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居然就这样进来了……”

　　门内是一条能并排跑马的长走廊，墙上嵌了一串发光的陨石碎片，看长度足足延伸了数十丈，地面铺有大块的彩色石砖，每一块中央都雕了精美的莲花缠云的图案。乐无异一面向门内走，一面忍不住回头看。门外，九块石刻就像是九个不苟言笑的士兵，被框在门里，目送着他们越来越远。“北洛喊了一句话，字就失效，门就开了，容易得就好像做梦一样……”

　　“说到底我们能过来也是运气好，云无月、碎晶、塞种人后代都恰好集齐，如果换成别人，只怕已经被困死了吧！”岑缨道。

　　乐无异点点头：“这倒也是。对了北洛！‘昆弥’是什么神啊？”

　　“塞种古语的王、首领，休循王就是他们的真神，”北洛一摊右手，“那座塔里的八座雕像，王的雕像就摆在乾位。毕竟在山洞里的时候，救了他们的是王，带领他们建立起一个强大国度的也是王，而不是神。”

　　阿阮指着前方的墙道：“瞧，这边也有壁画！”

　　北洛走过去，看了看道：“是外面壁画的后续。”

　　“哎，是吗？我要去看看！”岑缨立即跑到墙边。先前守着一墙的壁画不能看，简直要让她心都要痒死了。“唔……一个老人，把莲花陨石交给少年？这是两代休循王？”

　　北洛点头，指着接下莲花的少年道：“刚才的‘昆弥’很可能指的就是他。”或许是空气流通使得壁画被侵蚀的缘故，本是他五官部分的壁画剥离得最为严重，只能根据身形隐约判断他是个不超过十六岁的少年。

　　“他也是设计休循阵法的人吧？我看看，”岑缨向前快走两步，“吸纳外族，修建神庙，修建北边的弃尸场……壁画上好像没提到他从哪里学的法阵知识。奇怪，为什么他五官的部分都被毁掉了？”

　　姬轩辕道：“这些地方毁得很规则，只毁五官所在的地方。假若这位休循首领有刻意神化自己，那会不会这也是神化他的一部分？‘神的面容不得为人知’？”

　　谢衣否定了姬轩辕的猜测：“并非神化。应是更偏向于侮辱——塔中休循王雕像的面容并未遭到破坏，且不论何种族民，残缺本就意喻不吉，损伤王相关的东西更为大不敬，如此岂非与神化相冲突？”

　　“至于师承——”谢衣开了个头，看向姬轩辕，姬轩辕自然而然地抱起胳膊直接接道：“那些有关半魂莲和法阵的知识，它们都与巫之国相关——我怀疑当初休循濒临灭国之际，休循王在山洞里实际遇到的并不只是通灵性的麖，而是那个巫臷民尸怪，早年间不知发生了何种变故，她离开精绝来到了这里。她是休循国延续统治的关键，除了休循王和他的亲信外绝不能为他人知晓，所以这就是为什么外面的壁画上没有她的相应记载。”

　　“如果设想得再大胆些……休循的崛起，其实是她精心谋划的、一场面向整个西域复仇。”他回身望了一眼入口处的石碑，原本如水般温柔的眸光没有一丝温度。

　　闻人羽倒吸一口凉气：“那个巫臷民尸怪也太可怕了。”

　　北洛哼了一声，给出了点评：“真是笔好买卖，两头麖兽换休循全族都替她跑腿，一场指点换整个西域差点毁于魔侵。不过这休循王心眼也没那么死，还知道找个‘天宫’做第二条路。”

　　“嗯，城区内没有任何与‘天宫’相关的东西，但在这边却是有大量的壁画，看位置也能察觉到这些地方是后修的。休循人自己也意识到了，驱使麖兽和种植半魂莲都要靠人命来堆叠，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岑缨点点头，她看着老休循王出殡时举国相送的壁画，忍不住叹道，“散布半魂莲、屠杀西域人，这是上一任休循首领为休循国谋来的强国之法。如果他知道，他为让族民存活和应对灭国预言做出的努力，实际上却是在加速休循灭亡，不知道会有什么感想……”

