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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没有炊烟的米饭

梦说人痴 姬无知 6350 2024-11-14 07:11

  一

  我应该喜欢多去经历一些事情,无论这些事是好是坏,我都把它作为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部分来对待。换句话说,剔除掉任何一种经历,我便不是完整的我了。再者,我也舍不得剔除,我的人生已经不能更贫乏了。因为之前,我一直觉得,我跟不上这个社会的节奏,我的头脑大概是原始社会的产物,我渴望新的经历却又对未知的事物充满恐惧,在这样的矛盾中煎熬的结果就是原地打转,停滞不前。但是回归根本,我还是个年轻人,我本能地拥有充沛的精力去经历更多的事情来丰富这贫乏的人生。我甚至应该不满足于仅仅自己去经历,我还要把他人的精彩经历也移植过来,拼进我的人生版图,就比如下面说到的谷生。

  一个月前,公司的季度销售大战落下了帷幕,作为失利者,工作的疲乏和压力得不到释放,竟把我憋出一场病来,我只好请了病假,回家休养。请假当天,我就买好了火车票,颠簸一天一夜才回到东村,使我本就坏掉的身体更烂了,可是我只恨不能飞一样逃离这座城市,只一念之间,便可踩在东村的泥土上。

  我的病假只有五天,可是回到东村的第一天,我便不想再走了,我要永远留在这片小的土地上,死了就化成灰融进泥里。我发现,我的梦想不在城市,而是做一个农夫,我开始憧憬我在东村的幸福人生。早晨,清风带着阳光,穿过草地,含着露水轻轻地吻在我熟睡的脸颊上,我醒过来,对着树梢上吵人的小黄雀递去一个嫌弃的眼神。太阳还没有升得很高,阳光红红的温柔得一片好意。我扛起锄头下到昨天没有除完草的芝麻地里,每一根芝麻比昨天都高了一截,有的已经开了白色的花,瞧,还引来几只小蜜蜂。锄完草,我要去荷塘摘几只莲蓬炒菜,菜园子里的茄子也挂了果,还有黄瓜和四季豆,西红柿吃青色的也有了,今天还是吃茄子吧。中午的太阳很毒,出去不得,邀几个要好的摸几圈麻将好了,种地的都喜欢打麻将,袁隆平也不例外,我自然也不能例外。

  我似乎把话题扯得太远了,没办法,只要说起东村的生活,我就不能自已,不过既然说到打麻将,我就把话题转到谷生上面来。

  我在家里打麻将,必定是要和谷生一起的,他是地道的庄稼人,和我同岁,而和我同岁的庄稼人,整个东村也只有他一个,他的麻将自然也是玩得很精的,庄稼人都喜欢玩嘛。我喜欢叫上他玩麻将,不是因为他的麻将玩得好,反而每次被他赢去钱,我都要不开心好一阵子。我喜欢的是听他讲庄稼地里的事,虽然严格上来说,我也是个庄稼人,可是毕竟没有亲身去经历过,个中滋味,只是浅尝罢了。而每次听到谷生讲那些事,才是真正有趣。比如有一次放牛,谷生坐在田垄上发呆,突然那条水牛一个大跳,谷生一惊,还以为是被水莽蛇咬了,谁知道过去一看,竟是一只大野鸡,头已经被踩得陷进地里去了,翅膀还在呼扇,谷生一把抓起野鸡,顺路上小卖部就打了半斤酒。还有一次收油菜,谷生抓到两只小兔子,给他那侄子侄女一人一只。他侄子是个好小子,天气热就把小兔子放井水里泡着,给他解暑,泡了半天,小兔子浑身哆嗦,他又以为兔子冷,便拿去放在灶里,小兔子湿了的皮毛粘到灶灰滚得像个咸鸭蛋了,实在难看,小兔子也是不堪折磨,一天下来就咽了气。小侄女不喜欢折腾,拿了绳子缠住小兔子的腿,牵着到处玩,喂它吃菜,到了晚上,就把它系在床腿上,一会儿也不舍得分开,没想到第二天早上一起来,那兔子已经被老鼠咬死了。这侄子侄女好不容易有个小宠物,还没过瘾就没了,又哭着闹着找谷生的难,谷生没办法,便上树端了个鸟窝,抓了两只鸟,又编了两个小鸟笼,可是没养几天,也都死了。

