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黑天鹅的嘴也是黑色的,麻六不可能给它取名叫大红。二黑也是如此,一条大黄狗,只因脖子上和尾巴尖上生出两小撮黑毛,成五就要唤它二黑。这就好比麦子田里麦子多,人却只看见稗子,又好比万里晴空中一朵白云就比一片蓝天更加引人注意。又好比小说家们写小说,历史学家们写人物,电影人拍戏,展现出来的都是生活中的少数,要么是离奇的故事情节,要么是影响历史进程的天之骄子,要么就是平常人无法企及的梦想生活。当人们的周围充满着种种小概率事件时,人们就会以为这些事件发生的概率还蛮大的。
扯远了,离题一向是我的强项,所以我永远把题目取得含糊不清,就好像一头散发,永远不会让人揪住小辫子。说实在的,很多时候,一篇文章写半天我都还不知道到底想要说什么,然而当我再从头读下来的时候,才发现,说得够多了,就此搁笔吧。
大红和二黑是两个不同的物种,这是显而易见的,所以,虽然大红是公黑天鹅,二黑是母狗,它们俩却始终不得成眷属。没有办法,造物不止弄人,天鹅和狗也逃不出他的魔掌。把动物分成雌雄也就算了,还要分黑天鹅和狗,真是岂有此理。好在它们俩从来都没有对彼此产生好感,否则要被它们各自带着的那群鸭子笑掉鸭头了,至于它们是不是因为害怕那群笨鸭子笑话才有意克制自己的情感,我就不得而知了。
麻六养的鸭子不多不少,六只。成五养的鸭子不少不多,五只。要说它们养鸭子的数目和他俩的名字有什么关系,只能说是一个巧合。麻六一年孵一只鸭,六年后一年死一只,于是一直是六只,这很像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成五本来和麻六一样,也养六只鸭,昨天晚上不见了一只,现在他只有五只鸭了。那么,故事就从昨天晚上开始了。
在荒村小路的两头,住两户村里仅有的人家,东边住成五,西边住麻六。黄昏,太阳仿佛融化成油彩,把麻六房子后面的天涂抹成一张瞬息万变的画,按照风格来讲,是摹梵高。二黑是一条印象派的狗,它站在门前的土堆上,哪怕不用眼睛,不用鼻子,也不用耳朵和舌头,它甚至不需要用意念,它身上的黄毛尖,也包括黑毛尖,全都竖起来指向西边。你如果是个画家,一定要把二黑指天画下来,省下所有的颜料,只画天与二黑,这是一个整体,没有什么能插进去,也没有什么把它们分得开。
天慢慢地往下沉,连地平线上的细缝里透露出的光也被倏忽一下挡回去了。二黑身上的毛一下子软了下来,风起,黄毛和黑毛被理顺。二黑的头一动不动,只慢慢地伸出舌头,长出了一口气,好像是回魂的人。接着它的上眼皮跳动一下,开始往上扯,终于,眼开了。二黑吓了一跳,它没想到天已经黑了,它把头一抬,恶狠狠地说道,他妈的天黑了也不说一声,不过它的话被风一吹,就成了,汪汪汪。
鸭棚里传出来一阵呱呱声,鸭子们是被二黑的叫声吓到了。可是鸭子的话被风一吹,却成了,二大傻,二大傻。二黑一听,还好,没听懂。可是听懂了的大红正朝这边走,大红笑而不语,由于它太黑,谁也没发现它。要不是麻六提溜着一盏油灯,油灯又照出那张红色的嘴,想必二黑在下坡的时候要踩着它,所以有的时候一点红真能盖过一片黑,当然,要是二黑有意要踩它,这一点红倒成了靶子了。
二黑看见麻六,从土堆上一个大跳便到了他跟前,嗓门敞开了叫着,汪汪汪。麻六望了它一眼,没有理会,跟着大红朝鸭棚走去。二黑见麻六不理会它,反倒要跟那群笨鸭搭讪,脸上多少有些挂不住,于是一个抢步挡在大红的面前,相比于耍嘴皮子,这次二黑是做好了攻击的准备。大红本非善茬,也仗着对二黑脾性的了解,更是正眼也不瞧它,依旧昂首阔步向前走。二黑的尊严是受到打击了,不过它的确是个软弱的家伙,所有的示威和抵抗从来都只是装装样子,就像坚硬挺拔的毛发总是被风一吹便软下去,尊严只有勇于捍卫尊严的人或动物才配拥有。
