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书虫
陈世龙心中憋着一口气。他要为自己争口气,也为陈父争口气,也为苏梅争口气,天天在家写寒假作业。两个星期左右,把寒假作业全部写完,又开始从头到尾复习课本。
眼看过年时间越来越近。陈家什么东西都没买,陈父出门前给陈世龙说要出去买年货,陈世龙却提出和陈父一起去。陈父惊讶的问:“你真的要去?”陈世龙说:“老陈,我陪你一起。”说着陈世龙穿上羽绒服,准备出门。走到门外,陈世龙胳膊挽住陈父往外走,陈父感觉别扭便挣脱。刚挣脱,陈世龙又挽住,就这样来来回回三四次。陈父无奈的说:“两个大男人拉拉扯扯算什么样子,多别扭。一会儿别人看见,会怎么说?”陈世龙却不在乎,说:“她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嘴长在她们身上,还能封的住她们的嘴。再说你是我老子,我想搀着就搀着,碍他们什么事。”陈父忍不住问:“小龙,你不怕她们说我是瘸子吗?说你有个瘸子的爹?”
“你啊,就是太在乎别人的想法。你没听过一句话吗?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吧!”
“小龙,还是算了,你放开我,我自己会走。你突然这样,我还是有些不习惯。”
“我说不放就不放,打死我也不放。你去哪儿,我就跟你到哪儿,你休想甩掉我。”陈世龙说完又加大力度,紧紧挽住陈父胳膊。刚走到菜市场就看见一个笑脸,三十多岁的女人,老远就喊:“哟!老陈这谁呀?小伙长的真帅,真精神。”
“我儿子!”陈父一时不适应陈世龙这样挽着自己走。
“是吗?你福气不浅!儿子长这么帅。之前,怎么没见跟你出来?”
“上学!天天不在家,天天住校。哪有时间跟我出来瞎转悠。”
那女人笑了起来,说:“一眨眼儿子这么大了。”
“是啊,岁月不饶人呐,我都有白头发了。”陈父不好意思笑道。
陈世龙赶紧往陈父头上看,确实头发里藏着白发,不细看也看不出来。
“老陈,我看你啊,福气还在后面呢,福气长着呢,可不能动不动就说自己老了。你还正青春,怎么能说老呢?想当年,追你的姑娘排成一个排也不是问题。”
陈父低下头,摆了摆手,说:“都过去了,别提了,那时候年轻不懂事。”
两人走到另一家菜摊前一个不到三十岁左右的男人,说:“陈哥,这是你儿子吗?小伙子长的真帅。”
“谢谢!别夸他了,再夸他,他会骄傲的。”陈父笑着说,心里从未像现在这样美滋滋的。
“陈哥,你儿子多大了?”男子继续问。
“16周岁。”
“哟!该娶媳妇了。我这正好有现成的姑娘,心灵手巧,人也不错。要不我给你儿子说说,让他们认识一下。”
陈父说完也不看陈世龙,直接替陈世龙做主,说:“现在他还小,还在上学,等不上学时再麻烦您费心想着这事。”
“好说,陈哥!”
陈世龙强忍不笑,在陈父耳边低声说:“你就让他给我说吧,我赶紧给你要个孙子,反正你在家闲的没事,你正好可以抱孙子玩。”
“你这孩子,没大没小的。你才多大,都想着娶媳妇。怎么还没夸你几句,就不知道东南西北了。”
陈世龙看着陈父生气可爱的样子,终于忍不住笑了。陈父也跟着笑了。从陈世龙懂事起,陈世龙已经很久没看到陈父这样开心的笑了。陈父的确很久不像现在这般开心了。
陈父带着陈世龙转过一圈菜市场后,一路听到的都是夸奖陈世龙年纪轻轻的一表人才,甭提陈父心里多高兴,多受用,比夸他自己还高兴。陈世龙笑着说:“老陈可以啊,关系打得可以!真看不出来,你在外面这么受欢迎。第一个阿姨,我看挺好的,如果单身的话,你可以考虑一下。”
陈父用胳膊轻轻怼了一下陈世龙,说:“胡说什么,人家怎么会看上我一个瘸子?”
