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每个人自有他的理性、蔑视与悲哀
(一)
“妈,生活费不够用,能不能再加点?”周周躺在沙发上,举着夏迩的智能手机,一边玩着游戏一边说。
“一千还不够用!想加多少?”夏迩问。
“嗯——两百,三百也行!”
“你吃得了那么多?学校食堂的饭菜也不是很贵啊!”
“天天吃大锅菜谁受得了?吃不饱,还饿得快,小炒的油水和外面比都差远了,何况大锅菜,吃多了你就不怕我营养不良啊?”
“好,给你加。”夏迩一听心疼了。
“两百还是三百?”
“嗯,三百吧,让你多吃几次小炒,也有精力学习不是?”
“嗯,好。”周周心情似乎格外不错。
“周周,学校每周是不是也准许家长送几次饭?要不我做点好吃的,抽时间也给你送去?”夏迩记起老师说过,每周三、周五中午,家长可以来送饭。
“不用。你来回路上得一个多小时,等送来饭菜也都凉了吧。再说不划算,还不如我自己吃小炒。”周周这账算得没错,夏迩只好作罢。
第二天就是圣诞节,中州的十二月零星落点雪子是有的,但很少下大雪。夏迩从店里回到出租屋,发现门口放着一个很漂亮的硬纸袋,打开,里面是一条手织的黑色毛线围巾,一个大圆苹果,和一封喷了香水的信,署名靳子慕。夏迩提起袋子,进到屋里,周周月考结束,正在家休息。
“靳子慕是谁?你同学吗?”夏迩大声问正在玩游戏的周周。
“啊?你怎么知道她?”周周一惊,连游戏都停了。
“这个,是送给你的吧?”夏迩递出纸袋。
周周接过纸袋,拿出围巾、苹果,打开信,完了,说:“嗯——你都看到了,就是班上一同学……”
“信我没看。女同学,你女朋友啊?”夏迩不像往常一样去做饭,抱着胳膊站在儿子跟前问。
“不是,就是一同学……”
“就只是同学,她还给你织围巾?还写的有信。信里写的什么?我可以看看吗?”
“嗯——没写什么。你想看就看呗!我跟她就是同学,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周周把信交给夏迩。
“嗯,字写得很秀气,比你写的好。还是一首诗,写得也不错,看得出来,她很喜欢你啊!你们真的没有谈朋友?”
“真的没有!就是回来时碰到过几次,好像她也住在这附近。”
“哦,看来她是在跟你表白,把东西放在门口,没有直接交给你。”夏迩继续研究着信里的句子,“能给你织条围巾,还是很用心的。你喜不喜欢她?”
“我都没跟她说过几句话!根本没注意过……不知道。”周周不好意思地说。
“这个女孩挺可爱的!不管喜欢不喜欢,都不要伤害这样的女孩,知道吗?”夏迩并没有追究,反而告诫周周,让周周很意外。
“妈,你不生气啊?”周周不解地问。
“我为什么要生气?有人喜欢我儿子,又不是坏事!”夏迩看上去还有些高兴。
“你不怕我早恋?”周周不相信地问。
“怕啊,怎么不怕?可我得管的着、拦得住才行啊!学校要你们都住读,你一个月才回来一次,你要是恋了,我也不知道。今天要不是意外被我捡到这礼物和情书,我从哪里知道啊?早不早恋不都靠你自觉?”夏迩言语间还是逐渐表露出了真实想法,不希望周周谈恋爱。
“哎呀,没你想的那些事!你就别瞎担心了。我肚子早就饿了,你还不做饭啊?”周周不想再说下去,赶夏迩去做饭。
“好,我去做饭,你也好好想想,现在能不能谈恋爱,一定要想清楚啊!”夏迩指指周周,说完走开了。背后,周周皱着眉头,把信一折,塞进了抽屉。
周周吃过午饭又开始打游戏。
“你作业什么时候写啊?每次放假都要打游戏,这习惯不好啊!”夏迩不高兴了。
“我就放假了能玩一会,你就要管。不让在家玩,那我到网吧去!”周周也来气了。
“你——不能玩就是不能玩,还要去网吧玩,你怎么这么会气我!”夏迩提高声音道。
“不说了行吗?不玩就不玩,你干啥每次都要吼!”周周“啪”地关了电脑,猛地站起身来,拿过书包猛地一抖,书本掉了一地。
“你!你玩游戏还有理了,是不是?说你两句你就跳起来,怎么,你还想打我了,是不是?”夏迩气极,眼泪直打转。
“你——算了……”周周看见夏迩发红的眼眶,语气软了下来,“我肯定是不会打你的……不就是写作业吗,我写,还不行?”