二黑低头耷耳绕到麻六的身后,嘴里的汪汪叫已经变成哼哼哼。麻六走到鸭棚前,把油灯提进鸭棚,又将胳膊伸得老高。只见着六只麻鸭挤成一团,动也不动。麻六又将胳膊下压,油灯将麻鸭照得格外清晰,所有麻鸭的翅膀上都涂了一块绿色的油漆。麻六转头就要走,却打这时,旁边的青砖瓦屋里闪出一个黑影。黑影大声喊话过来,老六,这早晚了,你跑我这边看鸭子玩儿?麻六哈哈一笑,老五,这不是晚上闲着无事吗,过你这边看看,以后咱两家多走动走动。成五没有再搭理麻六,却对二黑喝到,狗东西,有人来不知道叫吗?遇到强盗怎么办?二黑把头往前腿作势一钻,夹着尾巴走开去。麻六只觉得好没意思,径直去了。
二黑被主人骂也习惯了,可是心里终究有些不舒服,想着麻六和大红不理它却理鸭子,想着成五为了鸭子骂它,想着自己的地位比鸭子一下子矮下去这么多......二黑正想着这些烦心事,盼着能理出个头绪来,没想到尾巴突然被什么东西咬住。二黑一个后抬腿,腿踢空了,好在尾巴顺利脱逃,转头一瞧,竟是全身漆黑,大嘴深红的大红。大红深得麻六的真传,笑嘻嘻地将身子摇过来,将脖子拉伸,嘴巴贴在二黑的耳朵边叽叽呱呱说了几句话便随着麻六扬长而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成五便发现鸭子丢了一只。
没有黄昏作比,二黑可能会对日出中意,不过既生瑜,何生亮的感叹毕竟从古传到今,可见是通例。太阳还没有升起来,天边的鱼肚白渐渐变成灰色,灰色又转为血红,血红在太阳出来后就要慢慢变成瓦蓝,如果是晴天,就一定如此。二黑早就看腻了日出,固定的程式就像流水作业,单调极了,可是一大清早,不看日出,还有什么可看的呢?难不成看鸭子跳舞?天呐,还是饶了它的狗命吧!
成五每天都起得早,第一件事,要放鸭子。成五把鸭棚的围布拉开一条缝,恰好够一只鸭子钻出来。鸭子们排着队一只接着一只往外挤,直到第五只鸭子挤出来后,鸭棚里竟空空只剩下鸭蛋。少了一只,少了一只,成五自言自语着。
成五进去鸭棚,把六只鸭蛋捡在箩筐里,脑海里不断回放着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成五抬起头,看了看站在土堆上看日出的二黑。二黑看日出正看得眼睛发疲,一扭头便看见主人紧锁着眉头,双眼眯着作思考状,二黑转移视线,慢慢趴下来,把头枕在两条前腿上。成五盯着二黑思索得入神,眼神里突然透露出一丝凉意,二黑抬起眼睑,又和主人对了对眼,二黑的眼神不断地闪烁着,虚无缥缈。只见成五把眼珠向右一挪,二黑便站起身,朝着往西的小路走去。
成五把箩筐扔进屋里,锁上了门,很快,成五赶上了二黑。二黑见主人跟上来,步子加快了些,又担心甩开主人,便左一步、右一步小跑着。小路两边的杂草长得很深,露水在新升的太阳光下熠熠生辉,可惜被二黑一梭子全碰掉了。二黑身上的黄毛沾湿成一绺绺的小辫子,两撮黑毛被包进黄毛,除非你是拿它打趣,否则你绝不会把这大黄狗和二黑联系起来。
很快,成五和二黑走到路的尽头,这里有一间再简陋没有的草房,大风起的时候,草房就摇摇晃晃,下雨的时候,草房里就滴滴答答。草房后面种一棵巨大的柳树,柳树既可为草房遮阴,也可为其挡雨,最重要的,有了柳树,拴在树干上的草房才不会说塌就倒。这家房主人就是麻六,他是荒村里最穷的人,虽然现在,他比成五多一只鸭子。
草房的门是敲不响的,成五在草房外大叫一声:麻六,给老子滚出来。二黑听到主人的怒喝,便开始重复主人的话:麻六,给老子滚出来。可是二黑叫喊的时候,似乎有些紧张,于是喊成了一连串的汪汪叫。过了好一会儿,不见麻六出来,却只见一只通体漆黑的黑天鹅顶着一副竹板似的大红嘴摇摇晃晃朝二黑走过来。大红把头一扬哈哈一声对二黑说道,不用虚张声势,你昨晚做的事你自己还不清楚?二黑铮铮地望着大红,不发一语,要知道,毕竟它还是一只母狗啊!
