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越城,城外庄园中。
规模不小的酒屋内灯火通明。
大咧咧盘坐于主座的独眼老人面带醉意,手肘撑在案几上小憩,在他身后,一个侍女跪坐着平举托盘,另一个侍女低头挽袖,不停为他斟酒。
中央是一口热气腾腾的温泉供暖,工匠建屋时灵活结合枯山水庭院的布景思路,藻井打开可见星月,高档的桧木地板搭配人工开凿的水池,黑红锦鲤在水池里游曳,客位则像山石一样排列在水池周边。
屋内只设了不到三十席客位,每一位客人都身份不凡,其中不乏领地千石的武家家督。
这里是佐藤家名下的产业,不为赚钱,只为佐藤家一家服务,常人别说接近,看都不能多看一眼。
“真奢靡啊,不愧是几百年的豪族。”几个掌心满是厚茧,扎着武士髻的客人看到面前菜肴,情不自禁地发出感叹。
远海特产、运输难度极高的海味,毫无意义又要耗费大量人力的雕花煮物,从唐土、天竺商人处溢价才买得到的调味料……各种稀罕食材供人敞开肚皮的吃。
鼎鼎有名的能艺大师在舞台上随着鼓音弦乐起舞,演出剧目叫【棒缚】,是两个仆人动歪脑筋偷酒喝的故事,时不时逗得观众哈哈大笑。
这样豪横的手笔,很难让人相信佐藤氏在不久前经历了一轮从脚趾到头发的全方位打压。
不过这种一堂和气的氛围只是表面,很多人心里都怀有不安,因为宴会后他们就要举起叛旗,反抗那位极强势的川越城主。
川越城主是个火速崛起的角色。
一年前,城主从隐居的关东管领那里获得委任状,破坏了由佐藤氏世袭武藏国守护代的默契,佐藤氏对此恨之入骨。
三个月前,城主在天守阁主持的初次评议惨淡收场,没收到贡金和贡粮,国内军势布防完全插不上手,寺院神社的掌权者更是来都没来,城主气得指着武家家督们的鼻子开骂,除此之外什么也做不了。
有见识的人对此早有预料,称城主是“强情殿下”,评价城主浑身上下只有嘴和脾气够硬,容易走极端,非长寿之相。
二十天前,形势突然一变,城主身边多出几个法力高强的怪和尚,大批实力武家对城主宣誓效忠,另有豪商为城主提供巨额借款。
最近十天,城主整治不对付的豪族,下手精准又阴毒,宛如一刀刀割肉放血,吓坏了其他摇摆不定的势力。
而佐藤氏已经在武藏国繁衍生息数百年,虽然是公家支脉转变的武家,武德并不充沛,但姻亲众多,从没出现过挨打不还手的丢人场面。
佐藤氏已经偷偷集结了部分军势,今夜各家家督交换誓书。
大致战略是先由多摩郡、久良郡、入间郡等十郡的武家举旗叛乱,震慑其余武家。
再有藤治氏、若藤氏扼守琦玉郡几处城寨,互为屏障,拖住郡外的城主死忠,让他们无法回援川越城。
同时,佐藤氏一百武士、三百足轻的军势发动强攻,正面对阵川越城的守军。
跟随佐藤氏一方胜算很高,诸位武家家督仍然食不知味。
关东管领已经出家,几乎不问世事,但他出家前把所有关东武家都犁了一遍,打仗没输过,是公认的军神。
打了城主,会不会把关东管领的军势惹出来?谁心里都没底,这是一场豪赌,却不得不下注。
宴席接近尾声,主座上的独眼老者举起白瓷酒碟,高声道:“今天是我的寿宴,赴宴诸君都是佐藤氏的挚友,我孝直对此铭感五内。”
家督们停下筷箸,意外的看着老者讲话。
乐师和舞者退场,酒屋一下子就安静得针落可闻。
“近年,发生了一些令我们不悦的事。”独眼老者的神态变得威严,家督们也端正仪态。
“诸君的家族与我佐藤氏一样,世世代代都是镰仓公方的忠仆。”老者说,“论资历和家格,我们并不比当今的关东管领逊色分毫。”
“但是,关东管领将手伸入武藏国,丝毫不顾及我们的颜面……”
不知道是谁低声嘟囔一句:“我们又打不过他,万策尽。”
老者严厉扫了那个人一眼,说:“这是什么丧气话?耐心等待总会出现转机,再武勇的龙也会老去,万幸,有个情报与诸君分享。”
为了能让每个字都能被清晰听到,老者突然站了起来:“关东管领病重,本月之内必死。”
此言刚出,家督们一片哗然。
“欸?上杉家督要死?”
“不可思议,毘沙门天的化身竟被疾病困扰。”
“怎么可能?!那个越后之龙还没活到五十岁?”
有个头发花白的老家督急声说道:“不知庵谦信殿下维系着整个关东的安稳,这种大事不可妄言。”
独眼老者没有理会那位坐次离他很远的老家督,他环视一圈,见将近七成的家督眼中燃烧着名为贪婪的火焰。
巨鲸陨落,鱼虾饱食,这些闻到血腥味的武家要想从动荡中攫取更大的利益,只有先拧成一股绳。
天时、地利、人和,胜利的要素全都备齐了。
川越城主,将是这个团体收割的第一条亡魂。
“啪!”
杯盘狼藉,独眼老者的踢桌声压过喧哗,众人被这声音吸引,都自觉地住嘴,再次将视线集中在独眼老者身上。
“关东管领一死,镰仓公方将夺回幕府大权。”
“此次会战,我们的敌人是一支孤军,今天到了的,都能抢到一大片领地,而且公方殿下另有封赏!”
老者踩住案几,豪迈地仰头一口喝干酒液,然后翻手把瓷碟摔得粉碎。
“拔出打刀!握紧缰绳!鼓足勇气!竖起我们的战旗!我们将立于旗下,让敌人感受面对修罗的滋味!祝武运昌隆!”
“嘿!嘿!喔!”
包括那个老家督,在场众人振臂高呼,欢声雷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