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浓国是通行关东诸国的必经之地,气候苦寒,产物稀少,虽以牧马闻名,地势却多山川险阻,尤其是信浓北部,大大小小山峰林立,流传着很多精怪传说。
初雪,妙高山上的风景尽是白色。
以衣着稍好的一男一女为首,十几人扎堆站在山顶。
面前是一座不是神社的神社。
没有鸟居,没有御殿,没有神官,也没有巫女。
却有真正的神灵栖息于此。
神灵的名讳不详,只知道祂既会作崇,也会赐福,常以巨熊或猿猴的面目出现,是周边山峦之主。
点燃社内常备的松脂火把,摆好镜饼,将白纸折成的猪和马献给代表神灵本身的御神体。
参与祭祀的男女挨靠在一起,挤出笑脸展现欢快喜悦,环绕神社转圈行走。
捧在手里的繁复铃铛像稻谷堆一样排列,一上一下随节奏晃动发出的铃响蕴有种古拙的韵味。
猎户暮木独自留在最前列,身着黑狩袍,头戴乌帽子,伏地叩首,庄重恭敬地将祷词进献给神灵。
众多祭器中央,以铃响和颂词为伴奏,一个少女不顾天寒地冻,齐腰的发丝如瀑布披散,姣好纤细的身段仅披一件朴素白袍,赤脚跳着本土流传已久的神乐舞。
少女的舞步迟滞缓慢,一步一顿,一奏一和,风雪飘入火焰,足底在雪地留下一条又一条长长的拖曳痕,舞姿不像寻常舞蹈那样偏重美感,看起来十分严苛注重细谨,生怕出现半点差错。
天上云层飘移,太阳西落,整个祭神的流程平静无事,没有出现任何怪异现象,但这是好事。
等到暮木将冗长乏味的祷词念完,将文疏烧尽,每人就都割下一束头发放进碗碟,把几个铜钱投进木箱,摇一摇铃,沿神社后的小路下山。
除了跳舞的少女,跟着上山的全是壮年男人,虽然冻得手脚通红,此时一个个精神饱满,汗湿衣服,鼓足了力气开辟前路。
一路砍断攀附在路面上的枯藤灌木,个子矮瘦的藤下左兵卫胡须眉毛上结了白霜,眼中焦急,扭头催促走在后面的人:“快点,再走快点。”
暮木回应:“不行,要把冰都敲碎,走十步牵绳挂一个铃铛。”
老爹把禁忌只告诉给暮木,所以他说的话必须遵循。
看着越来越接近地平线的太阳,藤下左兵卫无奈,只能一边听从暮木那些奇奇怪怪的指示,一边加紧清理道路。
过了一阵子,夕阳洒下昏黄的光线,这些人终于回到村里。
看着其他人回家后,暮木单独走进老爹的小屋,抬木板封住门。
温暖火光照亮屋里每一个角落,老爹平躺在榻榻米上,还在沉睡,和常人肤色同色的鳞片裂开蛛网般的缝隙。
“老爹,山神会下来的,丰收的日子不远了。”
白茫茫的迷雾从神社喷出,不知不觉间就已经覆盖了半座大山,阳光被挡在外面,影影绰绰的人形潜伏在雾里,静谧之中透露着一股气息,庄严又诡异。
地面震颤,响起如雷鸣轰隆隆的声响。
松枝间的雪块簌簌落下,一头月白色巨熊人立走出,身上皮毛干净,不掺杂半点泥腥。
祂是山神巡游世间的化身。
好像春天提前到来,鲜花和翠绿嫩芽破开冻土,受寒风吹拂却不枯萎。
成群结队的鬼影从雾里跳出,原来是一伙红脸猿猴,黄白色的蓬松毛发让它们显得胖乎乎圆滚滚,样子很可爱,仆从一样地老实跟在后面。
忽然有几只出生不到一年的小猴子脱离队伍,不顾领头的老猴子呲牙咧嘴,三两下爬到巨熊肩膀上,笑嘻嘻伸出幼小的猴爪,递上几颗干瘪的果子。
巨熊眼里满是慈爱,然后脖子一扭,张口将小猴子连皮带骨的吞了下去。
排在后列的母猴亲眼目睹这一幕,泪水涌出,发出悲嚎,从雪地里捡起石头猛跳,要和巨熊拼命。
几只青壮猴子见状,连忙跳过去把母猴按倒,旋即亮出尖锐獠牙大口小口啃吃。
那母猴开始还猛烈挣扎,发出愤怒的嚎叫,然而不到片刻就停息,原地只剩红艳艳的骨架和几根小趾头。
雾气沾染一缕血色,巨熊皱起形似树木根须的长眉,流露出不喜的神色,低头咆哮一声,闷雷般的滚滚声浪引起整座大山共鸣,由雪与泥组成的洪流朝四面八方扩散,带着势不可挡的气势一路冲刷而下。
这股窒息的压迫感吓得群猴瘫软在地上,眼睛泛白,嘴角流涎,像是被钉死在砧板上的鳗鱼一样无力。
但巨熊对猴子们毫无兴趣,祂庞大巍峨的身躯在雾里像是一株完全舒展开来的参天古木,带着阴云和雷鸣,渐渐消失在那条挂着铃铛绳索的小道上。
弥漫在山间的浓雾很快被冷风吹散,眼前景色豁然明朗。
从枯木根部长出的白色菌菇,阳光下富有光泽的不知名红果,表面长满软刺的苍耳,含苞待放的紫阳花,味道苦涩的野茉莉……
各类不可能出现在此时此地的草木梦幻般搭建出一条美丽的花道。
赶来参加这场盛宴的生灵越来越多,嘈杂无序的呼喊声中,入冬后一直挨饿的猴子们欢欣喜悦,率先嘻笑着大快朵颐。
而在妙高山的界限外,则是一副截然相反的光景。
白雪变成腐败腥臭的脓水流淌,呼啸的狂风显形,赫然是充满不详意味的髑髅模样。
“笃、笃、笃”
乡野小路之间只有一个女子,拖在她身后的影子犹如实质,是一具只剩骨架的熊。
她从轻纱中伸出素白的手指,轻轻叩着门扉,语音温柔。
“我回来了。”
没人回应,女子稍微停顿了一会后,移步走到下一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