“我不知道你怎么想的,反正我看出来她对你很热心。其实,你们俩在一起还挺般配。”
“你这不是害人家吗?我连个正常男人都不算,怎么给人家幸福?这不是让人家守活寡嘛。嫁不嫁人,有什么区别?人家没过上好日子,倒添了两个拖油瓶。你这不是瞎胡闹。”
陈世龙听出陈父的意思说:“老陈,你的意思是要是你没问题,你就同意呗。”
陈父不说话。
“我看那个阿姨人挺好的。你可以试试。只有试了之后才知道合不合适。千万别错过了。到时候再后悔,后悔可来不及了。别怪我没提醒你。”
“她确实对我挺好的,像我提东西不方便,就给我送到公交站,但那并不代表人家对我有意思,万一人家只是看我可怜才帮忙的,那就丢人丢大发了。”
陈世龙发现陈父脸红,便看出大概意思,说:“你等我一下。”说完陈世龙就跑走了,陈父垫着脚也没看见陈世龙去了哪儿,没过多久,陈世龙跑回来说:“搞定。”
“什么?”陈父紧张的问。
“搞定那个阿姨!”陈世龙狡黠的笑了。
“你干什么去了?你小子是不是又去胡说八道?看来又想要挨揍了,皮又痒痒了。臭小子!”
“我悄悄的问她阿姨,你看我家老陈怎么样。她说你人好是好,就是不爱说话也不笑,整天脸紧绷绷的。我就说阿姨,我爸以后每天都来你家买菜,她就笑了,说那就多多优惠。我又给她说我爸现在一个人想找个伴,有合适的替我爸想着呗,然后她脸就红了。”
“你小子又犯浑。我刚才不是给你说吗?你这是害人家。”
“爸,那个阿姨单身吗?她看上去一点都不老,她不会一直没结婚吧?”
“你问我,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打听人家私事。”
“爸,你肯定知道。你不说我也能打听出来,到时候家里又多了一口人,想想都觉得真好,家里终于热闹了。”
“再胡说,我打你,臭小子!”陈父看上去像生气,又不像生气。
“好,我不说了,不过我看你俩真的挺合适。”陈世龙说完就跑了出去。
刚没跑多远便看见一个人影扑来,还没等陈世龙反应过来,便看见陈父倒在血泊里趴在地上,瞬间鲜艳夺目,陈世龙吓傻了一屁股蹲在地上。旁边的人赶紧打电话叫救护车。等陈世龙反应过来后,陈父已被救护人员抬上担架,陈世龙跟着上了救护车,在路上一直掉眼泪,一直喃喃自语说:“爸,你不会有事的,你一会没事的。”陈世龙紧紧的握着陈父的手,身体颤抖着,仿佛忘了周围,只剩他和陈父两个人。陈父安静地躺在白色担架上,看上去像睡着一样,那么安详。陈世龙这才看见,陈父头发一下全白了。他不知道陈父什么时候有了白发,不知道陈父什么时候变成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好像陈父变老还是很久以后的事情。在陈世龙心中,陈父永远是那个高大伟岸的青年模样。
“你是他什么人?”一个穿白大褂的戴着口罩的人,坐在陈世龙旁边问。
“儿—子!”陈世龙声音又小又弱,声音也跟着身体剧烈的颤抖,听上去又沙哑又伤感。陈世龙从未像现在这样,因为有这样一位父亲而骄傲,但他现在却是悲痛伤心到极点。话还没说完,陈世龙的眼泪就流了出来,哗哗啦啦地像下雨一样,落到陈父额头上眉毛上脸颊上。陈世龙痛哭着喊一声:“爸!”说完,头趴在陈父身上,陈父却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小时候,陈世龙就是这样趴在陈父身上玩,还骑在陈父背上,像骑大马一样,陈父心甘情愿当陈世龙的大马。陈世龙记不清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遥远的像是上辈子的事,现在却一股脑涌出来,涌到陈世龙的心上,血液里,身体里,那么清晰,一目了然,好像上一秒才发生。陈世龙哭的很伤心,像失去了心爱的人,脊背来回起伏着,在场的护士和医生都想劝却又不知道怎么劝,看上去都很沉重。陈世龙含糊不清地说:“对不起,对不起,老陈,我对不起你,我没让你过上一天好日子……”陈世龙说了很多从未说过的心里话,他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这次却说了出来,当着陌生的人的面一股脑说了出来。他不知道陈父有没有听到他说的话,除了哭和说话,再也想不到做什么事情好。这些真心话,一不小心却成了临别的话。
旁边的医生和护士看过太多的生死离别。她们已经感受不到任何痛苦,但看到陈世龙伤心的样子,还是不免为之叹息。忽然,陈世龙抬起头满脸泪花,哭着说:“医生您一定要救我爸!”医生沉重的点了点头,本想安慰这个男孩儿,却还是不忍心骗他,说:“你要有心里准备。”医生没有把更残酷的现实说出来,而是直接把那句冷冰冰的结果省略。有些话不用讲的那直白,讲的直白反而更让人无法接受。
陈世龙“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给医生磕头说:“医生,您一定要救活他,救活他就是救活我。他这一辈子太苦了,没享过一天福。你一定要救活他,救活他呀。”陈世龙边哭边说,边说边磕头。医生拉起陈世龙,陈世龙死活不起来。医生只好说出那句伤人的话,说:“我们会尽力而为!”
