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1932年秋天
地点:上海南京路,杨槐树路88弄
巴山银耳商行的伙计李超早早就起了床,打扫商行的卫生。他先把玻璃柜面用抹布擦得干干净净,那里面摆放的是从大巴山运来的洁白的银耳,这银耳用透明玻璃瓶装着,放在玻璃柜里,客人一进店就可以看到那晶莹剔透,像盛开的白牡丹花一样的银耳,这是最能吸引顾客眼球的地方。接着他又去擦柜架上的灰尘,其实柜架上根本看不到灰尘,他每天都是这样细心的擦拭,他特别珍爱这些放置银耳、木耳的地方,这些宝贝是从几千里之外的大巴山运来的,可真的不容易,李超要把它们站立的地方弄得一尘不染,这样似乎才能让自己满意。
早晨的阳光从窗户的缝隙中挤了进来,像一缕缕金色的绸缎,李超索性打开商行的大门,让阳光铺天盖地拥进来,照耀着玻璃柜里的银耳闪闪发光,李超自己都恍若置身仙境。
这是一个临街的商行,前面一间是商铺,摆放着巴山土特产银耳、木耳、香菇等,商铺后面有一个小天井,天井四角各摆放着一个松树盆景。穿过天井就是二间住房,住着少爷向明和伙计李超,因为是周末,向明还没有起床,他在上海行政学院读大学,平时住在学校,只在周末才回到商行住,这个商行也是向明在上海读书的经济来源。
八点钟向明起床了,吃过早饭,他就到商铺来帮助李超做些事情,招呼客人,向客人介绍银耳、木耳、香菇等大巴山特产的营养价值。周末来店里买东西的人特别多,李超和向明常常是忙得喝口水的时间都没有,更是顾不上吃饭,他们不停地向客人做介绍,有时说话连舌头都打不过转,但是两人心里可乐了,生意好,是做生意的人最希望的事。
在这些顾客中,向明注意到站在玻璃柜前一直看着银耳的一位年轻姑娘,梳着两条长辫子,辫子末端系着两朵蓝色绒线小花,皮肤白皙,卷卷的刘海恰到好处地盖在一双大眼睛上方,她穿着一件粉红色花格连衣裙,在人群中显得格外靓丽。向明快步走到她旁边,礼貌地问道:“小姐,您买银耳吗?是自己吃,还是给家人买?”姑娘抬起头正好与向明的视线相遇,两人相视一笑。姑娘脸红了一下,不好意思地说:“准备给妈妈买,她的身体不好,我想给她买点补品。”向明非常热情地向姑娘介绍银耳的营养价值,还问姑娘会熬银耳汤吗?姑娘说不会。于是向明就告诉她怎样熬煮银耳汤。向明拿出一朵银耳放在自己手掌中,这朵银耳刚好有向明的手掌大小,向明说:“您看这朵银耳现在就这么大点,这是晒干之后的形状,用水发泡之后就会有这个四倍那么大,还原成它最初的样子,每次熬煮之前用冷水浸泡半个小时,用清水冲洗二遍,然后沿着朵口用手撕成一小条一小条的,就可以放到锅中熬煮了,根据自己的喜好,喜欢喝浓汤就少加水,喜欢喝清汤就多加水,每次只用二朵银耳就可以了,先大火煮半个小时,这时可以把锅盖盖上煮,半小时后用小火熬煮就不能加锅盖了,因为这时银耳汤开始变得浓稠,会溢出锅外,再熬煮一个小时就可以了。”姑娘听得很认真,也很感动,连加不加锅盖的细节都说得这么细致。她毫不犹豫地买了一包银耳,对着向明微微一笑转身离开店铺。向明目送姑娘离开的背影,心里升起一股美好的感觉,又继续忙着招呼其他客人。
又是一个周末的下午,店铺里的顾客不算多。向明看到那位长辫子上系着蓝色绒花头绳的姑娘来到店铺,那姑娘笑盈盈地主动招呼向明:“老板,这银耳汤真好,我妈妈特别喜欢,她的身体也好多了,今天还要买些回去。”向明急忙拿来一包银耳双手递给姑娘,姑娘也双手接过银耳,付了钱,对向明微微一笑,提着银耳一甩一甩地走了,两条辫子也一甩一甩地飘然而去。
忙完店铺的事情已是傍晚,向明还得到学校上学。他带上一周所需的生活用品,踏着模糊不清的街灯向学校走去。上海行政学院是国民政府为培养政治人才办的一所军政大学,学生毕业后会直接分配到各级政府部门担任行政职务。要考进这所学校也是不容易的,不但要进行文化考试,还要对家庭经济状况进行考核。向明的家在大巴山深处的一个小城镇,他的父亲靠做银耳生意发了财,上海、BJ、广州都有他们家的银耳商铺。向明是靠自己的学识和家庭的经济实力考上这所学校的。