　　乐无异看完这幅壁画，快步向前赶了几步看下面的内容，然而下面的内容却是休循人变本加厉地种植半魂莲和捕捉奴隶，去挖一条长隧道和挖一个地下深坑。他挠了挠脑袋：“怎么……就算找了第二条路，休循人还在用老办法种半魂莲和捉奴隶杀人？”

　　“大约……是休循人对半魂莲依赖太深了吧……”谢衣叹道。

　　接下来的壁画描绘得都是天宫中的画面，正如苏所言的，有常青的树、精美的石质房屋、面向巨大石像虔诚祈祷的人，石像看不清形状，还有各种各样棕色的动物配合他们生活，仔细一看却都不是活物。“后面好像都是讲‘天宫’了……喔，这些都是休循王通过莲花陨石看到的？居然能看到这么多东西……啊！这是！这是偃甲！喵了个咪的，这么大的偃甲牛！！”乐无异激动地又窜了回来，指着壁画兴奋地大喊。

　　谢衣瞧了一眼，顿了一下，还是走上前来，纠正乐无异道：“此乃偃兽角力，可耕种劳作、运输货物，因而它每一根框架的搭建皆要从‘负重’出发……”

　　“此乃偃鹰，可携轻便贵重之物……”

　　“此乃……”

　　自那只偃兽做起始，谢衣便向乐无异讲解这壁画上出现的所有偃甲，但或许是壁画上刻画得并不精细，或许是出于乐无异几人根本不知道的某个原因，谢衣虽能直接判别出图上偃甲的种类，却仅是述说大致作用和点评大致的构造。壁画上，休循人仿照“天宫”之人，平民服饰颜色都采用白色和绿色，并建造各类木甲机关，其中最重要的两个机关，便是方才拦住诸人的那道石门，以及……

　　“偃甲船？！”闻人羽惊道，“比团子他们的船要大十倍不止！”

　　壁画上，一架完成了一半的气势宏伟的带翼木船安置于先前休循人倾力开凿出的山洞里，蚂蚁大小的休循人和奴隶们热火朝天地处理木头、冶炼金属、搬运货物，隔着一座山壁仍几乎可以听到刨木之声、捶打金属之声，几乎可以感觉到火炉中透出的热气。在壁画最上方，休循王操纵着莲花陨石，试图将半魂莲中的灵力导入木船之内。这上面的他五官依旧被毁去，留下坑坑洼洼的一片空白。“还剩一幅了。”岑缨仔细瞧了瞧，确定道。

　　在最后的壁画里，偃甲船建成，休循人操纵着它穿过麖兽们合力开启的梦境同现实之路，离开山洞，飞向那座由巨树悬吊的“天宫”；“天宫”上的人站在最下层迎接他们的到来。

　　“谢衣哥哥，他们都已经去‘天宫’了吗？”阿阮问道。

　　“这应当只是憧憬。”谢衣回答，语气中带着莫名的肯定。

　　“焉褚之石确已落下再未开启，休循亦被封入水中，想来他们已乘飞舟逃离休循，”夏夷则道，“另有一事，苏公子……”

　　“门开了之后就不知道去哪里了，他就是一缕神魂，比我们离开要便捷得多，不用管，”北洛挑了挑眉，“看来建造偃甲船的地方就在前面，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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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壁画停在了通道的一半，剩下的通道内虽然墙上还镶嵌着陨石碎片，但地上的彩色石砖、墙上的装饰越来越少，到了最后面那一段整个通道早已没有了人工开凿的痕迹，只余下天然的、道路崎岖的洞穴。几个人手脚并用、小心翼翼地爬出通道，进入了那个人工开凿的、停放偃甲船的巨大山洞。

　　通道紧连一座石台，北洛第一个登上石台，扫了一眼却如临大敌，拔出太岁燃起火焰就想投下去。但是云无月很快就在他身边现身，对北洛道：“没有关系……这些半魂莲支撑着整个大阵，已经分不出太多灵力影响我们，梦魂枝也是。”【我们现在已经被梦包裹住，不会再度入梦。】她又在意念中将此句传达给众人，听到这剧北洛这才熄了左手的火焰，但太岁仍被他握在手中。