陈世龙对着陈父痛恨的一边打自己的脸一边说:“谁让你乱跑?谁让你走路不看路?是你是你害了老陈。是你!”医生和护士见状急忙制止。
陈父去的菜市场。是那种在路边摆的地摊。每天早上五点开始,八点结束。早上六点到七点是车流量最高峰。之前那里从来没有大卡车路过,不知为何,那天就有大卡车从那经过,陈世龙完全没注意到。小地方的马路也没有特别严格的划分上下道,或许天意就是如此。
早上起来,苏梅右眼皮不停跳,跳的她心里发慌,总感觉有不好事情发生,心里莫名烦躁。苏梅姐弟三人正在屋里打扫卫生,临近中午时忽然听见院子一个熟悉声音喊苏梅,苏梅出屋一看是林父和林月,惊讶地问:“你们怎么来了?我爸妈都不在家。”说完冲着屋子里的苏兰苏阳喊:“你们快去外面找爸妈回来。”说完苏阳一溜烟就从屋子里跑出去了。苏兰一边掀开门帘,一边问:“谁啊,姐!”刚想说“姐”的时候,一抬头跃入眼帘的是两个很有气质的人,一个穿着白色羽绒服,红色雪地靴,扎着一个马尾,眼睛亮亮的女孩儿,一个穿着妮子长外套,风度翩翩,气质儒雅,那个“姐”字就咽了肚子里了。苏兰急忙整理一下头发衣服,轻轻走到苏梅旁边,小声问:“姐,这是谁,我怎么没听爸妈说过?”苏梅便互相介绍大家,林月苏兰两个女孩儿相视一笑,算是见面打了招呼。林月看苏兰在场就把苏梅拉到一边,凑到苏梅耳边说悄悄话,看上去很神秘。
“什么”苏梅一脸不相信的看着林月,一个趔趄,差点没站稳向后倒去,幸好林月扶住苏梅。苏梅像傻了一样呆呆地看着林月,不停地说:“这怎么可能,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林月说:“苏梅我说的都是真的,好好的骗你干嘛,骗你好玩吗,再说我也不会拿人命关天和你开玩笑。你现在就跟我去看他,他现在需要你。”苏梅感觉林月给她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想笑却笑不出来,浑身发冷,好像掉进冰窖,冻的她的脸僵住了。林月看苏梅状态一直扶着她,说:“苏梅,无论如何你一定要好好劝劝他!你和我们现在就去吧!”苏梅像做梦一样,张着嘴巴。想问却说不出一句话,像突然被天上掉下来的石头砸傻。林父见苏梅难以接受的样子,说:“小月说的都是真的。”苏梅看了看林父,转身掀开棉帘要进屋,走到门口,又转身回来,看了一圈的人,像找什么东西,说:“走!我和你们一起去!”苏兰当着林父林月的面儿没有问一句话,看着三人离开,急忙说:“姐,你要去哪儿?”苏梅已经拉着林月跑出去了。刚走到胡同口,苏梅和林月撞见苏父苏母,林父在后面,苏兰在最后面。苏父苏母见苏梅慌张地样子,说:“慌慌张张的跑什么,后面有狼啊,多大的人了,还像个小孩儿。”林父说:“别怪苏梅,是我着急找苏梅。”苏兰这才跑到苏父旁边,苏阳站在苏母旁边,一直睁着眼睛看站在苏梅身旁的林月。林父把事情大概说了一遍,苏父什么也没说脸却皱成一团,倒是苏母说:“可怜一个孩子!”林父说:“谁说不是,这孩子命苦,他爸命更苦!”苏母虽然大大咧咧,其实心底最柔软,眼角忍不住泛起泪花,说:“苏梅快去吧!林大哥,要不我和苏梅她爸一起去,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林父说:“有我在,就不麻烦你们了,苏梅一个人去就行了。”苏父苏母也不好说什么,林父开着车,带着苏梅林月两人直奔医院。