学校坐落在黄埔江边,校园里林荫道两边是夹道的法国梧桐,正直秋天,梧桐树的叶子已经开始泛黄,有些树叶开始飘落在地上,像一只只硕大的蝴蝶。向明最喜欢这林荫夹道的梧桐树,因为这种树家乡是没有的,看到这高大的树干,宽大的树叶,他有一种新奇的感觉,即使落在地上的树叶他也不忍心踩它一脚,而是绕开它,欣赏它躺在地上的那份宁静,他就这样左绕右绕地走过那条路。他径直走进自习室,埋头读他的书,把周末的老板身份放下,成了一位苦读的学生。
转眼就到了年底,,每年的这个时候,行政学院总是要和临近的护士学校举行迎春晚会。晚会会场设在行政学院大礼堂,这是一栋西式风格的房子,有二层楼,二楼是校级领导办公的地方,一层是可容纳三百人开会的礼堂。平时礼堂是整齐摆放的会议桌和椅子,只在开晚会时才把这些桌椅移动到礼堂的四边,中间空出的地方就是人们跳舞的场所。礼堂的正前方是一个高出地面一米的台子,上面也摆放着桌椅,平常行政学院召开学生大会或老师讲座,讲者就坐在上面。现在台子上面的墙壁上挂着白底红字的一横幅,上书“迎春联欢晚会”,礼堂顶部多加了十几个彩色的灯泡,使整个礼堂浸染着一层温馨而梦幻的色彩,这些都是向明和他的同学布置的。
向明是晚会的主持人,他穿了一套白色西装,打着蓝色领带,他还着意把自己的头发梳得油亮油亮的,这一米八的身材配上这身白色西装,哪个女孩看到他,不得不为之心动。
《夜上海》的音乐声响起,萦绕着整个礼堂。两个学校的老师和学生陆续到来,行政学院都是男生,护士学校都是女生,这样的联欢晚会自然让年轻人神往。每年的联欢晚会后就会在校园的梧桐树下、在黄浦江边多出几对散步的情侣。
八点钟,晚会开始。学生会主席向明大步走上讲台,聚光灯射向他,下面一片欢呼尖叫声,护士学校的女生有的竟跳了起来,眼睛里闪烁出爱慕的光芒。向明表达了对护士学校师生的欢迎,对新年到来的祝福,宣布舞会开始!舞曲再次响起,男生绅士地邀请女生跳舞。整个礼堂舞动起来了。向明走下讲台,来到舞池,看到穿着粉色花格连衣裙、两条长辫系着蓝色绒花的姑娘站在那里,他急忙奔过去,惊喜地说:“是您吗?买银耳的姑娘。”姑娘点点头,大方地介绍自己:“我叫张晴云,是护士学校的学生,我到您商行买过银耳。”向明说:“记得,记得!”然后伸出右手,左手轻轻背在身后,弯腰礼貌地请张晴云跳舞。蓝色领带,蓝色头绳,俨然一对情侣,两人的舞都跳得很好,配合默契,似乎是老搭档,很快引来无数目光。他们两人一曲一曲又一曲地跳,整个晚会没有换过舞伴。舞会结束后向明把张晴云送到护士学校门口,直到张晴云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向明才转身返回学校,舞会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向明知道自己是爱上张晴云了。
很快,在梧桐树下,黄浦江边出现了他们散步的身影。春节期间向明见到张晴云的父母,两位老人也很满意这个未来的女婿。向明也把自己恋爱的事告诉了老家的父母,老两口自然是高兴得很。
三月的江南是最美的季节,烟雨迷蒙。桃花、李花、争相开放,特别是在雨雾中更显出娇媚动人,向明和晴云约定周末到西湖去玩。
星期天,天还未亮两人就到了上海南站,乘火车到杭州西湖。绿皮火车哐当哐当的声音并没有影响两人激动的心情,他们依偎着,欣赏窗外美丽的江南风景。向明边看风景边向晴云讲述自己家乡大巴山的美景,雄伟高大的山峰,云遮雾绕,茂密的原始森林有老虎出没,它与江南的风光不同。如果说大巴山是巨人,那江南就是小家碧玉。张晴云正是喜欢向明高大的身躯,潇洒的风度,大巴山的美景已刻在她的心灵深处。
中午十二点他们到了杭州,叫了黄包车径直到了楼外楼饭庄。这里的招牌菜是西湖醋鱼,上海人特别喜欢吃酸甜味,这鱼鲜嫩酸甜是晴云喜欢的一道菜。他们找了个临窗的位置坐下,这里可以看到窗外马路上来来往往的人流、车辆。向明叫晴云点菜,第一道菜晴云自然就点了西湖醋鱼,第二道菜晴云想给向明点一道川菜,可是看完所有的菜单就是没有,向明笑着说:“在这里找川菜怎么找得到呢?在杭州就专门吃杭帮菜。”晴云就点了东坡肉,这道菜应该与四川有关,接着晴云又点了杭三鲜、荷塘小炒。向明说两个人吃不了那么多,吃不完浪费了,晴云说吃不完我们打包带到西湖去吃。向明笑着,心里暖暖的,晴云连点菜都想着自己,他拿过晴云的手放在自己手心里。