  我这次的回家邀他打麻将,也是为的听他说说那些趣事,听听那些与我不一样的人生经历,可是万万没想到,竟然没能如愿以偿,只赢了他几十块钱而已。

  那已经是我回到家里的第三天,我的身体恢复了有五六分,吃完早饭我就坐在屋后看着河水发呆。母亲喜欢我出去走走,多和人说话,她担心我耐不住闲。我说,我回家来就是不想说话,我的病大概就是和人说话太多引起的,说话是我的工作啊!母亲说,该说的才说,不该说的就不说,怎么会生病呢?她费了很大的劲说服我,终于我作出妥协,我也觉得和谷生聊聊没什么不好。不过我还是不愿走出去,母亲就说帮忙去邀我的几个老朋友过家来打麻将。

  母亲说着便出了门,我继续坐着看快要溢出河岸的水不紧不慢地朝荒湖的方向流去。

  我想起谷生来。我与谷生虽同在东村,却由于各种原因,三年未见了。而在更早的八年前,我们是形影不离的。初中毕业那年,我选择了上高中,谷生的成绩要比我好,却选择去到我现在工作的城市,其实我们都还是不懂事的孩子,准确说来,是命运选择了我们吧。

  少年离家的谷生很容易犯乡愁。每年过年回到家里,他都是先跟我说上一大堆城市里的新鲜事,说楼有多高啦,说飞机飞得多矮啦,说外国人长得好奇怪啦之类的,他所说的都是我没见过的,我有多羡慕他啊!现在想来,我的决定去到城市工作也是有受他的影响吧。可是他终于忍不住说道,城市再好,也还是东村最好。“有一次我花钱买了张野生公园的票,进去一看,实在是太漂亮了,有小河,河里长着水草,水草上有许多水鸟,游客们故意拿小石头扔过去,那些水鸟就扑腾飞起来了,它们飞得不高,爪子还不时点着水面,它们飞到那边长满荷叶的湖里扎进去又浮出来。”谷生从回忆里面一下子醒过来:“我多么可笑啊!那里其实还比不上荒湖好看呢,可是我最喜欢的就是哪里,它最像东村。”我当时并不明白他的意思,只是知道这城市里也有一个东村一样的地方,我也去过几次,并不觉得怎么好。

  等到我高中毕业,我又选择了上大学,谷生在城市打工攒了点钱,却选择回到东村种地。他说他喜欢东村的日出,喜欢东村的星空,喜欢东村的袅袅炊烟,他喜欢东村的自己。我很难理解他的决定,但我还是羡慕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他似乎已经掌握了自己的命运。

  只一年,谷生和所有下地的农夫就区分不开了,黝黑的皮肤,强壮的肌肉,坚毅的目光和悠闲的神态,他总是动不动就咧开嘴大笑,露出一排整齐的白牙。他的确是天生的农夫。

  去年,因为学业和工作的关系,我没有回家,听说谷生结了婚,媳妇是邻村的姑娘,今年年初还抱了小子,这都是母亲电话里告诉我的,我也托母亲随了礼。现在,谷生有了自己的家,应该会更加卖力的干活吧。他的皮肤应该要更黑,肌肉更加结实,他的眼神也更加笃定,只是悠闲的神态里会多出一份责任吧。

  二

  以往,我坐在屋后,手里肯定会握住一根钓竿。河里的鱼远比想象中的要大,爷爷说这些大鱼都是从荒湖游上来,我说这些鱼可真笨,费这么大力气逆流而上,它图什么呢?后来我在书上面看到,长江里也有一种叫中华鲟的鱼,产卵的季节就从海里游回长江的上游,而回游的路若被阻断,这鱼就要有灭绝的危险。于是我更加想不通,长江之于大海,是那样窄小,当初,这小的中华鲟要费尽多少心力才挣脱狭窄的束缚,归于自由的大海,然而,它们长大了,又回到出生的地方来,让它们的下一代重复它们经历过的苦难。我一直思考,却总也不能搞清楚这个问题。

  我这样想着,突然外门口想起了说话声,其中就有谷生,他的声音一向是低沉有力的,很容易辨别。还有两个声音我也能猜个七八分,是强子和亮子吧,他们应该是从外地回家歇暑的。我赶紧出来迎他们,果然不差。我先跟强子和亮子打了招呼,他们还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只是嘴上多了两条青色的痕,才略显成熟了些。可是谷生,我有点不敢认他,他的头发推得很平,白色的衬衣扎在西裤里头,束一条黑色的牛皮腰带,他的脚自然是装在皮鞋里了。我们对望了一会儿,他一个劲的笑,只是牙齿不那么白了,或许也还是那么白,却被他更白的脸比下去了。我讶然愣住,这是个农夫?这分明是个商务人士,不对,他鼻大耳阔额头宽,像个做官的咧!可是他就是谷生,他一开口叫我,我就毫无怀疑了。

