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楚汝侠穿着睡衣目光游离地坐在1702,右手麻木地往嘴里送着钱锦准备的养胃早餐,两只眼睛微肿,大大的眼袋上是两道可怕的黑色阴影,幽怨之气蔓延在阴郁的脸上。
坐在对面吃早餐的钱锦看着她挑了挑眉问到:“我说你昨晚回来以后不是马上就睡了嘛?这又是闹的哪出?”
楚汝侠的动作停滞了一秒,继续之前的动作,也不回话。
钱锦无语地摇了摇头,不再管她。
时间继续流逝,矢衷开始计划两人的蜜月旅行,询问过楚汝侠的意见后,目的地定在了奥地利蒂罗尔的基茨比厄尔。甩手掌柜楚汝侠还是一贯的什么都不管,护照和身份证丢给矢衷后就再也没有过问过。
年终临近,楚汝侠渐渐变得愈发冷清寡淡,也不发疯了,像是疲惫了一年,已经精疲力竭的样子。矢衷也不问什么,只是一如既往地,在她旁边温柔地笑着。
这个周六,楚汝侠穿着睡衣一脸冷漠地坐在1702吃早餐。
“昨晚我把行李都收拾好了,要带的东西也放到车里了。你回去收拾好自己我们就出发。”钱锦收了两人的餐具,去了厨房。
楚汝侠一语不发地起身,身影摇晃了一下,双目无神地离开了,活像一只孤魂野鬼。
一个小时后,钱锦拖着行李和楚汝侠下了楼,一起从车库出发。换上一身素净冬装的楚汝侠化了个淡妆,五官看上去很柔和,只是戴了墨镜,所以看不到眼里的情绪。
车里放着告五人的歌,两人还是一贯默契地沉默着,钱锦开车,楚汝侠看风景,不时没头没脑地扯几句。
下午两点,车辆驶入两人每年回来一次的小县城,停在了那家熟悉的民宿前。
“来啦一姐!还有一姐老公。哟,今年腿不瘸了啊!”换了一头绿发的郑国标笑着出门来迎。
楚汝侠一脸傲慢地瞥了他一眼,冷笑道:“哟,今年头不黄,改绿了啊!有前途!”
郑国标无奈地笑了。“要想生活过得好,头上总得带点儿绿嘛!”
楚汝侠不屑地“切”了一声。“大胆地染,没哪个瞎了眼的会来绿你!放心吧您老!”
“钱锦,你就不管管?”郑国标无奈地拿过钱锦手里的行李。
“夫妻同心,其利断金。”钱锦挑眉。
郑国标彻底放弃,带着两人进了民宿。“今天就要过去?”
“嗯,先出去吃点儿东西。”钱锦付了钱。
“还用我订花吗?”郑国标把门卡递过来。
“不用,我们吃东西的时候一起买了。”钱锦接过门卡。
“行,那你们自便啊!”
“用你说!”楚汝侠一甩头走了。
“你就别跟过来找骂了,忙你的吧!”钱锦拿过行李跟了上去。
郑国标无奈地目送两人的背影,去忙活了。
放好行李的两人出了民宿,轻车熟路地在附近找了家餐馆吃了饭,就近买了一束红玫瑰,每一朵都是楚汝侠亲自挑的。
两人再次上车,往更偏僻的地方开去,经过那个几乎没太大变化的村寨,抵达山脚。钱锦从后座拿出背包,和楚汝侠牵手走上那条细长的黄泥路,往半山腰的那块平地而去。
这才忙完一起到食堂吃东西的程昊文和矢衷找了个地方坐下,一坐下就开始默不作声地狼吞虎咽。
几分钟后两人的速度才慢了下来。
“昊文哥,能跟你们一起坐吗?”熟悉的后辈走了过来。
“坐啊!”程昊文笑道。
一男一女的两人坐下。
看着更年轻的男人吃着东西看向程昊文,含糊不清地开口道:“昊文哥,怎么听到传闻说你喜欢男的啊?不是真的吧?”
坐在他身旁的女人猛地伸出胳膊肘捅了他一下,笑着看向停下动作的程昊文和矢衷。“昊文哥别在意,就是不见你找女朋友,他们嘴闲的私底下胡说八道的,没人当真的!”
