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博物苑,一座年纪尚轻的博物馆,二十年前建成。它叙述历史,与所有博物馆一致,能够追溯到人类文明的起源。一颗形记可疑的石头摆在入门右手边,讲解员言之凿凿,说是一万年以前的人类头盖骨。没有人追问石头的来历,他们知道,石头不会说话,他们或许也知道,历史本是编造的故事。小女孩拽着父亲的手,看着石头说:“一万年是多久啊?是你小时候吧!”父亲哈哈一笑:“不止呵,爷爷小时候还差不多。”他们说完便离开了,留下石头在那里,它要是听得懂,它要是会说话,会为了尊严跟他们吵起来吧。可一万年究竟是多久呢?
她忘记了从哪一天起,视线开始模糊,父亲头一次带她去了县城。他一向擅作主张,却任她选了一副很贵的眼镜。他向验光师询问,是否有办法治好,验光师说:“长大了可以做飞秒。”父亲看着女儿的眼睛,听到这个不明所以的办法,他的眼睛反倒一亮,所谓眼里有光,大概如此。后来她打听到,飞秒指代激光手术,本义是时间概念,一种人类无法感知的时间刻度,就像无法看到纳米级的物质一样。你知道它的存在,像是细胞的内核、宇宙的边界、人生的尽头,越深究,越无能为力。她做了飞秒,扔掉眼镜时,父亲的眼神在脑海里一闪,也许就是几个飞秒吧,便过去了。
那一场沉重的葬礼,年轻的母亲安静地躺在门板上,双目圆睁。她看到二十年前的母亲,向她招手,她想看得更清楚些,她们在另一个世界团聚了。两个小女孩坐在棺材盖上,很多年以后,她们不会记得那天的说话,如果她们有幸,会从旁人口中得知一些零零散散的描述,像是她们曾经摆弄的拼图,拼凑成父母的样子。“你妈妈一会就要睡在里面,被车子拉走,不回来了。”“你骗人,我妈妈会回来的。”“我爸爸就是睡在里面被拉走,现在还没回来。”她也许三岁,也许四岁,俨然一副过来人的样子。“你爸爸不要你,我妈妈不会。”“信不信由你。”哈——接受是一个过程,在这个过程中,尝过足够多不接受的苦,成长为一个笃定的人。我佛慈悲,保佑她们。
说这么几件小事。以下纯属虚构。
十年前,我前往清风寺礼佛,偶遇同行的女子,问起她拜佛的原由,她说记不得了,实际上,她记不得任何事。我从她的同伴妙钰那里得知她的法名——妙禾。萍水相逢,倘若十年过去,我不会凭一个法名和寥寥数语记住这件事。巧合的是,明年我再次前往清风寺,又和她们相遇。妙禾不记得我,妙钰倒叫得出我的名字:“慈杰,好巧啊!”一回生,二回熟,我们像是许久不见的老朋友,又同在佛门,聊起来也就显得没完没了。
“妙禾真是一点也记不得了吗?”
“她记不得任何事,是她的造化。”
“她记得每年来礼佛。”
“都是我带她来。”
“她记得你。”
“我们先拜佛,一会找个地方坐坐。”
从清风寺前门绕出去,拾级而上,来到后山的清风亭,大雄宝殿的金顶尽收眼底。为何没将佛祖供奉在高处,我们不得而知,谈论起这样的话题,反觉俗气。我们在亭子里的石凳上落座,那是一次再平常不过的闲聊,一个善谈的人,一颗好奇的心,一段失去的记忆。妙钰看着妙禾,眼神仿佛一辆奔驰的汽车,驶向幽长的隧道,陷入混沌,直至驶出,才醒过神来。她转向我,像是从隧道里逃出,一脸疲惫,开始了她的说话。
从何说起呢?博物苑的讲解员告诉我,已经过去了一万年,我已经累了。记住今天,便忘了昨天,记住前世,便要忘掉今生。我尤其无法为痛苦的记忆所累,要全盘抹去。倘若妙禾这一生,有过一次满心欢喜,我将竭尽所能,为她保留唯一的记忆。
她有五个姐姐,出生时令父母失望透顶。当她学会眨眼时,便学会了吃饭,学会走路时,便学会了穿衣裳,学会说话时,便学会了闭嘴。
五岁,母亲带着她在稻田里除草,她一不留神,陷进泥坑,发现时,手里攥着扯起来的杂草,嘴里灌满了泥浆。她本可以拽着粗壮的禾苗,可是母亲叮嘱过,禾苗不能碰。
后来,她上学识字,过人的年纪答不出简单的问题。她从病床上醒来,走了一夜的路,朝着家的反方向。白天,她不敢走,晚上便接着走。
她要离开那个熟悉的地方,越远越好。夜色深沉,风摇动着树叶,河水泛起涟漪。一盏粉红色的灯指引着她的辘辘饥肠。在那里,她遇见了另一个男人。眼镜店里的老板跟老婆吵架,晚上吃了闭门羹,他在灯下驻足,看着半卧在沙发上的女子,那是他未曾见过的模样,满脸风尘,清新脱俗。他们用钱说话,用身体交流,用心私定了余生。
她在眼镜店里招揽生意,学一些验光的技巧。那一天,一对父女来配眼镜,父亲问起女儿的眼睛是否还有救,她把听到的可能性肯定地告诉他。看着父亲欣喜的眼神,她只是转过身去。
老板为她安置了新居,也许她就能成为他的妻子。眼尖的人嘴长,老板的老婆站在新居的门口,脱下高跟鞋重重钉在她的肚子上,她断失了母亲的资格。
我见过有人从楼顶一跃而下,却从未像鸟儿一样飞舞。轻生是沉重的,是加速的,是戛然而止的。她有过轻生的念头,却从未有过爱恨情仇的思绪。她是一湖清水,任泥沙俱下,任风雨飘摇,终归于纯净。
妙钰的说话声越来越细微,清风拂过石桌,拂过她的身旁,她随之而散了。妙禾从石凳上站起来:“回吧。”
我们没有再相遇,以后可能也不会遇见,今天想起她来,仿佛妙钰附身,讲述这一万年惆怅。