  谷生还在笑,我还在发呆,终于他开了口,去了大城市,怎么还是个书呆子。他用力拍了拍我的肩,笑得更大声了。他的力气真是大,我只好苦笑一声说,本性难移了。

  强子和亮子没有多说话,直接去捡开了麻将桌,还催我和谷生过去帮忙。

  我没有想到谷生的变化如此之巨,虽然他还同以前一样无话不说,可是我总觉得离他很远了。

  我们一边打麻将,一边聊各自的现状。强子和亮子合伙开了个理发店,收入不错,每年到了暑期他们都要回来歇息一小段时间,听说今年强子回来还要相亲,恐怕要呆得久一些。谷生做起了农产品的生意,这两年挣了不少钱,母亲去邀他的时候,他刚好从县城交过一批货回来,衣服也没换就过来了。

  谷生问起我的工作,我说我想回东村种地。他笑着说,书呆子会开玩笑了,你读书人回东村种地,我们没读书的干嘛呢?他又说,人总得往高处走才是,我明年打算到县城买套房子,东村呆久了,我担心儿子将来还是个乡巴佬。我想,当年谷生在城市里工作得好好的,却心甘情愿回家做了农夫,做回了乡巴佬,如今又何以忌惮儿子是个乡巴佬呢?强子问谷生,你的生意咋办?他说,我岳丈帮我验货收货,我只管找到销路就行,到时候雇个司机,我也不用天天两头跑。他的说话很简单,让人觉得轻率,可是听得出他的语气的坚定,他是一个说出来就必定会做到的人。说完,他又问我,说实在的,你么时候在城里买房子?我说,城市的房子贵,以后还是回东村的好。他说,以后有了孩子怎么办?我说,再说吧。听到我这样说,谷生大概知道我并不是在开玩笑,我们沉默了很久,只有麻将和色子的声音。

  谷生几次想开口说些什么,却都忍住。我留意着他,忘记了手中的听,把自摸了的牌打了出去,等到对家摸牌时才发现。我下意识的叫了一声:“啊呀!我......”对家的亮子刚把牌插进去,正要出张,听到我一叫,说:“怎么?要碰?”我摇摇头连连摆手:“没有没有。”谷生看出我的懊悔笑着说:”自摸打掉了吧?真还是个书呆子。”我没有搭话,后面大家也都没了话。

  下午四点,强子说晚上有相亲,要回去准备,我们也就散了场。母亲热情地留谷生和亮子吃晚饭,我也作着热情的样子说,机会难得。他们都说家里已经准备了,还说机会多得是。

  我把他们送到门口,谷生回头问我启程的日子,说行前定要上他家喝两杯。我说就这两天了,时间紧得很。他说没关系,机会多得是。我说是。

  我们留了手机号,约定有事没事常联系,表现得心满意足。可是他的眼神里分明有些遗憾,或者也有些失望,我完全能读懂,因为那也是我的眼神。

  我和谷生虽然八年少聚,三年未见,可是发小的了解是早已刻在骨子里了的。我们本是同一根长在东村的藤,中途,为了各自的成长空间分了叉,我们越长越壮,越长越高,却也越长越远了。我以为我们有着相同的根,无论长多远,只要回过头来,我们依然挨得那么近。可是今天,看着他远去的身影,我知道,机会其实已经不多了,那些骗人骗己的安慰话只不过在强调我们接受不了的事实。那扎在东村的根已经腐烂了,我们长得再茂盛也注定要枯死在两个世界。

  三

  作为我这个年纪的东村人,是应该感到幸运的,这种幸运感不是因为我们赶上了新农村的早班车,而是抓住了旧农村的尾巴。假使晚生几年,我怎么会敢直接到河里捧水喝,我哪里会知道蜜蜂是可以住在墙里面的,我也会错过黑白电视机里上演的双色人生,还有最值得我回味的用柴禾烧出来的米饭。我感谢父母在那样一个年代创造我,让我经历那么多以后可能再也不会发生的事情,而这些经历,终将成为我人生中无法磨灭,也不可替代的美好记忆。因为当我走出东村,奔向城市的那一刻,我就应该知道,东村回不到过去,而我也回不去东村了。

