阳光拂面,顿有豁然开朗之感。
宋晓梅过来陪顾四姑住了几天,余味和白晚晚一忙完外面的事,立即回家,生怕顾四姑在家里太冷清了,容易勾起往事陷入悲伤。余小味这学期放学后不再送到托班学习,由顾四姑接送。余小味第一爱的人便是奶奶,有他在家,在顾四姑面前晃悠,一老一少说说话,便是顾四姑最大的安慰。
日复一日,冬去春来,顾四姑渐渐从悲伤中走出来。这天,白晚晚回来得特别早,抢着和顾四姑做饭,顾四姑说道:“你哪会做饭?你让我活动活动精骨,身子还舒坦些。”白晚晚一笑,慢吞吞地说道:“就是不会,才想学来着,现在不学,以后还是不会。等我以后做了婆婆,出洋相。”顾四姑说道:“以前怎样,现在仍旧怎样,照旧。”白晚晚挨着她叫了一声妈,顾四姑一笑,说道:“妈知道你心疼我,放心不下我,可是我好好的,不干干活别扭。”白晚晚说道:“那我给打下手。”这时,正巧余味回来,从门外走进来,已听见婆媳二人的对话,说道:“我也来给妈打下手。”余小味随余味进入厨房时,随手搬了一个小凳子,坐下来一起择菜。顾四姑眼见这幅情景,心下甚慰,念及家里独独少了一人,不禁两滴热泪滚出来,急忙转头抹了去,回头再默默静观三人,心怀舒展,笑容就不觉在脸上绽放。
余味专心致志地教余小味择菜,两人低着头,余小味调皮得很,静不心下来择菜,扯成一片片菜叶,白晚晚却叫道:“余小味,快去亲下奶奶。”余小味听见白晚晚的叫声,起身就跑到顾四姑跟前,顾四姑蹲下来,余小味在她左右面颊各亲了一口,问道:“奶奶,香不香?”顾四姑说道:“香,我家小宝儿最乖了。”余小味又跑到余味和白晚晚面前,一人亲了一口。开始,余味还逗他,故意别过脑袋,让他够不着脸,余小味双手用力掰过他的脖子,余味有意控制力度,眼见快掰过去的时候,用上几分劲,余小味硬掰不过时,他又松下劲头,几个回合后,在余味有心相让之下,余小味才得以亲上余味的脸颊。亲完之后,余味拣起脖子上的根须,说道:“你还给我带礼物啊。”这根须是余小味择菜时留在手上的菜根,来回拨弄余味的时候,留在他脖子上的。
顾四姑招呼余小味,说道:“小宝,要你学个什么择菜。快过来,我给你洗手洗脸,瞧瞧,快弄成小花猫了。”余味说道:“妈,小时候你可叫我做这做那,怎么到了你孙子这里,你给的是两种待遇呢?”白晚晚说道:“你还和自己的儿子争宠。如果不是爸妈从小培养你,你哪能有现如今这么大本事,当得了大老板?妈,你说是不是?”顾四姑笑道:“那还有假。”余味说道:“原来这样啊,那我要好好表现一下,今天露一手,烧几个好菜讨好你们一下,不然,我该失宠了。”不由分,推三人出门,顾四姑回身将围裙脱给他,白晚晚为他系上。余味再请出三人,领口的扣子一解,袖子一卷,乒乒乓乓地切菜,呲呲啦啦地炒菜,忙得不亦乐乎。心血来潮,扬手甩锅,锅里的菜齐飞,油渍跟着溅出来,落在衬衣上,乌乌点点。余味顾不得灼烫,迅速往门外看了一眼,还好无人偷瞄,放下锅,自发笑了。
未发迹时,在工地上凡有节庆或者收发工资时,十七八九个人忙了一大阵,时不时聚一起犒赏一下自己,余味都会亲自掌勺,做上一大桌子菜庆祝,关键他做的菜色、香、味俱全,一来能省些钱,二来大家爱吃,夸他手艺好;因此,做饭炒菜对于余味而言都是小儿科的事情,只是后来事业越做越大,也越来越忙,哪还有时间做这些。在家的时间少,出去的时间多,回到家顾四姑怎舍得让他下厨操劳?
余味虽说有信心,但是难保手生,做好第一道虾仁炒芹菜,便在门口向白晚晚招了招手,白晚晚过来,问道:“怎么了?牛皮吹大了吧?”余味一把拉她进来,指着菜碟说道:“你帮我试试炒得行不行?”说完,用筷子夹了菜喂到她嘴中。白晚晚嚼了一口,眉头一皱,余味十分紧张,忙问道:“是不是不好吃?”白晚晚品尝完,脸上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一顿一舒,缓缓说道:“还不错。”余味趁她不备,在她屁股上轻轻打了一巴掌,说道:“吓死我了。”余味说道:“好了,你可以出去了,这儿油烟味大,呛着你了。”白晚晚看他一眼,轻声说道:“你叫我来我就来,叫我走我就走,我是乞丐么?我可要你施舍点东西?”余味拱手说道:“你去陪陪妈和儿子。”白晚晚说道:“算你还有良心,话要这么说也说得通。”余味说道:“就是的。”白晚晚闪到门口,猛地回头,做一个双手掐脖子的动作,恶狠狠地说道:“你别偷吃哦!要是被我逮到,我挤你喉咙,像挤鸬鹚一样。”余味连忙关上火,摸到喉结处,咳嗽了一声,说道:“借一万个胆也不敢。”白晚晚偷笑一会,才不紧不慢地说道:“知道就好,你是我的长工,我是你的地主,好就好,不好仔细你的皮。”余味说道:“你不是我的'白骨精',我是你的‘小藏獒’吗?”两人咕咕噜噜了一阵,夹夹杂杂,扯也扯不清。余味语气十分柔和,变相催促道:“不知道这样下去,晚上菜炒不炒得了,能吃不吃上饭?”白晚晚委委屈屈地说道:“哎呦,有人烦了,我何必讨某人的嫌呢?不用撵我我该识趣地走了。”然后,回眸一笑,灿若繁星之光,莹若花露带珠,笑意盈盈地走向客厅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