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刷！”

　　白光彻底消失，惨叫戛然而止。云无月将碎晶紧紧握于拳中，手背上几乎爆出青筋，竟是用自己的妖力硬生生阻断了这个寄灵族碎晶沾染的梦。

　　场中不闻他声，唯有来自不同人的不同惊惧喘息，直到“啪”地一下，阿阮一屁股摔坐到了地上，满脸泪痕。

　　“阮妹妹！！”

　　闻人羽第一时间蹲下身将阿阮搂入怀中，她用自己的脸紧贴住阿阮的右侧太阳穴，有些慌乱地抚摸着阿阮的头发和脸颊，柔声哄道：“没事，没事的，那都是梦……”阿阮如渴水的鱼儿一样张着嘴，呼吸一抽一抽，不见平缓反倒更加急促。

　　在场所有人都要尝试自己的方法急救阿阮，云无月却主动道：“我来。”她左手像花开一样打开，五指轻轻往回一拢，阿阮的身体便自行飘浮起，头部与上半身仰面下沉、双脚渐渐抬高，直至与地面平行。云无月又虚空拢了一下，阿阮便平躺着浮向了她，直到来到了她右手一侧。她将碎晶贴到阿阮额头上，注了一段妖力进去，明显看到阿阮深吸了一口气，又长吐出来，彻底昏迷。她接着将碎晶拿开，塞回候在一旁的北洛手里，又抬头对等在那边的六个人说道：“过来一个人。”闻言，闻人羽越过所有人来到阿阮身侧，小心将双臂张开接在阿阮的肩部和腿弯之下，下一瞬，法术解开，阿阮稳稳当当地落到了她怀里。

　　直到这时，乐无异这才张口发问，声音还在打颤：“刚才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梦，”云无月言简意赅，她将手在阿阮的额头上轻抚了一下，“她是草木之灵。这个梦域有梦域复刻出来的梦魂枝，她因自身天性受它侵染，心中的恐惧被无限放大，便成了这样。”

　　“云姑娘，不知阿阮姑娘……”谢衣问道。

　　“过会儿就会醒。”云无月答。

　　“那就好，”岑缨松了口气，“对了，我看到梦里的那个女人，她衣服背面好像带眼睛纹路的半魂莲图案……”

　　北洛肯定道：“她是巫臷民，再不济也是巫臷民的后人。”因着缙云身体里的巫之血源血，他才会看到这一缕沾染上的梦境，但北洛也没想到，这缕梦境的力量在这佛塔梦域中仍能受到半魂莲力量的增幅，居然能具现到所有人都能看见的程度，更连累阿阮受害，即便阿阮只是一个梦域的从属人物，北洛也不由得生了些愧疚之心。

　　“梦域化生的梦魂枝也在上面。”云无月最后道。说完，她又隐匿了身形。

　　闻人羽用脸颊贴着阿阮的额头，试过额温后轻声道：“就算是在梦里四处迁徙的寄灵族沾染的梦境，可这个梦不是凭空来的吧？我有一种预感……我们……会在上面见到她吗？”

　　然而并没有人能够给她答案。众人能做的，也唯有沉默着继续向上攀爬。

　　眼下他们在顺着梯子攀爬中心那座塔，按形制这本应是一座曼荼罗中最为重要的、象征大日如来的佛塔，四周墙壁上绘满了壁画，皆是毗楞竭梨王身钉千钉，尸毗王割肉贸鸽，月光王、快目王、九色鹿、鹿母夫人生莲花等内容，然而壁画上的莲花竟是深色的，原本应是九色鹿的地方也被替代成了鹿身牛尾的麖，再往上，慈祥安宁的佛陀真理，统统化为了以麖头骨做面具、赤裸上身却配戴金线绳黑宝珠项链、系着白色麻布大披风的战士，他们骑在麖兽之上，持长矛与其他族战士争斗，披风随动作飘起，当中深色莲花缠一黑一白两朵云的图案镌刻得极深，如同生于他们骨血之上。

　　“是休循的图案，快到了。”岑缨道。

　　“等等，我们不会真的在上面看到罐子吧……”乐无异看到梯子向上又是一处天顶，犹豫着不敢上前。

　　北洛道：“那都是起码有一两千年前的事了，且不说依当时的情形她铁定皮焦肉烂骨酥，即便尸骨留了下来，也早就化成了一抔土。”他越过乐无异，钻入天顶中，看了几眼大声喊道：“是菩萨像和供奉池。”

　　“菩萨？太好了！”乐无异长吁一口气，跟着爬了上去。整个塔最上层当中确实是一尊常人大小的菩萨坐像，似乎贴过金箔，她头戴珠宝之冠，身披贴身的长袍与大裙，盘腿坐于莲台，右手水平搁于腹前，作捻花之状，左手持宝瓶，瓶中是样式古怪的黑色枝条，正是梦魂枝。奇怪的是这明明是尊体量不大的坐像，她的头颅却并不端正而是微微低垂，眉眼虽修长圆润但更像男人，嘴角也不带笑意。

　　夏夷则一爬上来，第一时间便问道：“这也是休循之物？”

　　岑缨摇摇头：“不对……它好像是这个梦域原本就有的东西。这座金刚宝座塔实在是太奇怪了，什么都有却差了最重要的大日如来、原本应供奉大日如来的塔却供了尊菩萨，菩萨手里拿的还是梦魂枝……”

　　姬轩辕指着一面墙道：“有壁画，不是休循的那些。”