  回家的第四天,也是我准备启程的前一天晚上,母亲忙着给我收拾行李。她每准备一件东西总要征询我的意见,可不管我愿不愿意,她都会把那件东西抖一抖,上下打量,然后塞进我的行李箱。其实我多么希望她一件东西也不要给我准备啊!我根本就不想再离开东村了,所以最后我索性不发表意见,任她张罗。

  临睡,我拿出四天来被我关掉的手机设置好闹钟,因为明天要早早赶路。我特意留心,手机上没有任何未接来电和短信,呵,原来我的关机完全出于自作多情。正当我带着对人情冷暖的感叹准备入梦时,手机的短信提示铃声响了。短信来得有些捉弄人的意思,搞得我还以为,没有睡就开始做梦了。

  消息是谷生发来的,他的号码我还没往手机里存,所以发信人只是一串毫无规律的数字,显得那么陌生。

  信息的内容很简单,只有两句话,“东村不是避难所,城市才有新天地“。

  我躺在床上,一边琢磨那条无头无尾的短信,一边等着谷生发多一条作注解。可是直到我睡死去,也没能等到那条短信。

  天亮了,盛夏的太阳起得格外早。屋前的稻子在风中起伏,绿浪一层接着一层,禾叶尖上的露珠在阳光中摇摇欲坠,像是随时要摔下来而破碎的宝石。

  时间总是咄咄逼人,把你推到悬崖边上,又一脚踹下去,然后它就站在悬崖上,笑着说,可笑的人儿哦!

  又一次告别东村,背起母亲为我准备的满满的行囊,那里头也装着她的惦念,她的祈祷,她的不舍吧,总之是很重的。我踏出了第一步,就没有再回头,我知道哪怕是我交融在东村泥土里的背影也正在慢慢从地里抽离。

  我坐上车,车轮扬起的尘土模糊了东村的模样,不知怎的,我又想起谷生来。那些年,谷生进了城,见识到那么多稀奇古怪的事,让我羡慕不已。而我像是长在东村手掌上的一根指,我尽力伸得直,希望够着那远方的城,远方是奇异的世界,远方是自由的天地。我以为束缚我的只是东村这张粗厚的手掌,因为它,我永远也触摸不到向往的那地方。于是我斩断了与东村的联系,从皮肉到筋骨,我如愿以偿地来到了这座城市。可是我发现我并不喜欢她,甚至很讨厌她,有时候我还会在心里诅咒她。我斩断自己掉在了这里,我不受手掌的控制,我是自由的,可是我不受手掌控制,我动不了。我只能在这座城市流尽鲜血,减退温热,腐烂在阴暗的臭水沟。我痴心妄想着在我还是新鲜的时候,有条流浪狗把我吃了,然后对着没有吃到我的流浪狗得意的叫,汪,汪,这或许就是我在这座城市所能体现的最高价值了。

  所以,谷生是聪明的。他还是新鲜的断指时没有等着在臭水沟里腐烂,也没有希冀被流浪狗吃掉,他回到了东村,他又长在东村的手掌上了。而今,他不需要再去斩断自己去触摸城市了,因为他这根重生的指长长了。可是为什么他要发那样的短信给我呢?他不希望我像个逃兵退回东村?他鼓励我去城市闯一闯新的天地?呵,偏偏他自己没有做到。

  车轮越转越快,东村越来越远了,太阳升过了村头的柳树梢,东村人的早饭大约在准备着了。

  在东村村头的柳树旁,有一间低矮的土坯房,房上盖着青色的瓦。有一位老农划过一根火柴点燃了稻草往灶里送去,又用没燃尽的火柴点燃了一支烟。老农卖力地吸着烟,往锅里加了水,有一个孩子跑过来说:“爷爷,饿了。”老农吐出一滚烟,咧着被熏黑了的牙笑着说:“米还没下锅呢,哈哈哈!”小孩抓起稻草拧成的靶子不停往灶里送,火被挤灭了,烟子熏得爷孙俩泪流满面。老农拿起吹火筒往灶里吹气,哄的一声,火苗窜了起来,飘出灶门口差点烧掉老农老长的眉毛。小孩站在灶台旁一个劲的笑,老农拿起吹火筒作势要打,小孩一个转身便溜了出去。刚下过雨的青瓦屋顶上渗出一缕一缕的青色的烟和白色的雾,缠绕着,融合着,又弥散在柳树中。谷生就蹲在柳树下,往蚯蚓洞里注水,谷爷爷一声叫唤:“生憨,吃饭。”

  哈!饭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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