程昊文毫不在意地扬起笑容。“没事儿,也不是第一次被说了。我只是没遇到合适的,大家聊着开心就好,怎么说都行。”
“我就说嘛!”男人一脸得意地瞪向女人。
女人嫌弃地扯了扯嘴角,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矢衷看了看程昊文,没有说话,继续吃饭。
“真的不在意?”一起离开食堂的矢衷看向程昊文。
程昊文灿烂一笑,解释道:“一开始会,因为不能大大方方地承认,总觉得心里不舒服,自己干别扭。”
“现在不会了?”矢衷好奇问到。
程昊文肯定地点了点头。“这个社会条条框框太多,且基本都是傻逼定的,而目前社会上傻逼又占多数,所以剩下的人难免要顾忌世俗,以保护自己不受伤害。这算不上委曲求全或是妥协退让,而是正当防卫。总有一天这个局面会被打破,但总不能为了等那一天,就错过眼前人,不敢大胆地爱了吧!”
程昊文扬起嘴角。“在这样的社会上,两个互相喜欢的人只要能在一起,不折手段都不为过,更别说扯几个小谎了,根本无伤大雅,甚至可以说,和傻逼周旋斗法,看他们受尽那些根本不存在的束缚,画地为牢,活得痛苦煎熬,挣扎在水生火热中,迷失自我,而自己却得以保留本心,还获得了心之所向的幸福,挺有意思的。”
矢衷微愣。
这口气……
程昊文看出了他的心思,开朗笑道:“就是女侠的名言没错!彻底被她带偏了。”
矢衷灿烂一笑,一脸无奈地摇了摇头,满脸宠溺。“他俩明天回来?”
“嗯,今天赶回来有点儿勉强了。安全第一嘛!”
“嗯。”矢衷赞同地点点头。
只是,一日不见……
“女侠有告诉你去哪儿吗?”程昊文好奇地问到。
“嗯,说是去见一个老朋友,有点儿远。”
程昊文收敛了笑容,但还挂着些许残余。“嗯,他俩的老朋友。是,很远!就愈发显得近在咫尺的人,尤为重要。”
矢衷大概听出了他话里有话,但也不深追,只是点头肯定了。
天色暗下,钱锦和楚汝侠回到民宿,出门吃了东西后在小城里散步。落后的小县城并不热闹,除了中央广场跳广场舞的地方还算有些人烟气,其余地方都很冷清,路灯稀疏暗淡,街道上几乎无人,在冬日里显得尤为萧瑟。
钱锦牵着楚汝侠的手放在自己兜里,替她暖手。两人紧紧挨着,缓慢地走着。
“你今天和许乐聊什么了?比以前都久。”钱锦看向楚汝侠。
楚汝侠看向他,扬起嘴角。“骂你花的时间长了一点儿。”
钱锦白眼,楚汝侠得逞地笑了。
两人在那几条街道上走了个遍,回了民宿休息。第二天上午起来吃了东西,楚汝侠一脸嚣张地和郑国标道别后,开始往回赶。
那几日天气极好,艳阳高照,天空没有一朵云,一望无际的湛蓝。车辆驶入已经给人一种归属感的城市,往“星辰大海”而去。
两人走下电梯,一起进了1702,一进门就闻到热腾腾的饭菜香味。
“程兄甚是贤惠啊!”换了鞋的楚汝侠一脸戏谑地走进客厅,表情一愣。
“你贤惠的程兄被医院紧急叫走了,说你们马上回来了,我就过来接手了。献丑了,两位凑合一下。”穿着围裙炒菜的矢衷回头灿烂地笑了。
楚汝侠愣在原地,心下微动,突然有一种太阳从天上窜入家里的感觉,年终的疲倦和阴郁在一瞬间被一洗而尽。
后进的钱锦看了一眼楚汝侠,笑着看向矢衷。“哪里的话,辛苦你了。”
“荣幸之至。你们休息几分钟,马上好了。”矢衷笑着转头继续炒菜。
“去洗手!”钱锦捅了一下呆愣的楚汝侠。
楚汝侠回过神来,心虚地清咳一声,去了卫生间,进厨房摆碗筷。钱锦不客气地在餐桌前坐下,看着两人在厨房和谐的身影,笑了。
三人一起吃了有些晚了的午饭,钱锦收拾厨房,楚汝侠送矢衷下楼。
“还顺利吗?”矢衷温柔地看向楚汝侠。
“嗯,挺顺利的。”楚汝侠也看向他。
“那就好。”
“嗯。”
“请好婚假了吗?”
“请好了。”
“说起来,当时临时把你拖过来,你们办公室的人,应该都不知道吧?”
“嗯,不知道。”
“那,要买点儿东西过去和你一起应付一下吗?”