　　和姬轩辕预计的一样，这个洞穴的最顶端确实设计了日光和月光通过的通道，但眼下只是少许星光投下，同细碎的、萤火虫一般飘浮的磷火一起，照亮整座洞穴，将洞穴映出一种泛蓝绿的青白。石台之下，成千上万具白骨按照非常规则的圆形一圈一圈地盘腿席地而坐，双臂自然放松垂下、双手捏禅语一般交叠于小腹前，姿势端正，面部祥和，无数朵半魂莲盛放在他们的额骨上、胸腹前、手腕中。白骨和莲海层层包围的中央，同壁画中完全一致的崭新的偃甲巨船张开风帆、展开鱼鳍状的双翼，在这片白骨莲海中蓄势待发，仿佛下一刻就要驶向北洛他们。不知从何处透下来的风拂过，半魂莲如同突然染了灵性般轻轻地摇晃，花瓣与尸骨摩擦传出悦耳的窸窣声，好似它们在喁喁私语，谈论着这几个隔了成百上千年后突兀闯进秘境的外人。

　　“那是！”岑缨跑到石台边缘，指着船下星光中央，一具干枯的、失了一条手臂的焦尸和周围的白骨保持着一样的姿势安静坐在那里，与别人不同的是，他身周生了一丛丛的梦魂枝，它们缠绕成了一个王座，将那具焦尸包裹住，仿佛他就坐在王座里。

　　“苏公子的衣服夹层里有那幅画……他凭一己之力约束住了整个法阵，让麖和半魂莲的力量都不会外散……如果是十几岁就继位，那尸体的年龄也对的上……而且……那些壁画全部毁去面容……”岑缨颤声道，“苏公子他……”她忍不住以手掩口，没有说下去。

　　“可是他真的是树灵啊！我感觉不会错的！”阿阮辩解道，“他送给我好几朵漂亮的小花，我拿着那些花就再也没有难受过！”

　　“北洛，”岑缨回头，“我记得你说苏公子一直在说谎……”

　　北洛将太岁还入鞘中。“他本就失去了身体，所以做了和睚眦一样的选择。”他说。

　　“一样的选择？”岑缨忆及睚眦和巫臷民，“他附身，不，他和休循王合体了吗？”

　　“大概是休循王主动邀请它和自己融合吧，”姬轩辕的眼瞳中倒映出星星点点的磷光，“为了向‘老师’复仇……”

　　鬼使神差的，谢衣从怀中取出那张羊皮再次展开——它已经没有刚取出时那么鲜亮，变成了黑乎乎破破烂烂的一块，跟随他们从当初发现苏的石台上来到此处，像是弹指间跨越了千百年。他心念微动，将那张脏乎乎的羊皮翻转过来细细查看，从污渍最多的地方辨认出了两行汉字：“‘人有梦仙者，梦身升上清。悲哉梦仙人，一梦误一生。’”字的一旁，有同样风格的朱砂绘成“天宫”飘浮在山岭之上，这一幅图上“天宫”外被圈了一个圆，这样一看这“天宫”反倒与民间传说中生有桂树的月宫十分贴合。

　　“‘一梦误一生’……好一个‘一梦误一生’……”谢衣握住羊皮贴在了自己的胸口，阖上了双眼，嘴角牵起一丝苦涩的笑容。

　　乐无异看着谢衣，一时间想安慰谢衣却无从下手的迷茫、以及看到这遗迹的悲哀交织着，堵得他肠胃都缩在了一起。他怅然地问身边的闻人羽：“闻人，你说……那些休循人屠杀奴隶去喂麖兽的时候，会不会有人难过？”

　　“怎么可能没有呢？杀人就是杀人。”闻人羽答。

　　“那你说，如果我劝狼王……我哥哥，让他以后不要当马贼，他会不会听我的？”乐无异道。听到这句，北洛忍不住扫了他一眼。

　　闻人羽摸了一下发绳：“无异，你自己也说过，你是捐毒人，你想要为捐毒遗民们找一条新出路。如果你真的要实现这个想法，到底狼王会不会听你的，这只能看你。”

　　“我……”

　　“——如果你的想法有道理，他就会听你的。”北洛插了话。他在乐无异看过来的时候一摊手随便加了一句解释：“经验之谈。”

　　姬轩辕好奇地凑过来问北洛道：“什么‘经验’？”

　　北洛没理他，直接走到了石台另一边。

　　被无视了姬轩辕也不恼，他笑呵呵地对众人说：“月上中天之时我们改变法阵，就可以离开休循了。现在找一个地方休息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