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过了霜降,太阳还没出来,高亚早早起床,把院子里的白菜用草绳绑了起来,这样就不用怕雨雪天了。忙完后又去旁边的萝卜地里,扒拉开萝卜根的土,仔细瞧瞧,嘿,长的不错。
这是自己一整个冬天的储备,高亚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心满意足。
一大群麻雀飞到自己院子里的梧桐树上,叽叽喳喳的叫着,高亚仰着头看了会热闹,麻雀又毫无征兆的飞走了,高亚才想起来,大白鹅还没喂呢。
日子就这样不紧不慢,滑走了。
再见薛崇升时,已经是第一场雪了。
那场雪来的艰难,天气阴沉沉的,许久不见阳光了,整个村子都被阴冷笼罩,往常热闹的南墙根处已多日不见抽着烟袋晒太阳的老人了,村子里都谈论着,再不下雪,村里的老人就该熬不住了。
屋子里冷的像冰窖,高亚把能穿的衣服都套身上,还是止不住发颤。高亚冷的没办法,把收集的树枝劈开,点了个火盆。这些树枝是秋末时候,去野地里捡的,就为过冬准备的,等闲不能轻易动。袅袅青烟在不大的屋子里盘旋,散发着像果木的一样的淡淡的香味,高亚闻着竟然觉得心安不少。
说来也怪,高亚一直觉得火是很神奇的,能让人暖和,还能烧水做饭,就算什么也没干,烧个火盆,看着那一撮撮的小火苗,沿着树枝,一点点的跳跃,直到最后留下一串灰迹,高亚都觉得平静和心安。
大约每种事物都有自己燃烧的方式,放出光和热,然后化为灰烟,归于天和地。
可这些话,在高亚还没真正明白的时候,不好的消息就先在不大的村子传开了。
村子里开始议论,东头王瘸子,头天睡觉还好好的,早上就发现断气了,身子都硬了。
还有老刘家的媳妇,盖着被子一天没下床,晚上家里做好饭,喊她吃饭也没应,离近了才知道人已经断气了。
冬天,对村子的老人就是一关,熬过去,还能看到下一年,熬不过去,就跟阎王报到了。
冬天的白事,村子里也尽可能办的隆重。以期能赶走村子里的厄运,为福短命薄的生命,画上最后一个句点。
高亚无心关注那些,只想着怎么样才能让自己更暖和一些。对于贫穷的她来说,获取温暖就是顶重要的事。围着火盆,高亚赶紧把作业拿出来,哆哆嗦嗦的写着,只有这个时候,自己的手才能抓的住铅笔。
可冻疮还是来了,来的悄无声息。
从很小的时候吧,高亚的手就会有冻疮。最早是发痒,高亚就忍不住要挠,可那是一种止不住的痒,挠破了皮也不管用。那时候母亲还在,就会喝住她,还会找来经了冬的茄子和辣椒的秸杆,煮水给她泡手。那水温热的不像话,高亚每次泡水都觉得自己特别幸福,只是母亲会在一旁看着那双满是开裂的手,心疼的说不出话。
那时的高亚总会安慰母亲,冻疮看着吓人,其实一点也不疼。
所以每年秋去冬来,高亚都会留下几棵茄子辣椒的秸秆,就为冬天可以泡手。
或者为自己纪念母亲。
写完作业,高亚赶紧把手笼在那个小火盆上,留恋着最后一点热量。过冬的柴有限,所以火盆也只能点一会。剩下的时间,就靠做饭的时候,土灶台下的那点灰了。
高亚在天黑前,又把大白鹅的窝棚检查了一遍,再添了一把粮,才返回来。
薛崇升就是这个时候进来的。
他裹着深色的羽绒服,脖子里还围着一条围巾,背上照旧是那个黑色的背包,微微的喘着气,倒像是风尘仆仆的样子。
高亚忍不住的笑了,仿佛心里的一个地方缺了一块,看到他才补齐了。
路上公交车出了故障,薛崇升也没在意,只当一会就能修好了。可等了半个多小时,司机还没解决,车上的人也等的不耐烦,纷纷下车要求退票。薛崇升冷的受不了,盘算了一下剩下的路,觉得未必不能走回去,于是下来车就开始步行,一直到天黑才终于进了村子。
“我饿了,有吃的没。”
“我去做吧”
“嗯。”
高亚开始忙活,院子里的萝卜选了一个大的拔了,洗干净,切成丝,炒熟后盛出来再向锅里加水煮了一把面条。出锅前高亚还向锅里撒了葱花,她自己是不吃葱的,可那个人喜欢啊。
两碗面条,一盘萝卜丝,薛崇升觉得这是自己吃过最合胃口的饭菜。
薛崇升大口的吃起来,高亚看看对面狼吞虎咽的人,忍不住笑。
“中午也没吃饭吗?”