夏迩看着周周收拾起书本,坐到了书桌前。走出周周的房间,夏迩还是没有忍住眼泪。默默地哭了一会后,夏迩穿上大衣,回店里上班去了。
(二)
雅儿姐真的拉夏迩去相亲了,对方不仅像雅儿姐说的财大气粗,还膀大腰圆,不愧是东北人的骨骼,还有东北人的性格,一见面就请夏迩和他一起出席一个宴会。夏迩考虑到对方可能是应酬太多,也不好一见面就拍屁股走人,拂了雅儿姐的面子,所以只好答应了。
“朱总,好久不见!这位是——”
“一位朋友,不介意吧?”
“怎么会?朱总的朋友就是我们的贵客,何况还是这么一位大美女?请请请!”
坐下来正要推杯换盏间,夏迩发现有一个人似曾相识。那人也多看了夏迩好几眼。
“夏迩!你是不是……夏迩?”那人思忖良久,伸出中指一推滑在鼻子尖上的眼镜,说。
“咦,你们认识?”朱总惊诧。
满桌惊诧。
“你是?我——也觉得你似曾相识……不好意思,我想不起来了……”夏迩对这张熟悉的脸苦思,记忆中却无法寻得,好气馁。
“我叫蔺飞云,高中时我们班和你们班挨着,你经常从我们班门口经过!”
“啊啊——”夏迩才知道自己想不起来是理所当然的,因为本来就不认识,觉得熟悉只是因为他长了一张万人熟的大众脸。
“这么巧,竟然在这里碰到你,虽然不同班,但我们同校同年级,也算同学,我敬你!还有朱总,我敬你们!”蔺飞云还没有搞清楚夏迩和朱总的真实关系,就东拉西扯地敬起酒来,夏迩为难地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
“没关系,大家都是朋友嘛,一起喝一个吧。”朱总到底是东北人,豪放地说。
夏迩只好端起杯子,勉强喝一口饮料。
吃完饭后朱总送夏迩回家,爽直地表白自己对夏迩很满意,如果夏迩也看得上他,两个人就确定交往,如果需要考虑,他就等夏迩的电话,言谈举止均没有一丝一毫的隐晦。夏迩万分感激朱总的磊落和直爽,心里一边为东北人大唱赞歌,一边为自己的敷衍应付深感羞愧。这也使夏迩的选择出现了变化,原本她想直接拒绝,因为自己本来就只是为了给雅儿姐一个交代,可这样通情达理的朱总,要拒绝起来还真做不到当面开口。夏迩只好说考虑考虑再回复。看见朱总满怀希望地驱车离开,夏迩又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被驴踢了脑袋,这样的人是不该被欺骗的啊。
(三)
事情却并没有完,过了几天,夏迩看见阮茞走向素心养生阁,因过度劳累明显消瘦了的脸上全是严肃和不快。
“你遇到同学了?”两人坐进阮茞的车里,阮茞闷声问。
“你说的是谁?”
“蔺飞云,二班的。”
“哦,遇到了,他不说我还不知道是同一届的。”夏迩心里“咯噔”了一下。
“朱友嵩,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阮茞的声音起了一层寒霜。
“朱友嵩,你是说朱总吗?刚认识啊,你不说朱友嵩三个字,我连他名字都不知道。”夏迩平静地说。
“夏迩,我爱你,也完全相信你。你有朋友,和人往来,都没关系。只是,我不能忍受,还有别的男人像我这样……爱你。你懂我的意思吗?”阮茞的手紧紧捏住夏迩的手。
夏迩低头,不说话。
“你——不愿意?”阮茞用轻颤的声音问。
夏迩看着他,轻轻一笑:“你担心的事我永远不会做。不过,你凭什么提这样的要求?”
阮茞微微怔了怔,轻轻地捏一捏夏迩的手:“对不起。”
夏迩不说话,车内一阵沉默。
“我下个月要去西安出差,你有没有事情需要我现在处理?”阮茞看看夏迩腕上的手表,看样子是想知道几点钟了。
“没有。”
阮茞看看夏迩毫无表情的脸,拿起她的手,吻了一下手背,说:“我还有时间,想不想吃点什么?”