林父离开后,苏父苏母一时也说不出话。苏兰说:“妈,他们是谁啊,怎么没听你们说过。”苏母说:“这是你姐学钢琴认的那家亲戚。”苏兰小声嘀咕说:“我看姐和那个大人长的真像!”苏母没有听清,问:“你说什么?”苏兰看了一眼苏母和苏父,什么也没说。苏阳挽着苏母胳膊,心里乐成一朵花,开始有了心事。
三人到医院后,林月和苏梅跑在前面,林父紧跟在后。林月说:“车祸后,陈父在送医院的路上没的。陈世龙去我家找我去了,正好我爸也在,我们就赶紧找你来了,希望你能好好劝劝他,他应该会听你的话。现在他爸尸体还躺在医院,也没人管。苏梅这段时间你先住我家吧,现在我妈正在医院陪着陈世龙,陈世龙情绪很不好,你去了就知道了。我实在没办法才找的你。我知道你说的话陈世龙肯定会听进去,也只有你能帮他渡过这个难关。你愿意吗?苏梅。你愿意帮他渡过这个难关吗?”
苏梅没想到林月这么关心陈世龙,看了一眼林月问:“你很关心他?”
“我……你别误会,苏梅!我只是忽然发觉他很可怜,没有妈妈,又突然没了爸爸,身边一个亲人也没有。他也没什么朋友,只有你和我。”林月说完最后两个字时,声音小的像蚊子。
或许每个女生天生都有怜爱之心。虽然林月整天大大咧咧咋咋呼呼,但她一点也不坏,倒是心地很善良,为人处事很热心。苏梅说:“小月!你不说我也知道。别说是他,换成任何一个人都无法接受这个现实。我们都是他同学,不是吗?”
“苏梅!”林月仿佛看到了苏梅的善良,说:“你真好!苏梅!”两个人跑着去找陈世龙,三个人到医院看到陈世龙望着天花板,目光空洞呆滞,一个人坐在手术室门旁。苏梅和林月两人对视一眼。苏梅走到陈世龙身边,站到陈世龙面前,轻声说:“陈世龙,我和小月来看你了!”陈世龙缓缓抬头看苏梅一眼,仿佛才认识苏梅,眼里透着距离、陌生、冷淡,淡淡地说:“苏梅,老陈死了。”说完又冷笑道:“是我害死的,我爸被我死的。”陈世龙说完,眼泪“刷”地流了下来。
林父林母林月三个人站在一旁。林月把头埋在林父肩膀无声哭了,她长这么大生平第一次见天各一方的场面,看不了这样的场面,一看就难受,像是不幸的是发生在自己身上。林母站在林父身旁背对着陈世龙偷偷擦眼泪。
“想哭就哭吧!哭出来好受些,憋在心里,容易憋坏身体。”苏梅半蹲在陈世龙面前。
林父拍了拍林月,林月走到林母身旁。林父走到陈世龙面前,说:“孩子,你要是信得过我和你林老师,剩下的事我们帮你料理,以后我们林家大门永远为你敞开。无论如何,你都要挺过去,做个真正男子汉那样挺过来。”林父知道陈世龙一时半会接受不了这个事实,就像做梦一样,还想说些安慰的话,意识到说什么都苍白无力,这种事情只有靠陈世龙自己才能走出来,谁都帮不了他,想到这里,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不管陈世龙多么伤心难过,终究不是发生在她们自己身上。即使再多么难过,她们也无法感同身受,更多是怜悯、同情、担忧。林父说完看了苏梅一眼给苏梅递了一个眼色示意里面,言外之意,当务之急处理陈父尸体。
苏梅始终说不出口,看着面前的陈世龙,想要给他力量,却不知道该用什么方式。陈世龙不看苏梅,深深地低着头,头快要低到尘土里,不想被任何人看见。如果这件事发生在她身上,她估计早就手忙脚乱,不知所措,哭的死去活来。可陈世龙却这么冷静,出奇地冷静,冷静的不像是自己父亲去世。陈世龙没有哭,眼泪却不停的掉,像下雨一样,淅淅沥沥,落在苏梅的手背上,那滴滴珍珠,仿佛砸到苏梅柔软的心上,砸出一个个深深的坑,又大又深,又疼又痛,砸在手背上的每一个坑,更像一口深不见底的井。苏梅这才意识到,眼泪的重量如此沉重,压的她喘不过气,就像背着一袋袋麻袋粮食。苏梅这才意识到,陈世龙是多么伤心难过、自责、痛苦,陷进深渊。可这些陈世龙却藏在心里,除了泪水,再也没有任何言语和行为。
