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俗名甄仕林,取仕途平顺,拔翠翰林之意;乳名小石头,石头命硬,盼能保我安平;法号宝玉,为法禅寺住持亲赐。
我出生之时,天阴数日而不晴,鸡不鸣,狗不吠,是为异象。
阿妈临产时遇血崩,险死环生,难再生育;阿祖在山中挖笋遭蝰蛇撕咬,染毒深重,断腿而治;阿爸在采石场做工被炸飞的石块击中面庞,鼻梁塌了一半。
镜中的小沙弥直勾勾地盯着我,而我亦痴痴地望着他呢喃,“如果我是甄仕林,是小石头,是宝玉,那么,你又是谁?”
“我是空,你也是空,一场空。”他邪异地笑了笑……
我猛然睁开眼,大口大口地喘息着,仿佛从水里打捞起来一般被汗水浸透。
“你醒了?”住持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背对着我坐在讲经堂的佛像前。
我这才回忆起来,现在是晚课时间,可是怎么偌大的地方却只有我和他?
“从你来的那天我就说过吧,不过是一场空。”住持缓缓回头,白净的面庞上满是红艳艳的裂纹。
“宝玉,你在里面吗,快出来!有位先生告诉我,住持很危险!”讲经堂的门不断扣响,似乎是沈姑娘的声音。
我不再犹豫,连滚带爬地往门口挪动,而住持也不拦,只是盯着我,皮笑肉不笑。
“凉玉,还有……宋先生。”我望着眼前的二人,心中的怖畏顿时被冲淡了。
“都来了吗?也是时辰了。”住持淡淡地说道,尔后从蒲团上起身,随着他的动作,一阵焦臭味弥漫在空气里。
“上师,当年是你劝我要放下,而今你又为何不能放下?”宋先生叹了一口气,站了出来护住我们。三年未见,他一身长衫,留起头发,戴一副眼镜,眼中却比以前要神气许多。
“如果你放下了,你就不会脱下僧袍;如果你放下了,你就不该重上山寺。”住持言语间无喜无悲,“蒋、宋、孔、陈,民国四大家族,你当真以为我不知道吗?你带着她来,难道不是算计?”
“谁又能想到当年的伦珠上师会变成如今的模样。”宋先生的话里流露着惋惜之意。
“伦珠早已死了,还是叫我弥勒吧。”住持抬起手怔怔出神,裂纹已爬遍他的肌肤。
民国时有一个和尚叫做伦珠,他的身世就像话本里写的那般玄奇。不知其生身父母何人,不足满月的他却被放在木盆里,顺着水流飘,既没冻死也没饿死,最后让法禅寺的和尚给救了去。
有的人学一生,修一世,不过是蹉跎;而有的人佛心道骨,自然天成。过目不忘,触类旁通,伦珠和尚的聪慧都叫寺里的长老们看的明白,几乎是众望所归地接过了住持衣钵。
可惜,如果是盛世,伦珠或许能弘扬他的佛法,但那个年代,却是国人之殇,是祸乱之世。求神拜佛,终究是抵不过坚船利炮的侵袭!莫说是苦难的人民,便是伦珠这样的高僧,也不过是尘埃渺渺。看着家园被焚毁,同胞被残杀,他做出了选择。
其时沦陷区的日军军佐是名佛教徒,看来心中充满罪恶的人,更信神佛。伦珠被军佐奉为座上宾,同时也成为了人们眼中的卖国贼。他披着华丽的袈裟,装裱新修的寺庙,闲于养花种菜,忙乎讲经祈福。只是自从伦珠投靠了军佐以后,城里的杀戮倒是渐渐减少了,军队似乎是被军佐约束着。此外,军佐还遣散了他私下豢养的面首们。这下,更多的人开始议论、唾弃他,他俨然是妖僧、淫僧。
战败后,穷途末路的军佐仓惶地逃到法禅寺请求收留,唯有伦珠不顾僧众的反对打开了大门……
往事一幕幕在心头浮现,我只觉得脑海里多出了些陌生而又熟悉的画面。
“是了,”我的笑眼中满是痛苦之色,“他既是过去佛,而你是现在佛,那我便是所谓未来佛了吧。”
怪不得我记得沈凉玉,虽然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但当年火烧法禅寺的确是出自其兄长,或者说少帅沈临复的手笔。
我心情复杂地望着她,只见她低垂着眼帘,显得有些沮丧。
“时间不多了,”住持此刻就像个瓷娃娃,仿佛下一刻就会支离破碎,他艰难地扯动着嘴角,“你只度他不度我,何谈风骨何为佛?”
话音落尽,瑰丽的火焰从住持身上蹿起,整座法禅寺都跟着燃烧,舞蹈。
耳边回荡着各位长老、师兄们的哀嚎,我亦明白,那是曾经随着伦珠一起葬身,或者是被弥勒扣留的孤魂,这对他们,可能是最好的解脱了。
“宋先生,动手吧,只希望你能放过她。”我彻底沉静下来,宋先生在法禅寺卧底这么多年,无非是为了寻找弥勒的破绽,而且也成功了。
沈家小姐应当是伦珠的心魔吧,哪怕他变成了弥勒,变成了宝玉。不俗即仙骨,多情乃佛心。伦珠不会是面首,他有大爱,有慈悲;也有小爱,有长情。所以宋先生才借此破了弥勒的心魔。
“小和尚,我是真的有把你当弟子的,”宋先生感慨道,“谁让你是他呢?不过缘分一场,你的话我答应了。”
我闭上双眼,坦然迎接即将到来的死亡。
可是,许久不见动静,再一睁眼,宋先生依然直挺挺站在那,却没了气息,而沈凉玉也没了踪影。
“和尚,当年我欠你一命,今日便还你一命,唉……”虚空中像是有人在叹息,是遗憾,是解脱。
破败的法禅寺中,一尊金漆的佛陀拈花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