“不吃。”
阮茞又吻一下夏迩的手背,摸摸她有些发冷的脸。夏迩突然攀住他的脖子……这个月是十一月,中州的风一天比一天冷,下个月是十二月,西安该下大雪了吧。
(四)
“总算等到你来了!”夏迩一进店,雅儿姐就跑过来拉住她的胳膊,嘴巴凑到夏迩耳边,悄悄说:“夏迩,朱总上次见过你一面后,对你是念念不忘啊,几乎天天都问我你的情况!你觉得他怎么样?人家等着你的答话,都快急死了!”
“啊?我——不是回复过他了吗?觉得不合适。”夏迩记得自己隔了没两天就给朱总发过短信,说两个人不合适。
“没有吧,他好像不知道啊!你给他打的电话,还是发的短信?”雅儿姐问。
“发的短信。不会没收到吧?”夏迩有点担心了。
“那他回了吗?”
“不记得了。好像——没回!”夏迩真的担心了,朱友嵩确实没有回复自己。
“哎呀,可能他根本就没收到,就是收到了,也可能压根没有看见。难怪他一直问我你是什么态度,我还以为你们自己在沟通,今天要不是我老公有事找他,还不知道他还一片痴心地等着你答应他呢!”雅儿姐拉夏迩坐到沙发上,“现在像朱总这样有钱又多情的男人可不多了,你再好好考虑考虑,也耽误人家等了这么长一段时间,不能不给人家一点安慰吧!”
“这——雅儿姐,我……”夏迩急忙想解释,却被打断了。
“你先不要急着说不合适,你们才见了一面,看都还没看清楚呢,怎么就知道不合适?再说那天他是带你去应酬,那么多人一起,你们哪有彼此了解的机会啊?要不再见一次,两个人单独处一处,再好好聊一聊?”雅儿姐歪着头很认真地观察着夏迩的反应,看见夏迩又眉头微拧,似乎要拒绝,雅儿姐赶紧接着说,“夏迩,说真的,给别人机会也是给自己机会,是不是?朱总这样低姿态,弄得我都很过意不去,人家也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不能太驳他的面子!你也给姐一个面子,就再见一次,愿不愿意你亲口跟他说,跟他一起也好,让他死心也好,姐再不提任何要求了!你看行不行?”雅儿姐一口气说完,静等夏迩回答。
“……你是我姐,好姐姐,你就不能饶了我吗?我……”
“就一次!你叫了我姐,就听姐一次,给姐一个面子!”雅儿姐又打断了夏迩的话。
“……唉,我就再见一次,告诉他我们不合适,这样行了吧?以后千万不能让他再来找我了!”夏迩没办法,只好答应再见一面,心想当面说清楚也好。
“好好,都听你的!”雅儿姐长舒一口气,拍着夏迩的肩膀笑了起来。
(五)
圣诞节那天下午,夏迩送儿子去学校后,刚回到车里,阮茞发来一条短信:“节日快乐!照顾好儿子和自己!”到底是留学过的人,对洋节也很在意。夏迩抿嘴一笑,快一个月没有音讯的人,来这么一条不痛不痒的短信,是什么用意?夏迩想着要怎么回他。最后,夏迩放下手机,什么也没有回复。阮茞不打电话,只发来短信,应该是人还在外地,工作正忙,还是不要打扰他为好。
夏迩发动车子,电话却又响了,是灿灿。
“晚上一起过节吧!”灿灿的声音永远响亮悦耳。
“我可不当电灯泡!”夏迩暗笑。
“他出差去了,你想当也当不了!六点我来接你,我们到南京路上去溜达溜达!”逛南京路步行街是中州很多人的节日必选,仿佛感受一下人挤人,也是一种非凡的体验似的。
“我现在在周周学校门口,还是我去接你吧。你在哪?”