林父心想不能再等下去,即使再等下去,也是同样结果。交警那边也正在处理交通事故,陈世龙又离不开人,一人分不成两半,现在剩下唯一理智的人就是林父。林父说:“小龙,你爸不能一直这样躺在这里,你去见最后一面吧,记住他的样子,永远记在心里。好好看看他!”林父说完走过来轻轻拍了拍陈世龙右肩,仿佛交给陈世龙一件很重大事情。
陈世龙低着头不说话。
林父又给苏梅一个眼色,示意苏梅领着陈世龙进去。苏梅轻轻对陈世龙说:“我陪你进去吧!”苏梅拉陈世龙站起来,挽着他的胳膊,一边推门往里走,一边轻声说:“去看看你爸爸吧!最后一次,好好看看!”苏梅挽着陈世龙进去了,两人站在陈父不远处。林父她们跟在苏梅后面进来了。苏梅不动,陈世龙也不动。苏梅有些害怕,自己从未经历过这些,担心自己会有不适,比如呕吐、晕倒、恐惧。苏梅想象不出陈父被撞成什么样子,是不是像电视里演的那样撞的血肉模糊,惨不忍睹,越想越害怕,但是她不能退缩,尽量让自己表现出不害怕,壮起胆子,一个人先走到陈父尸体旁,慢慢地轻轻地拉开白色单子,看上去神圣又庄重。苏梅看了一眼陈父,原来这就是一个人死去的样子,像是睡着了。陈父安静平和地躺着一动不动,面部没有任何表情,看不出喜悦也看不出悲伤。可能每个死去的人最后都是这个模样,前尘往事一笔勾销。陈父解脱了,如愿以偿地离开了这个让他又爱又恨的烟火人间。
苏梅像刚才那样盖上白色单子,转身看了一眼身后不远处的陈世龙。陈世龙冷若冰霜,冷的像一块冰,让人不寒而栗,忍不住打个冷颤。陈世龙的眼泪不见了,不知何时不见的。苏梅这个时候,真心希望陈世龙大哭一场,想怎么哭就怎么哭,想怎么嚎叫就怎么嚎叫,就是别像现在这样憋在心里不哭出来。现在的陈世龙让苏梅像是万箭穿心,心疼的透不过气。苏梅尽量让自己的脚步不发出任何声音,尽量让自己走路轻飘飘的不吵到陈父,可是,苏梅越是这样,越感觉自己像是突然不会走路,像是突然找不到身体平衡感,连迈出脚步都不会了,总感觉自己走路的姿势特别搞笑、特别怪、特别丑,越想走的平稳,越走的不平稳,像走了一个坑又一个坑,像过了一道山又一道山。苏梅想到这里忍不住低下头,不敢看陈世龙,不敢看林父她们,仿佛自己做了一件亏心事。苏梅走的这几步感觉距离陈世龙好远好远,仿佛走了一个小时,走了三天三夜,走的腿又沉又重。苏梅看到陈世龙脚上鞋,知道已经走到陈世龙面前,抬起头,凝望陈世龙的脸,陈世龙的脸庞真冷峻,清瘦的脸庞,骨骼清晰,骨头和肉分成两家,你是你,我是我。苏梅的心“咯噔”一下,心想陈世龙真瘦啊,真冷啊,真……真让人心疼啊。陈世龙看着苏梅,只是看着不说话,似乎又有说不完的话,透着自责、无助、哀伤。苏梅拉着陈世龙胳膊来到陈父面前,再次掀开白色单子,仿佛那不是白色单子,而是一道大门,隔着生与死的大门,门的外头是人,门的里头是魂。苏梅望着陈世龙眼睛,示意陈世龙看看这个躺着一动不动的人。陈世龙走到躺着的人的脸前,终于忍无可忍,抱头痛哭起来。苏梅咬着嘴唇控制自己,还是忍不住哭了。林父眼含泪花,仰起头,想把泪水吞下去。林月见不了这样撕心裂肺,生离死别,一个人跑出去了,林母跟着林月出去了。