不一会儿,菜就上齐了,香气扑鼻,那条从西湖捞上来的鱼,静静地躺在长条形的鱼盘中,身上铺着绛色的料汁,晴云急不可待地用筷子夹了一块放在向明碗中,自己又夹了一块直接放在嘴里,抿着嘴细细品味,“嗯,好吃!”脸上露出满足的微笑。向明问:“你知道这西湖醋鱼的做法吗?”晴云瞪大眼睛说:“难道你知道?”向明边吃边介绍,这是选用西湖生长的草鱼,鱼不能太大,鱼的长度不能超过一尺,重量在半斤左右,把活奔乱跳的鱼宰割洗净,从鱼肚子处划开,放入沸水里滚一下,不超过一分钟,捞起放在盘中,然后上锅、加油、调汁、勾芡、起锅、浇汁,一道醋鱼就做成了。做这鱼的方法不难,关键是要掌握火候,如果鱼在沸水里的时间过长,鱼肉就不会嫩,调汁的浓淡把握也是技巧,否则味道就不鲜美。说话间,一条鱼就只剩下鱼骨头了。
晴云问向明:“你知道东坡肉怎么做吗?”“当然知道。”向明自豪地说,“东坡,苏东坡,苏轼也,四川眉山人,我的老乡,他的肉我能不知道吗?”晴云笑着说:“不是他的肉,是用他的名字命名的一道菜。”两人相视一笑。向明说:“东坡肉的做法比西湖醋鱼复杂得多,你知道为什么叫东坡肉吗?”晴云说:“我知道。”于是晴云就把这道菜的来历讲给向明听。宋朝时,苏东坡在杭州做刺史,治理了西湖,老百姓感谢苏东坡治理西湖给他们带来的便利,每到过年的时候,大家就抬着猪肉担着酒来给他拜年,苏东坡收下很多猪肉,怎么办呢?于是苏东坡就叫人把猪肉切成方块,把猪肉皮烧得红红的,然后按照治理西湖的民工花名册,每家一块,将肉分送给他们过年。这时,有人问东坡这叫什么肉,东坡笑着摇摇头,有个人打趣地说:“就叫东坡肉吧。”从此,东坡肉广为流传,成为一道名菜佳肴,说完,晴云夹了一块东坡肉送到向明嘴里。
三月的西子湖畔,桃红柳绿,浓妆淡抹,在春风暖阳里,山峦湖水尽显生机。向明和晴云来到曲院风荷,只见水面高高耸立着根根残荷,是去年的老荷干,那刚刚冒出个小脑袋的新荷叶才巴掌大小,几只蜻蜓在水面上下飞动,小孩子正用竹竿和蜘蛛丝做的网去捕捉蜻蜓。他们很快被远处红绿相间的景色吸引住了,快步走过去,那是苏堤,堤坝的两边交错栽种着柳树和桃树,这时粉红的桃花开得正艳,绿色的柳枝柳叶也随着微风轻轻摆动。这里的游客最多,人们行走在苏堤上,仿佛穿行在一条红绿相间的彩带中。蜜蜂在桃花中飞舞,燕子时而在水面扑打,时而在柳树中歇息。向明问晴云:“你知道这苏堤的名字是怎么得来的?”晴云笑着说:“这就是苏东坡任杭州知府时,疏浚西湖,用湖中的淤泥筑的堤坝,修筑这堤坝的民工还得到苏东坡赠送的东坡肉呢。”两人相视而笑,手挽手行走在飘着花香的小路上。
太阳偏西了,两个年轻人的游兴丝毫未减,抬头看天,橘红的晚霞布满天空。远远望见雷峰塔,“雷峰夕照”的美景展现在他们眼前,接着就听到萦绕着山峰、响彻西湖上空的钟声,向明说这就是“南屏晚钟”,晴云说还有个美景叫“三潭映月”今晚是农历十五,月亮正圆,我们何不去看看?向明说正合我意。他们不再去想回上海的车赶不赶得上,忘记所有,尽情游玩欣赏西湖美景。
月亮从水天相接处升起来了,四周的山峰露出棱角分明的线条,阵阵花香扑鼻而来,比白天的香味更浓。月亮越升越高,挂在蔚蓝的天空,把清辉洒向湖面,三个石塔亭亭玉立在碧波荡漾的湖面上,月光从塔孔中穿出,宛如三个明月倒映在湖中。向明和晴云看得惊呆了,此时的空中月、水中月、塔中月形成的三潭映月,真的是名不虚传。他俩从不同角度欣赏这流传千古的美景,不知不觉就到了夜半时分,西子湖畔只有稀稀疏疏的人影晃动,他俩仍然舍不得离开这里。向明说:“走,我们到湖心亭去,古代张岱夜半到湖心亭看雪,我们夜半在湖心亭赏月。”他俩在这里呆了一整晚,第二天才回到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