“不用。”
看楚汝侠一脸无所谓的样子,矢衷低头笑了。
“我们周六就出发,没有直飞的飞机,所以要辗转周折一下,可能会有点儿辛苦。”
“能玩儿有什么辛苦的!”楚汝侠挑眉。
矢衷笑了。“我已经和钱锦说过了,他会提醒你收拾行李。”
楚汝侠不爽地蹙眉。“你是觉得我会忘了,还是觉得我自己不会收行李?”
矢衷低头笑了,开心地看向楚汝侠。“怕你累着。”
楚汝侠白眼,矢衷笑得更欢了。
“你跟你父母说好了吗?”矢衷有些担忧地收了笑容。
“还没,一会儿就去说。”
“嗯。会不会,不好说?”
“不会,放心。”
“嗯。”矢衷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楚汝侠把矢衷送上车,俯身笑着挥了挥手。矢衷也笑着挥了挥手,开车离开了。楚汝侠吸了一口气,往回走,进了1702。
“走了?”收好厨房的钱锦在卫生间擦手。
“嗯。”
“你是不是还没跟你爸妈说?”钱锦走出卫生间。
“晚上说。”
钱锦叹了一口气。“你上次没回去过年就闹得鸡飞狗跳的,这次估计也不会轻易就蒙混过去。”
“一回生二回熟,他们也差不多该习惯了。”
钱锦挑眉。“需要我出面随时说。”
楚汝侠不爽地看向他。“一个两个的,我又不是小孩子!”
钱锦冷笑。“楚三岁嘛!”
“钱两岁!”楚汝侠扯了扯嘴角。
“睡会儿吗?我一会儿过来叫你。”
“不了,早上起得晚。你困了就去睡。”
“那你自己玩会儿,我还有点事情要处理。”钱锦进了书房。
楚汝侠打开电视,无精打采地倒在沙发上。
当晚两人一起准备了晚饭,吃完以后一起收拾了厨房,楚汝侠回了1701。
她坐在阳台抽了几根烟,迟迟没有拨通点开的电话。楚汝侠灭了烟头,放下手机去洗了澡,吹干头发,穿着睡衣坐回阳台,又点了一根烟,表情有些阴郁,手指犹豫片刻后终于按了拨号键。
“楚楚,买好回来的票了没有?”楚汝侠母亲接起电话,口气轻快开心。
楚汝侠微微蹙眉,轻轻吸了一口气。“我今年不过来了。”
对方愣了一下,立马抓狂。“怎么又不回来?你不回来这年我们过不了!”
楚汝侠闭眼叹气,压制火气。“上次不也过得好好的嘛!我回来还不是碍你的眼。”
“你说的这是什么话?你看看别人,哪个不是一放假就往家里赶?楚楚,你说你怎么就这么没良心,啊?我们两个孤苦伶仃的老人,你怎么就做得出来?”
楚汝侠睁开眼睛,里面带着寒气。“不好意思啊,您老生我的时候,我就没带着这玩意儿出来。还有,别跟我打感情牌,我说过的,我们有各自的人生,你们两个能互相陪伴,身边也有朋友和兄弟姐妹,不要说得自己多可怜似的。到底谁孤苦,你自己心里清楚。”
楚汝侠母亲呼吸变得凌乱,火气更旺了。“我不管,你必须回来!你不回来我们就上来找你!”
“我请了假,马上就走了,你要来就来,反正家里没人。挂了。”楚汝侠挂了电话。
她吸了一口气,看向玻璃上印出的身影,冷笑一声。
不知道为什么,每当我快忘了自己身处地狱的时候,你一句话,就能把我拉回现实。让我无比清晰地再次想起,我终究,是地狱里的一只恶鬼,终将,不得片刻安宁,终将,不得好死。
所以,我才不敢,靠近那个人……
她看着玻璃上印出的自己,自嘲地笑了,满目荒凉。
冷清家中,地上是一地被摔的各种东西,站在客厅对峙的两人都瞪着一双被怒火染红的眼睛,不依不饶地盯着对方,像是有纠缠了几世的深仇大恨。
“林清宇,你能不能不要一吵架就摔东西!你没出息是我的错吗?我赚的钱比你多你就三天两头发疯找存在感,有意思吗?这样跟以前,有他妈什么区别!”冷清嘶吼到。
“冷清,我告诉你,你别他妈一有事就扯到钱的问题,这跟钱有什么关系?一直就是你的性格问题!什么都不管,什么都是理所当然!当我是冤大头啊?”林清宇瞪大眼睛吼到。
冷清冷笑一声。“我什么性格你是第一天知道吗?既然觉得是我的问题你他妈还回来找我干嘛?他妈不是你求着说要再试一次的吗?”