林父和苏梅不忍打扰陈世龙,谁也没劝陈世龙,谁也没上前安慰陈世龙,只是让陈世龙哭泣。林父有几次想要上前劝陈世龙,苏梅拦下来了。林父出去了,走到门外站到楼道窗台边上抽起烟。林月躺在林母怀抱里埋头哭泣。
不知过了多久,陈世龙从放声痛哭到呜咽哭泣,像从倾盆大雨慢慢变成毛毛细雨。苏梅想要说什么,却咽回去了。苏梅伸出手,想要轻拍陈世龙肩膀,再三犹豫后,手缩回来了。苏梅想给陈世龙力量,想要告诉陈世龙坚强。苏梅第一次看到失去最亲的人是怎样的难过,这种难过让苏梅害怕,害怕自己和陈世龙一样,某天突然失去最亲的人。
“啪!”突然响起响亮清脆的打脸声,一下又一下,吓了苏梅一跳,等苏梅反应过来时,陈世龙已经狠狠打了自己五六下耳刮子,听上去很疼很疼。苏梅急忙拉住陈世龙,陈世龙还想打自己脸,苏梅一只手抵不过陈世龙力气,两只手双手紧紧攥住陈世龙的手腕,流着泪,冲着陈世龙直摇头,不知道自己头摇了几下,头摇了多久,只是她感觉自己的头变成拨浪鼓了,不停的摇,直到慢慢放下陈世龙的手臂。
“你别管我,苏梅,你让我狠狠的打,最好打死我自己,那样我心里才会好受,才会觉得对得起我爸。我他妈的就不是个东西,不是人,我把他毁了,毁的连渣都不剩。我不配当他的儿子,我不配。”陈世龙刚止住的眼泪说着又流出来了。
“你别这样!”苏梅似乎只会这一句,只能说出这一句,再也说不出其他言语。她感觉自己上这么多年的学白上了,读这么多年的书白读了,连一句安慰人的话都不会说,都说不出来,苏梅心里开始厌恶自己起来。
“我是不是很招人烦!”陈世龙像是问自己又像问苏梅,只是对着陈父轻轻地说,一边说,一边轻轻地梳理陈父前额头发。
“不是!”苏梅回答道。苏梅没想到外表狂傲不羁的男生竟然如此敏感、脆弱、自卑。苏梅第一次发觉真实的陈世龙并不是她看到的那样,天不怕地不怕,一副无所谓无所惧目中无人居高临下的姿态。苏梅感觉陈世龙一下变了一个人,变成和她一样的人,一无所有,可怜又自卑的一条毛毛虫。这条毛毛虫浑身长满刺,本想用刺吓退所有的人,吓退想要伤害它的人,可它自己却忘了,自己柔软的像棉花糖,轻轻一碰,就会遍体鳞伤,就会血流成河,刺儿再多,终究吓不跑别人。
苏梅想到了“死”这个字眼,又扎心又扎嘴,她死活也说不出“死”这个字,怎么也说不出,即使杀了她也说不出。可眼前就躺着一个死人,躺的四平八稳,没有任何呼吸,没有任何痛苦,也没有任何笑容,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是冷冰冰的,冰的苏梅的心、手、脚,整个身心冰凉起来。
陈父终究是死了,谁都改变不了这个事实,任凭她是天王老子,谁都不能让这个人死而复生。之前,苏梅从未意识到死亡是什么,代表着什么,现在苏梅突然间明白,生亦何欢,死亦何苦。死才是最简单的。死了一了百了,终于脱离苦海。
想到此,苏梅终于说出一句安慰陈世龙的话:“你要坚强!”这句话里包含着苏梅所有的深情,包含苏梅想说却说不出的千言万语。苏梅感觉“坚强”这个词真好,不知道谁创造的,一句顶万句。
“谢谢你,苏梅!”陈世龙淡淡地说出这句话。这句话仿佛同样一句顶万句,包含了陈世龙对苏梅所有的情意。
陈世龙哭过之后好多了,似乎明白了苏梅说的那句你要坚强,对着陈父磕了三个响头,说:“爸!我会好好活着,谢谢你,爸!”说完,陈世龙站起来,给陈父盖上白色单子,说:“苏梅,你叫林叔进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