　　几个人围了过去。那面墙上下还是佛经故事，当中却一改风格，变为了横向长卷叙事风，还配了看不懂的文字。上面绘了一座古老的绿洲城市，人口众多，贸易繁荣，有富商笃信佛门，于城中出资修筑了这座曼荼罗，也就是金刚宝座塔，并请高僧大德入驻塔中，一时信徒云集、香火旺盛，明明是佛塔，却几乎成了城中最热闹的地方。

　　然而好景不长，来塔中祈愿的信众们发现，他们祈求的愿望不仅没实现，反而向一个相反的方向发展：亲人患重病家人去祈愿，重病者立即不治身亡；年轻夫妻祈求孕后顺利生产，孕妇却在次日便流产乃至失血过多而死。求财者破财，求运者遇祸，到了最后，原本请驻的高僧大德也被人发现横死塔中，全身筋骨尽碎，体液被吸干、内脏不翼而飞……

　　壁画内容的前半部分到这里便完结，中间建了一扇窗户，当然这里是梦域，外面浓雾弥漫，什么都看不清。虽然看不懂文字说明，然这壁画极为细致详尽，从最开头绿洲中一棵树的树叶、一个城民的表情，到作为结尾的、失去内脏且被吸成人干的高僧尸体，无一不是生动自然且逼真。

　　岑缨指着最后的高僧尸体问道：“你们看，这像不像被巫炤他们吸食血液后的样子……”

　　北洛看了一会儿，道：“似乎是比较原始的苏生之术，贴合万奚提到的‘吸食血肉’的说法。看来这西域诸国的秘密，远比我们设想的还要多。”

　　“苏生之术？”乐无异问道。

　　“嗯，一种让亡灵附身并操纵自己尸体的邪法。用这种方法，可以让他们看上去和常人无异，只是……非常痛苦……而且要靠吸食活人血肉维生。”岑缨轻声答道。

　　“这！实在是太残忍了！”闻人羽皱着脸咽了一口唾沫，以压制自己的恶心，“生死有命……像怪物一样靠吃人活着，到最后又能换来什么东西？”

　　“生存？”/“复仇？”

　　闻人羽扭头，看向同时发出声音的谢衣和姬轩辕。姬轩辕看了一眼眉心紧皱、双唇紧抿的谢衣，点头表示赞同他的想法。他指着壁画后半部分道：“她是巫臷民，自然也晓得苏生之术的可怕。如果不是走上了绝路、恨到了极点，一个女孩子，何至于那样跟自己过不去啊……”

　　壁画后半部分一开头，就是那富商安葬了高僧，征集了一队勇士，日夜于塔中巡逻。初时尚且安宁，然而那之后每过一夜，勇士便少一人，次日于塔中发现尸体，死状与高僧无异。所有勇士都被吓成了惊弓之鸟，再也不肯到塔中来，原本香火旺盛的佛塔就此荒废。然而一天晚上，富商的卧室被人闯入，竟然是两名之前守护佛塔的勇士。勇士把他拖入佛塔，从佛塔的地下室中抬上来一口半人高的陶罐，一个年轻女人的头颅从陶罐中钻出来，没有身体，只有白皙的、长长的脖子。她的头像蛇一样滑下陶罐，用脖子紧紧缠住他，张开嘴，吐出一枚深色的珠子到富商手中。富商带着深色的珠子回到家中，埋入池塘内，不久后，池塘中开出了深色的莲花。

　　“半魂莲？！”岑缨捂住了嘴。

　　北洛看向下一个画面——富商摘下莲子，种入全城的池塘，再收集更多莲子，他委派自己的手下将一包包半魂莲莲子用马和骆驼运到了西域各处，洒遍西域。他说道：“……她要等一个天星尽摇，用当初巫之国都不敌的魔族，灭尽西域诸国，用来偿还她遇见的折磨和数千年的痛苦。”

　　姬轩辕摇头：“天星尽摇……它当真是刻在了每一个巫臷民的身体里。”

　　“是啊。”

　　下一个画面，城中莲花太多，大批的城民开始一睡不醒。富商恐惧不已，从遥远的百乘请来一位据说有累世功德的高僧。高僧让富商派人准备好大锤和火油，候在一旁，在他与那怪物缠斗时，用锤子击碎陶罐，在他们身上淋上火油，一把火将这一僧一怪烧成了一个类似于僧人打坐的黑色人形，仔细看还是女性的骨架。富商将高僧的佛珠研磨成粉，撒入城中池塘，所有莲花全部枯死，城民也逐渐醒来；他又让工匠将那黑色人形骸骨塑成一尊菩萨像，替代了金刚宝座塔里的大日如来佛，供奉于塔中最深处，正是他们眼前这尊菩萨像——看到这里，除了谢衣、姬轩辕和尚在昏睡的阿阮外，所有人都忍不住回头去看那尊菩萨像，如今了解始末以后，再观它又是另一种复杂而诡异的心情。

　　“原来是尊肉身菩萨。”夏夷则叹道。众人双手合十，恭敬地向菩萨像行礼。

　　画面最后，昔日繁荣的城市被外族侵略，陷入一片火海之中，所有的一切都被火海吞噬，除了这尊肉身菩萨所在的佛塔。不久后，城市被入侵者派人占领，一名胡人女性首领登上佛塔，下令为菩萨像贴上金箔。至此，这个佛塔顶层的壁画终结。

　　“女人做首领……苏毗女国？”岑缨喃喃，“原来这里是精绝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