“嗯,吃了,没吃饱。”薛崇升几口下去,碗里的汤都见了底。
“还有吗?”
“嗯,有的。”
“那就再来点,汤也行。”
高亚去了厨房,连锅底的汤都添到那人的大碗里。
薛崇升有点意外,更多是惊喜,赶紧接过来,大快朵颐。
“你们学校的饭不好吃吗?”高亚小心的问。
“也没太难吃,就那样吧。”
“奥”所以也不是自己做的多好吃,是那人饭量变大了。幸亏自己多下了面条呢。
碗里的汤再次见底,薛崇升长长吐一口气,终于活过来了。
外面的地已经见了白,院子里的静悄悄了,连大白鹅也没了叫唤了兴致。高亚收了碗,却被叫住:“手怎么这样了?“
高亚淡淡笑笑,仿佛不值一提一样,“这是冻疮啊,得了每年就要犯,就是看着吓人罢了。”
“你别洗了,我来吧。”薛崇升干脆的接过高亚手里的碗筷,却不知道该怎么洗,高亚忙提示,“厨房里有个不锈钢盆,水在水桶里。”薛崇升点点头,进了厨房。
高亚目光直随了那人,眼眶竟然有些发热。
不一会,薛崇升重新进了屋子,手里是洗好的碗筷。
高亚咧嘴笑了。
两人重新坐下。外面已经彻底黑了,只能看到院子里地上留下一层淡淡的白。高亚取了煤油灯来,灯芯还是短的不像话。屋里冷的像冰窖,甚至还能感觉到有冷风从哪里冒进来,如萤火虫一般的灯火都不停的摇摆起来,薛崇升想的是怎么也得给她接上电,否则怎么写作业呢。
屋里的温度越来越低,高亚搓了搓自己的手。
“疼吗?”
高亚摇摇头。
“我记得有种绿色的药膏,可以治冻疮。试过吗?”
高亚摇摇头。
“我去买吧。”薛崇升说着就站起来了。
“大哥哥,不用的。我已经用辣椒秆的热水洗过了。”
这件事上薛崇升没有丝毫犹豫,直接钻进了大雪里。只留下一串脚印。
高亚的眼眶微微潮湿。
外面天太冷,他回来应该很冷了吧。高亚去院子里找了一些还没被雪打湿的柴火,又去厨房的炉膛里掏了些热灰,一个小火盆重新烧了起来。高亚盘算的是,明天自己不点火盆了,留给今天晚上吧。
好一会,一个奇怪的身影出现在院子里。是薛崇升,头顶上竟然顶着一块塑料布。滑稽极了。
薛崇升抖干净身上的雪,才进了屋子。
“大哥哥快进来暖和暖和。”
薛崇升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个药膏,递给高亚。却没顾上暖手,直接问,“家里有钉子没。”
“有的,我去拿。”
薛崇升接过钉子,直接去了旁边窗户,把塑料布仔细的订在一直漏风窗户外面。
原来他注意到了那扇窗户。
重新回到屋里,两人静静听了会外面的雪,好像还缺一个自己留下来的理由。最后薛崇升开口了,“我前段时间去补课了,还是之前的那家。”所以才没回来的。。
高亚似懂非懂的地点点头,却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提这个。
“有水吗?”
“你渴了,我去烧,很快的。”
高亚提了一个水壶进来,放到火盆上,水壶底上的水滴落入下面的炭火中,发出嗞嗞的响声。
慢慢的屋里的温度也升了上来,高亚终于感到久违的温暖,整个人都舒展了不少。
水开了,高亚取了杯子,又去厨房切了片姜片,给那人倒上一杯,自己也取了一个杯子,慢慢的捂着手。
“药膏按时涂,应该有用。”薛崇升开口道,“以后少碰凉水,如果留了疤,终究不好。”
高亚听到这,手腕上却不自觉的往衣服里缩了缩。那是她心里唯一不想被人窥探的秘密,她希望自己也慢慢忘却了才好。
薛崇升当没看到一样,接着喝茶。寡淡的白水,淡淡的姜味在口腔里留下辛辣的冲击,薛崇升觉得比自己喝过了任何果汁都香甜。
一口一口喝掉掉杯子里的水,薛崇升嘴角开始淡淡的翘起。
他终于背起书包迈进了雪里。里面是他买给她的礼物,明天再送给她吧,至少还可以多蹭顿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