成五依然喋喋不休地叫着,麻六,再不出来,老子非掀了你的狗窝不可。二黑听到要掀狗窝,暗自思忖,我有窝吗?正当这时,麻六打草房后边出来,脸上依然挂着和蔼可亲的笑,嘴里却说道,老五,你他妈吃屎啦?是叫六爷吗?
成五一抬头,只见一瘦矮个戴着顶破草帽,光着的脚背上糊满了泥巴,右手提溜着一只肥肥的麻鸭,说道,我去你娘的六爷,偷老子的鸭子,信不信老子一把火把你房子点喽。成五说着指了指草房。
麻六听完成五的说话,瞧了瞧手上的鸭子。鸭子的翅膀上涂着一块绿漆,那是成五判定鸭子归他的证据,麻六的鸭子翅膀上没有涂漆。停了半晌,麻六嚯嚯一声笑开了,说道:老五,一码归一码,给你鸭子,这事跟我的草房没有关系。说着麻六举起鸭子作势要递给成五,成五依然有些气呼呼,却也只好去接鸭子。正当成五的手要碰到鸭子的时候,麻六突然把胳膊往回一缩,说道:你凭什么证明这是你的鸭子?成五本来就满肚子脾气,麻六这好似戏弄的做法无疑是火上浇油,没等麻六继续说话,成五将右胳膊抡圆了就是一个耳光,啪一声甩在麻六的脸上,说道,这就是证明。
麻六结结实实挨了一耳光,耳朵里嗡嗡直响,头也有些晕,过了一会儿才稳住脚。麻六竟然还在笑,却突然将手转成握住鸭脖子,用大拇指顶住鸭头下面的气管,双手用力攥紧成拳,鸭子顿时将翅膀拍打起来,鸭毛一根根落下来。没等成五反应过来,鸭子已然气绝。成五又是一耳光,麻六却仰天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成五还要打过来,麻六将鸭子甩给看戏的二黑,一个下蹲躲过成五甩过来的耳光,双腿朝后一蹬,鱼跃式向成五扑过去。成五猝不及防,重重的倒在草房前外围的木槛上。麻六乘势追击,一顿拳脚相加,直到累得不行又将熬了一整晚的浓痰吐在成五的脸上。成五连求饶都来不及,已是半死之躯。麻六拍了拍手,脸上依然挂着爽朗的笑,又朝正在美餐鸭子的二黑说:狗东西。
二黑并没有一口气将鸭子吃完,因为中途它发现,那鸭子翅膀上的绿色竟是一片绿树叶。它花了两口气才吃完鸭子,然后一个抖擞除了除身上的鸭毛和露水。二黑终于记得要看看主人,它缓步挪到成五的身边,嗅了嗅与鸭子不一样的血腥味,它判断主人一时半会是站不起来了,于是它也睡下了。
中午时分,麻六竟然扔给成五一碗白米饭,更为奇特的是,成五竟然吃了。原本麻六认为二黑会抢成五的吃食,没想到这狗东西睡着了,等它醒过来,成五已经把米饭吃完。
成五是黄昏时分离开的,血染的天空为成五的模糊血肉增添了几许悲凉之感,为了迎合这悲凉的气氛,二黑小跑几步,停下来,仰天长啸。成五一步一停,走到二黑的跟前时,顺手操起路边的断木棍,使尽全身的力气朝二黑的头擂去。往常,成五也经常拿棍棒逗二黑玩,也训练出二黑的敏捷反应能力。可是,恐怕连二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棒,它没有躲。成五也不知道,那木棍上竟钉着一颗大铁钉,直插二黑的天灵盖。成五立刻收手,可是他已经没有力气拔回木棍和钉。二黑没有倒下,等成五松开木棍,它便径直奔向家里的鸭棚,路上的血滴像是旅行的人为了防止迷路做下的记号。
成五伤得实在太重,看着二黑往家去的背影,脚底一软,便又倒下了。不一会儿,成五在昏迷中隐隐约约听到鸭子的呱呱声,很快又全部中断,成五彻底昏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