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是有味道的吗?当然。东风有日出的味道,静谧而和煦;西风有寺庙的味道,庄严而浑厚;南风有荷塘的味道,芬芳而热烈;北风有冰河的味道,清冽而纯洁。这些风都是好的,味道也都是好的,若论最好,那自然因人而异,在我,配得上这个最字的要算北风。
说北风最好,自然是有原因的,中国人喜欢个事出有因,我自认为也是个中国人,不能例外的。不过这原因很多,一一列举比较繁,而归于一点,便是我喜欢北风,这大概是比较诗意的说法,也可算作偷懒。好比一对恋人坐在河边的草地上看着夕阳西沉,女子问男子,你爱我吗?男子说,我爱你。女子说,那你爱我哪一点呢?男子说,哪一点都爱。其实又怎么可能哪一点都爱呢,只是说了这点又怕忽略了另一点,又或者男子懒得去找点,便一言以概之。这种非常规的回答多少带有一点诗意。不过诗终究是诗,它总是通过非常规的语言与现实建立矛盾,使感情在矛盾中得以升华。我不可能是诗人,况且喜欢北风无论怎么讲也不会有什么诗意,所以这个懒我是躲不去的,既然推北风为最,就必须有足够充分的理由来支撑。
在老家,冬天是北风的主场,风吹起来是很冷的。由于多数民房是坐北朝南而建,每年立冬以后,为了防寒,各家的后门便不会再开,一直等到来年东南风起。那时候的房子都是平房,屋子里的地面是踏实的土,冬天里,后门紧闭,空气又干燥,扬着灰,人一进屋,便觉得闷闷的,喘不过气。后来我发现早晨的北风并不大,在太阳刚出的时候,我便将后门打开。屋后的河里结了冰,北风虽然吹着,万物却都是静止的,像歌里唱的,它们被北风吹进了凝固的照片。尤其是河里的船,在我的印象里,船总是漂在河面上,荡来荡去,像是得了多动症的孩子,只有冬天的早晨,它才老实不动。我喜欢站在后门口,感受这静下来的景,觉得时间也停住,风从我的指尖滑过去,我忍不住伸手去抓,它又从我的手掌心溜走了,它溜走了,也带走了我身上的尘。我无数次回想置身其中,那风拂在脸上是温柔的,吸进鼻腔是清凉的,融入舌根是甘甜的,叫人怎样不爱呢?
不过温柔毕竟不是北风的本性,它能改善房子里的环境不假,可若是没有北风,这环境是不会坏下去的。那么粗犷的北风是否就不惹人喜爱了呢?也不然,它让我领略到另一种风景,而且更加动人。
我的中学是在家乡的县城上的,那个时候网络已经很流行,县城里到处可见大大小小的网吧。我很喜欢在每周仅有的半天休息日去网吧上个网,觉得没有比这个更能让我感到放松。为难的是到哪里找一家有空位的网吧,哪怕网吧已经不能再多了。交通稍便利的地方断然是不行的,等着上网的人甚至要拿号排队。于是我经常坐公交到较为偏僻的地方,这些地方里有一条叫百花巷的给我印象最深。
那天,北风吹得很紧,手也伸出来不得,天气阴沉沉的,气温也低,鼻尖都是麻木的。我下了公交又绕过几个路口,才到了百花巷,我找到一家人不多的网吧,那是上一次同学带我来过的。我先去占了坐开了台电脑,然后到巷尾去买午饭,因为巷尾有一家热干面做得好吃。巷子里的北风刮得比大街上更凌厉,更刺骨,路人们都瑟缩着脖子,脸上毫无表情,许是冻僵了的缘故吧。
从网吧到巷尾是百花巷的核心地段,这里遍布着该巷的支柱产业--性服务。当时我对这概念也有所了解,但总归觉得有些神秘,偶尔往某个店子里望去,也只是瞟一眼,又立即收回目光来,生怕被人发现,因为有一次,里面竟有人向我招手,把我吓坏了。我所知的,是那里面都是些女人,白天里竟也都躺在床上,偎在被窝里,可能是便于接客吧。店子里的灯光偏暗,呈粉红色。在玻璃制的拉式门上写着足浴、按摩等字样。
我把手插在兜里,快步往巷尾走去,天实在有些冷,我几乎把整个下巴都埋进了衣领里去。我丝毫没有注意前面的路,只自顾自地走,以至于发现身前有人时,想停住或绕开都来不及了,而当我抬起头时,差一点没把魂给弄丢了。
呈现在眼前的是一对乞讨的父子(也许不是),那位父亲只手托着四五岁大的儿子,儿子只手托住一只铁碗,碗里面有钱,多是些硬币和角票,最大也不过一元的钞票。他们都只有一条胳膊,另一条都齐肩断掉了。或许是为了博得施主的同情吧,他们露出肩上那块圆的伤疤。我便是被这疤给吓到了,让我想起燃尽的蜡烛残留在桌面上的油。可是天真冷啊,为什么不把这疤包起来呢?又想到何故这父子俩都齐刷刷断了一条胳膊呢?我断定这是职业的乞讨者,于是世故地绕开了他们,没有多瞧一眼,虽然那小孩已经将碗伸到我的面前来。
出了巷尾左转便是我的觅食之所,是一家生意一直红火的面馆,当然,面的味道也不负盛名。我等了好一会儿才打包到一份热干面,我自然要带进网吧去享受,边填饱肚子,边放松精神。我将热干面用包装袋套好,置于怀中,侧身挡住北风的袭击,否则,面很快就要凉。我又转进巷子,发现那对乞讨者竟然还在,好在这次我远远地便发现了他们,可以以更远的距离绕开,不给他们伸手的机会。
我继续朝网吧走去,可那对父子却停下了脚步,在一家亮着粉红灯的门口。我心里暗暗嘲笑,这个乞丐难道是新出道的吗?在这样的店门口乞讨,岂不是自讨没趣。不过我还是有些好奇,在这两者都靠着身体挣钱的生灵之间会发生怎样的故事呢?我离那对乞丐越来越近,他们依然呆在那店门口。这时,店子的门开了,一位身着红色紧身内衣的女子出了来,用两指夹着一张十元的钞票朝着乞丐走来。我有些哑然,她是打算施舍他们吗?是的,他走到乞丐跟前,把钱置于小孩托着的铁碗边沿,然后松开手指,那张十元大钞就这样落入铁碗中了。没错,那位女子给了他们最大的施舍。至今,我也不敢忘记当天那位女子的一举一动,她的紧身内衣将她凹凸有致的身材暴露得一览无余。由于北风的寒,她弓着身子,显得那样娇小。她的眼角有纹,可是那分明是因为对乞丐的可怜而产生了情绪导致的。她多么漂亮啊!
我已经走到他们身旁,他们的故事也落下了帷幕。她转过身,双手抱在胸前,躬着身子,快速地迈着小步回去店子里。我显然有些心动,却装作无动于衷,我紧了紧棉衣,用胳膊护住手里的碗,再一次绕过他们。北风依然冷,面还是热的。
读书毕业,我就南下,这就使我更加钟爱北风。这里的北风,比家乡的北风多了家乡的味道。甚至打麻将,我也不轻易将北风打出去,觉得留北风在手上,和牌的几率大。不过我也并非专情之人,如果当年不是南下,而是北上,或许我又会推南风为最,留在手上的,恐怕是南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