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乡结合部的地铁站建在了地面上。深秋的夜已黑的早了，站外高楼上挂起明月，仅仅像一盏灯，呆呆地发着苍白的光，毫无灵气。站台向西是郊区，白天才看得清，稻子收割后金黄的田野，等距的收割机履带印，田埂上青黄杂糅的草，不大规则的水洼，现在被夜吞没了，只在空气中草草弥漫着青涩的味道，好闻得让人不忍轻易登车离去。而登车向东，则是城市的另一半-市区。

　　他既是远道而来，邀我去碰面，又是周六，我没有推却的理由。如果他不是去另一座城市打拼，这样的相聚我可能会拒绝，那时我总是以为，反正在同一座城市，聚一聚的机会很多，于是每次都会说“下次吧”。列车从夜色中驶来，我不再奢望下一次了，从田野挣脱出来，我要去见他了。

　　城市的树木四季常青，叶不凋零。风孤零零地萧瑟着，仿佛初来此地的我，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他还没有到，我只好在站外等着。我从不曾如此感慨，这些年来，抱怨的心思太重，心里没能容下其他东西，连这地铁站外的摩天大厦，我都没有仔细观瞧过。看着行色匆匆的路人，我何尝不是其中一员呢？如果不是见他，我哪里顾得上驻足，就连周末出门散心，也生怕把一朵花一块石头看得久了。

　　哦，还有人给我派传单。“健身，了解一下吗？先生。”我记得刚来的时候，经常接到这传单，可是不知何时起，派单员就把“帅哥”改成了“先生”，或许是城市文化的提升吧，这和发际线一样，时间长了就提高了。我也颇有文化的摆摆手，“不用了，谢谢。”因为长期拒绝，我连派单员都没看清，下意识就作出这反应。派单员不作纠缠，转身搜寻下一个派单的目标，他的背影，倒是眼熟，一时间却又想不起来。

　　的确来得早了些，要知道，这城市里在一个地方停留久一些就是个另类，总要惹人注意。问路的也有，“师傅，问下博物馆怎么走？”听到“师傅”这个称呼，我就想给指个远路给他，不过我依然是下意识给出了回应，“我也是刚来。”说完我又笑话自己，哈哈，我刚来这三年啦。可是这么晚了还去博物馆干什么呢？等我反应过来，他开始向别的路人问询了。

　　等待总是容易让人不耐烦，我只好电话去问，他说是会议延长，拖住了走不开。那是没有办法的事，我要是迟到了也常常用这个理由，比路上塞车要商业得多。当然我相信他的话，他似乎从来都不曾骗过我，这也是我应邀的原因，毕竟一个人不愿意骗另一个人，甚至连所谓善意的谎言都没有，就是顶珍贵的。

　　既然知道了他要晚到，我也就索性进了转角街道上的咖啡厅，一杯咖啡最容易打发时间。坐在边角的位置，隔着厚厚的玻璃墙，里面和外面成了两个世界，行人的神色显得愈加匆忙。他们在忙些什么呢？回家做饭？去上夜班？抑或和我一样，去某个地方等待老友？管他们做什么呢？也不知我这老友现在如何，变了或是没变，变成了什么样，没变又该是什么样呢？

　　我只清晰记得他刚来这城市踌躇满志的样子，对所有事情发表意见，任何的说话都底气十足。他是一个书生，乱读了一些书，才会有这么多想法。可是他呀，自己倒不像太明白，就说了出来，觉得不对，便改口另说了句他不太明白的话，最后用自己的话圆场，“事情是复杂的，道理却是简单的。”

　　有时候，我喜欢和他聊天，说一些天上地下的事打发时间。可有时候，我不喜欢他，那些空空如也的话，没有一句是用得上的。他在这城市换了好几份工作，大概都是不如意，否则也不会离开。

　　那个派单员依然在发传单，他那么瘦弱，却给健身房派单，怎么能够呢。他的帽子恐怕是掩盖着秃头吧，还真是眼熟。不会是他吧，看我想到哪里去了，至少他要壮那么一些，而且他也不喜欢戴帽子的，尤其他不会骗我。

　　行人渐渐的少了，周六上班的人本就不多，这地界也没啥旅游的去处，派单员看来是要收工了。咖啡也慢慢喝得冷却了。我再一次拨电话给他，真巧，派单员竟然也接起了电话。他说马上就到地铁站，我便往地铁站走去。

　　有的时候，人真是缺点勇气的，老朋友见面之前也是忐忑的，见了面说什么呢？看着地铁口的楼梯一阶一阶向上爬，每个人我都仔细打量了，每个人都像他，却又偏偏不是他。突然，有人拍我后背，我暗自心惊，打后边来，难道那派单员真是？“先生，健身了解下吗？”这次我忘记了下意识，而是缓缓转过了头，接过传单，他的帽沿太低，我依旧没能看清他的面目，便不敢相认，而且这声音也不大相似。他真的变了吗？

　　我只好进一步验证，“怎么个办法呢？”

　　“一年1688，两年2688，我可以带您先去体验下。”

　　如果真是他，那就是在拿我寻开心，他早就已经认出我了，我完全没有必要再陪他玩下去，耐心都花在咖啡厅了。而如果不是他，我现在就可以拒绝。“不了，我在等人。谢谢。”

　　“没关系，我加下您微信，随时可以找我。”

　　我就知道不该搭茬，否则非这结果不可，倒也没关系，扫微信就可以完全确认了。

　　“嘿，门清。”

　　后面的电梯上传来我的名字，声音底气十足。我收起手机，把传单递还给派单员。

　　“真的不用了，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