“你他妈就不能改改吗?什么都要我做我迁就,日子是我一个人过吗?”
“我怎么不管了?我他妈工作那么忙,能做的我都做了,你还想要我怎样?我他妈回来就得给你端茶送水,拖地洗衣服,这就是理所当然的是吧?一个大男人,老是一点鸡皮蒜毛的小事就要闹,你他妈当自己是小公主啊!”
林清宇暴怒,一把将冷清推到沙发上,气急败坏地怒红了眼,活像一只野兽。“姓冷的,你他妈别动不动就人生攻击,你爸妈对我那个态度我说什么了吗?我没忍吗?我没改吗?”
冷清难以置信地仰头看着怒发冲冠的林清宇,一瞬间仿佛回到了那些个让人绝望到头皮发麻的日子,心里油然生出源源不断的痛苦。冷清挣扎着站起来,瞪着他。“林清宇,你他妈,还敢动手了?我爸妈怎么了?你爸妈还没完没了了呢!你说你会处理好,最后还不是什么都要我管?还一个劲儿的催我们复婚,催我生孩子!你处理了个寂寞!”
“老人家想抱孙子怎么了?我也没说让你生啊!还不够吗?”
冷清冷笑一声,拿起茶几上的杯子朝墙上扔去,玻璃杯在破裂声中碎裂溅落。“是我脑子有病!是我蠢!我他妈一把年纪了还天真的像个傻逼!碎了的东西,再也粘不起来,勉强粘起来,也改变不了它碎过的事实!早晚完蛋!你滚,再也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谁稀罕你似的!你以为就凭你这个年纪,还能找到什么更好的人?不知好歹!”林清宇拿起外套走了。
冷清听着巨大的关门声,眼泪哗地流了下来。她癫狂般地笑了起来,眼泪却没有停止。
生活,就是一地的鸡毛蒜皮,那个无论发生什么,都能笑着陪你一起面对一起处理,且绝不会抛下你的人,可遇不可求,遇不到,就当是命。大可不必,因为孤单,平白给自己找罪受……
那只鬼说得太对了。只是,人总是不信邪,不把自己撞得头破血流,就绝不死心,绝不清醒。
我也好想,做只鬼啊!
冷清看向落地窗上倒映出的一身狼狈,那个哭着笑的人,真可怜……
拿着半瓶啤酒坐在放了一束红玫瑰的坟冢前,楚汝侠的脸上带着笑容。
“这一年,工作上还是老样子,反反复复,千篇一律,一尘不变,半点没什么意思。”楚汝侠喝了一口啤酒。
“不过。”她微笑,坦然继续道,“我遇到了一个人。渐渐地,脑子里想的,不再是生活为什么这么无趣。每天,为什么这么无聊。活着,为什么这么没意思。醒来想起的第一个人,睡前想着的最后一个人,甚至,梦里见到的人,又有了相同的模样。我不喜欢他。我,爱上他了。”
“他和之前遇到的人,有相似,也有不一样。要说哪里不一样,我也说不清楚。毕竟,大家每时每刻都在改变,又都死不悔改。到了这个年纪,陪伴胜过一切。而我,希望能和他长久地,陪伴在彼此身边。”
楚汝侠低下头,微风拂起两鬓的长发。“但是我知道,以我的性格,那样的关系,是走不长远的。所以,无论多渴望,多难耐,多冲动,我都不敢再往前迈一步。”
她抬起头,目光悠远地飘向远方。“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地狱,有人把它活成了天堂,有人把它变成了花园,有人把它挖成了山海。而我,作茧自缚,始终,只能是地狱。可是,他仿佛,有能让幽冥开出花的能力,躲不开,避不掉,逃不了。让人,害怕。”
“但我已经,快要憋不住了。”
楚汝侠扭头看向墓碑,笑了。“你说,如果无法互相救赎,也无法自救,可不可以,不要命地一起沉溺而亡?如果,无法成为彼此的归宿,可不可以,一起流浪,直到死亡?对于他,我实在不想,顺其自然。不想随他来,逼他走。我想靠近,想触碰,想拥抱,想亲吻,想霸占,想保护,想不折手段地,据为己有,把他永远地,绑在我身边。但是这样,恐怕,是行不通的吧!”
楚汝侠自嘲地笑了。“其实,只有钱锦知道,我不过,是个披着鬼皮在地狱里苟延残喘,懦弱无能到极致的贱人罢了。”
楚汝侠吸了一口气,仰头看向天空。一朵血色的蒲公英随风飘来,被猛地卷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