夏迩接了灿灿,两人却并不去南京路上数人头,而是跑到有名的文艺街——九拐十八弯,那里是中州最古老的街巷,巷道如棋盘纵横交织,青砖路面与粉白墙壁像是在谈一场别扭的恋爱,横竖不对却又不离不弃,每到节日,这里会有很多情侣出没。
“你看那对,男孩子牵着女孩子的手,女孩笑得好甜!”灿灿示意夏迩看迎面过来的一对情侣,说。
夏迩瞥一眼,的确,女孩穿一件鹅黄大衣,直发披肩,干净清爽,令人赏心悦目。男孩握住女孩的手,看女孩笑脸的目光很温柔。两人看上去像一对大学生情侣。
“唉,年轻时没有把握机会,没有和人这样拉过手,没能谈一场刻骨铭心的恋爱,真是遗憾啊!”灿灿感慨。
夏迩发现自己好像也没有过这样的经历,初恋在高中,白天装关系一般,下晚自习到睡觉查寝不过半小时,偷偷摸摸见一面,话还没说几句,就开始担心被别人看见,与其说是在恋爱,其实更像做贼。上班后跟罗东旭交往时虽然有拉手,但都是晚上他送自己回家时,黑夜里彼此都还不太好意思看对方的眼睛,这样明目张胆地拉手,从未有过。和周刚在一起后,就似乎没有了想拉手的感觉,每次周刚在路上靠过来,夏迩都不自觉躲开去,仿佛生怕被人撞见似的。现在如果要和谁拉手,自己都会觉得矫情吧。看来,拉手这样的事也是只有在某一个时期,某一个年龄阶段,才自然美妙。
“高中、大学那会迷恋阮茞,错过了和人拉手。毕业后被催婚、催生,只好赶紧找个人,目的就是结婚生子,就没想过要好好谈谈恋爱,拉拉手。活了半辈子,没有和男人这样拉过手,你说我亏不亏!”灿灿继续感慨。
“你现在和老蒋也没有?”夏迩笑问。
“还真没有。我们现在出去和男人拉着手,那是不打自招,身边的人肯定不是老公。你说是不是?哈哈!”灿灿大笑。
“这倒是。”夏迩也笑,不过笑得很勉强。
“再看那对,男的直接搂着女的,虽然现在年轻人谈恋爱,这样不稀奇,可他们也过分了点。”灿灿有示意夏迩看另一对。
夏迩仔细一看,的确如灿灿说的,这两人像是沾在一起似的,女孩斜靠在男孩怀里,头也歪倒在男孩肩上,男孩一手环着她的腰,一手拉着她的另一只手。很滑稽的是,男孩脖子上还挂着一个很精致小巧的背包,一看就是女孩的。两人就这样紧挨着慢慢走,女孩一会儿撅嘴,一会儿翻眼,一副总在生气的神情,男孩柔声细语,似乎百般宠溺。夏迩也不喜欢这女孩,在爱情里,总把优势展示给人看的,爱得太不老实了。
“你呀,这是妒忌人家小姑娘青春正好,爱情浪漫!”夏迩并不热衷于评价眼前的红男绿女,只打趣灿灿。
“还别说,我真有点妒忌,要是能再年轻一回多好!”
“再年轻一回你准备怎样?”
“多谈几次恋爱,死去活来地爱它几回,不再死心眼,在一棵树上吊死!”灿烂宣告似的大声道。
“我和你相反……”夏迩却小声说。
“嗯,怎么相反?对了,你跟阮茞——现在怎么样了?”灿灿一愣,问夏迩。
夏迩苦笑一下,勉强说:“能怎么样?就像你说的,错过了就回不去,没有改正的机会了。”
“哎呀,能在一起就好,想那么多干嘛?”灿灿拍拍夏迩的手背。
“如果当初我和他就能……我也只是在想,如果只有他就好了!”夏迩又无可奈何地一笑,说。
“想想这么多年,阮茞都没有变,现在你们也终于在一起了,想想这些好的方面。天下事就没有那么完满的……是不是?”灿灿猜测夏迩口中的“他”是指阮茞,语气坚定地说。
夏迩没有说话。是啊,遗憾已经注定,不过自己希望唯一的那个他是谁?夏迩曾经有过选择的机会吗?
“那个大男子主义者的朱友嵩,他还在继续纠缠你没?”灿灿突然想起了前天夏迩拉自己一起去见过的那个朱总,当时就差点被她怼得无话可说。总之,灿灿对他的评价不怎么样,人确实实在,垂涎夏迩的美貌也可以理解,可这么快就露出要夏迩再为他生儿育女的目的,那就现实得有点可耻了。
“早上发短信来了,祝圣诞快乐。”夏迩对朱友嵩却并不像灿灿那般反感,男人想多生几个孩子,是动物本能,也是传统观念使然,并不算罪大恶极。
“你回他了?”
“没有。”
“听我的,别回他!有钱了不起啊,多少比他好的等着呢!”灿灿不屑地说。
“你有,我可没有。”夏迩笑。
“你就是心肠太软了,知道吗?难怪那些男人都想上来咬你一口了!”灿灿摇头。
夏迩心里一惊,真的是这个原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